第37章 酉初(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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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泌一擺拂塵:“咱們再來複盤一下突厥狼衛的行蹤……”張小敬卻伸手抓住拂塵須子,一臉認真:“李司丞多久沒休息了?”
“不過兩日罷了。本官常年辟穀,還熬得住。”
李泌想把拂塵抽回來,沒想到張小敬手勁很大,一下子居然抽不動。他覺得這麽拉扯有失體麵,冷哼一聲,索性鬆手。張小敬把拂塵奪過來,丟在一旁:“李司丞,我建議你去打個瞌睡。你這樣一直緊繃著,早晚會垮掉。”
檀棋感激地看了張小敬一眼,走前幾步,順勢要去攙扶公子。李泌卻擺了擺手,自嘲道:“不成,根本睡不著。這些天來,我一閉眼,就害怕睡著後有大事發生,不及處理。”張小敬毫不客氣地批評道:“這等患得患失的心態,也能修道?”
李泌發出一聲長長歎息:“道心孤絕,講究萬事不縈於懷。可這幾十萬條性命,操之我手,又豈能真的置之不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可我修不到這個境界。”
“那還修什麽道,踏踏實實當宰相不好嗎?”張小敬反問。
李泌撇撇嘴,露出“你這種粗人懂什麽”的眼神。他不願就這個話題糾纏,反問道:“你手上的傷,是怎麽來的?”
張小敬這一路摸爬滾打,被麻格兒嚴刑拷問,與曹破延殊死搏鬥,又經曆了水火夾攻與右驍衛的折磨,可謂是傷痕累累。不過他最顯眼的傷,乃是左手那一條斷指。李泌一看便知,這斷指與其他傷勢迥然不同,定有緣由。
張小敬也沒什麽好隱瞞的,把葛老的事約略一說。此前李泌已聽過姚汝能的報告,隻是許多細節尚不清楚,這會兒才知道在平康坊窩棚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檀棋麵色變了數變,她可從來不知道,這個桀驁不馴、不講任何規矩的漢子,居然還這麽重然諾。李泌十指交疊,卻沒什麽反應。在他看來,出賣暗樁於小節有虧,但為了大局著想,也是沒辦法的事。他和張小敬本質是同一類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一個無辜者,以阻止大船傾覆。
可張小敬竟自斷一指贖罪,卻大大出乎李泌的意料。
“矯情。”李泌冷酷地評論了兩個字,“若是本官碰到這種事,你盡管動手就是,不必嘰嘰歪歪覺得有罪什麽的。大局為重,何罪之有?”
張小敬閉上了嘴,眯起眼睛,顯然不願在這個話題上過多停留。
兩人都是說一藏十的性子,誰也沒打算分享自己的人生,談話的氣氛就這麽煙消雲散了。草廬裏一時陷入難堪的安靜,他們對視良久,都有點後悔,早知道還是談工作好了。
這兩個人或許是最好的搭檔,可肯定成不了朋友。
檀棋左看看公子,右看看登徒子,嗅到了濃濃的尷尬味道。她妙目一轉,轉身出去,一會兒工夫,端回一盤慈悲寺的油子,底下還墊著幾張麵餅。子是素油炸的,十分經餓。這兩個人從中午開始到現在,一直沒吃任何東西,接下來還不知要挨多久,得趁這點餘暇多吃點才是。
有了食物解圍,場麵上總算沒那麽尷尬了。李泌和張小敬各自拖了一個蒲團,來到草廬外的台階上。檀棋把盤子擱在兩人中間。
李泌不肯潦草蹲踞,一絲不苟地正襟跪坐;張小敬卻把身子斜靠在廬邊木柱,大剌剌地伸直雙腿。他們一邊伸手從盤子裏拿起油子,就著清冽的井水下肚,一邊朝外麵看去。
慈悲寺地勢低窪,從這裏的角度,看不到任何一處花燈。可那被映紅了半邊的夜幕,卻昭示著整個長安已陷入快樂的狂歡。兩下映襯,更顯出這裏的清冷。
這兩個孤獨的守護者就這麽待在黑暗中,吃著冷食涼水,沉默地眺望著這正在發生的良辰美景。
留給他們休息的時間,並不長。盤中的油子剛吃了一半,徐賓已經從靖安司大殿傳來消息,他們已經找出了十字蓮花的出處——波斯景教。
景教和摩尼、祆教並稱三夷教。該教其實來自大秦,早在貞觀年間便傳入中土。在官方文書裏,其被稱為波斯寺。它的規模略弱於祆教,隻在西城低調傳播,所以連張小敬也不知道十字蓮花的出處。
恰好靖安司裏就有一個景教徒,一聽“十字蓮花”四字,立刻指出在景寺之中,最顯著的標記便是上懸十字,下托蓮花。
景者大光明,蓮花大潔淨,十字大救贖。這教義也算別具一格。
曹破延既然說出十字蓮花,顯然這位右殺貴人,應該是藏身於景寺之內。此前龍波是混跡於祆教祠,看來突厥人很喜歡利用無辜教眾作為掩護。
可張小敬和李泌,卻沒什麽欣喜之色。長安城內,上規模的景寺有十幾座,景僧超過千人。僅憑著這麽一句話去找右殺,無異於大海撈人。
“能不能像之前查祆教那樣,查一下景寺的度牒?”張小敬問。
李泌搖搖頭。之前調查祆教祠,不過局限懷遠一坊而已,現在要查整個長安的景教度牒,時間根本不允許。
檀棋在一旁輕輕咳嗽了一下,李泌還未說什麽,張小敬先抬頭笑道:“姑娘似乎有想法?”檀棋本來想偷偷暗示公子,結果卻被這個登徒子揪到明處,不禁羞惱地瞪了他一眼。
李泌卻顧不得這些細枝末節:“這裏沒有雜人,檀棋你不必顧忌,有話直接說。”
檀棋這才大膽說道:“我是想起一件舊事。咱們靖安司草創之時,地點幾經改易,最終定在了光德坊。這裏同坊有京兆府,便於案牘調閱;西鄰西市,可以監控胡商;北接皇城,時刻聯絡宮中;東連朱雀大街,易於調動兵力。隻有在這裏坐鎮,公子方能掌握全局,指揮機宜……我想那右殺,應該也是一樣的想法吧?”
她說得委婉,李泌眼睛卻是一亮,從蒲團上站起身來,用麵餅擦掉手上的油膩:“拿坊圖來!”
這裏沒有沙盤,不過靖安司的畫匠趕製了一幅竹紙地圖。雖然筆觸潦草,可該有的標記都有。檀棋立刻回身取來,攤開在地上,李泌和張小敬俯身湊過去研究。
檀棋果然敏銳,她一下就找到了絕妙的切入點:那個右殺貴人來長安不是度假,而是指揮協調。一方麵他得控製狼衛,一方麵還得能隨時聯絡那個收買他的神秘勢力,對聯絡要求極高。可他沒有望樓係統,必須選擇一個四通八達的地方駐留。
張小敬取來一支小狼毫,在圖上劃出一條黑線,從金光門延至西市,又延至昌明坊,複折回光德坊。中間還分出一條虛線,連接到東邊的修政坊。狼衛在長安城的行蹤,很快便一目了然。旁邊李泌也拿起一管小狼毫,蘸的卻是朱砂,他點出的,是這條黑線附近兩坊之內所有的景寺。
長安諸教,都由祠部管理。徐賓做事極認真,剛才向草廬傳遞消息時,特意從祠部調來了景寺名錄,以備查詢。
兩人勾勾點點,黑線紅點,一會兒工夫,地圖上便一片狼藉。外人看好似兒童塗鴉,可在他們眼中,卻是一片逐漸縮小範圍的羅網。隨著一處處位置被否定,敵人的藏身之處越發清晰起來。
最終,他們的視線,匯聚到了地圖上的一處,同時抬頭,相視一笑。
這裏叫作義寧坊,位於長安城最西側北端,就在開遠門旁邊。貞觀九年,景僧阿羅本自波斯來到長安,太宗皇帝準許他在義寧坊中立下一座波斯胡寺,算得上景教在中土的祖廟。祠部名錄顯示,寺中景僧約有兩百人。
表麵看,這裏位於長安城西北,地處偏僻。可再仔細一看的話,它西北有開遠門,西南有金光門,正南是西市,皆是胡商出入要地,有什麽風吹草動,登高可窺;坊北當麵一條橫路,乃是長安六街之一,直掠皇城而過,與朱雀大街恰成縱貫長安的十字,交通極為便當。
無論從藏身還是聯絡的角度,義寧坊景寺都是右殺必然的選擇。
“我這就親自去查。”張小敬迅速起身。李泌攔住他道:“即使你進得寺裏,麵對數百僧人,怎麽找?”
張小敬道:“右殺在突厥的身份高貴,不可能一直潛伏在長安。隻要問問哪個景僧是新近來的,大體應該不差。”李泌覺得這個篩選方式還是太粗糙,可眼下情報太少,隻能姑且如此。具體的,隻能靠張小敬在現場隨機應變了。
這一切都是該死的時辰的錯,實在是太倉促了。李泌心想。
張小敬又補充了一句:“這個範圍內,還有布政、延康幾處坊裏有景寺,還是得派幾隊人去查訪,不能有疏漏。”
“這個我已經準備好了。”
這時,張小敬提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要求:“檀棋姑娘能不能借給我?”
麵對這個突兀甚至可以說是無禮的請求,李泌和檀棋都十分意外。張小敬道:“景寺人員眾多,形勢很複雜。檀棋姑娘眼光敏銳,心細如發,遠強於男子,我想一定能幫上忙——現在可容不得任何失誤。”
最後這一句,稍微打動了李泌。李泌捏著下巴想了想:“我不能代檀棋拿主意,你自去問她。”張小敬走到檀棋麵前,微一拱手:“時辰不等人。”
檀棋本以為他會長篇大論,沒想到就這麽五個字,硬邦邦的,全無商量餘地。她求助似的看向公子,李泌卻打定主意不吭聲。檀棋咬著嘴唇,垂頭不語。張小敬正色道:“不必擔心。別人或許垂涎姑娘美貌,我要借重的,隻是姑娘的頭腦罷了。”
“你……”檀棋一時間不知道該氣惱還是該高興。她再看向公子,注意到他額頭皺紋又深了許多,心中不禁一軟。為了公子,命都可以不要,何況這個!
她抬起頭,勇敢地迎著登徒子的眼光:“我去。可有一樣先說好,我自己會判斷局勢,你無權命令。”張小敬把右手高舉著伸過來。
“幹嗎?”
“擊掌為誓。”
檀棋勉為其難地跟他拍了一下手,感覺這男人的手掌可真粗糙,一層厚繭,讓她的掌心微微有觸痛。她忽然想到,在右驍衛的門前,似乎就是這隻手按在自己肩膀上的。
時辰確實極其緊迫,容不得檀棋琢磨她的小心思。兩人略做準備,便匆匆離開草廬。
正當張小敬要邁出門檻時,李泌忽然開口道:“張都尉,此番你不必再有顧慮,盡管放手施為。本官絕不疑你。”張小敬停住腳步,在門檻前回過頭。他背對外頭微弱的燈光,臉部一片黑暗,可那隻獨眼,卻閃著異樣的光芒:“我從不疑李司丞,不過靖安司裏的敵人則另當別論。”
說完之後,他大踏步離開草廬。李泌突然歎息了一下。檀棋狐疑地看了公子一眼,總覺得他的歎息裏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張小敬和檀棋很快離開,李泌一個人待在草廬中也沒意義,便直接返回靖安司大殿。在慈悲寺的圍牆旁邊,早早架好了一具木梯,為了怕長官摔著,徐賓還貼心地用繩索把梯子頂部捆住。
翻牆畢竟不雅。考慮到李泌的麵子,在對麵隻有徐賓一人提著燈籠迎候。一下梯子,徐賓正要轉身帶路,李泌卻忽然把他叫住了:“稍等,我有幾句話,想與你交代。”
徐賓不明白為何不去靖安司正殿內說。他連忙停下腳步,一臉疑惑。李泌再次環顧四周,確認沒人旁聽,才開口道:“你覺不覺得哪裏不對?”
徐賓有點迷糊。突厥狼衛的事,不是已經討論得很充分了嗎?李司丞還有什麽疑點?再說,就算有疑點,也該和張小敬說,為何專挑在牆根跟我說?
李泌見他懵懵懂懂,也不解釋,自顧道:“你是否還記得,午初之時,張小敬和姚汝能分赴西府店和遠來商棧查案?”
“記得,哎哎,記得。”徐賓記憶力沒的說。在那次行動裏,遠來商棧的火盆把馬廄飼草引燃,結果引發混亂。姚汝能慌忙放煙,張小敬隻得離開西府店,前往救援,然後覺得不對勁,這才中途折回,正撞見狼衛殺人離開。
李泌冷笑道:“那商棧做慣了馬匹生意,怎麽會犯把火盆擱飼料旁邊這種錯誤?張小敬才進西府店查探,遠來商棧就出了問題,若非這麽一攪和,隻怕張小敬早拿下那個突厥狼衛了。”
徐賓不太明白,李泌糾結於這個細節做什麽。李泌又道:“張小敬申初抵達昌明坊,申正便被崔器擒拿。前後不過半個時辰,李相又如何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掌握動向,說服崔器的呢?”
“您的意思是……?”遲鈍如徐賓也咂摸出味道來了,可他根本不敢說出口。
李泌立在牆下,雙目寒光一閃:“張小敬倒是早看出來了,這靖安司裏,居然出了內奸啊。”
一團麻紙在鈞爐裏扭曲、蜷卷,火舌從紙背後透出來,很快就把它變成一堆灰燼。
右殺拍了拍手,如釋重負地站起身來。這是最後一份他與王庭之間的秘要文書,從此以後,誰也沒辦法把他與突厥聯係在一起——至少沒人能證明這一點。
接下來,他環顧四周,從櫃上拿起一隻自己曾經最珍愛的鎏金酒樽。這酒樽是可汗賜予他的,樽柄彎曲,外壁上有一匹飛馳的駿馬和一頭盤羊,具有濃鬱的草原風格。右殺惋惜地“嘖”了一聲,把酒樽丟在地上,用腳使勁踩癟,直到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屋子裏還找出來一副羊皮斜囊、幾盒馬油膏子、兩條虎頭銀鏈和一頂密織防風燈罩,這些都或多或少帶著突厥風格,有可能會泄露右殺的身份。它們或被銷毀,或被遠遠丟棄。
其實這些物品並不能說明什麽,大唐頗為崇尚胡風,此類器具比比皆是。不過右殺覺得在這個時候,怎麽小心都不為過。
忙碌了許久,右殺的額頭也微微沁出汗水。他想從腰帶上摘下一條汗巾擦擦,卻無意中碰到腰帶上纏著的一團人的毛發。右殺皺皺眉頭,想起來這是從曹破延頭上割下的頂發,不屑地冷哼一聲,用力扯下,也丟進鈞爐,那頭發很快也化為灰燼。
“嘿嘿,這群傻瓜。”右殺直起腰來,看向窗外,忍不住冷笑道。這些愚昧的狼衛,還以為自己是幾十年前那個能跟大唐不分軒輊的突厥?真是糊塗蛋!
他身居高位,對格局看得再明白不過。如今的突厥,隻是一個在草原上苟延殘喘的部落,空有可汗的頭銜,卻連周圍的小部族都難以壓製。一頭衰老的病狼,早晚會被狼群裏的其他壯年狼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