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子初(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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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殖業坊到興慶宮之間,是此時長安城最堵的路段,沿途務本、平康、崇仁、東市都是燈火極盛之地。今年興慶宮前的太上玄元大燈樓高高矗立,比大雁塔還醒目,更讓人們的好奇心無可遏製。如果俯瞰長安的話,能看到興慶宮前的廣場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池子,正在把整個城市的人流都吸引過來,有如萬川歸海。
為了緩解人流壓力,諸坊紛紛打開坊門和主要街道,允許遊人通行。但即使如此,交通狀況也不容樂觀。
尤其一過子時,大街上的熱度絲毫不退,反而越發高漲起來。鼓樂喧鬧之聲不絕於耳,香燭脂粉味彌漫四周,滿街羅綺,珠翠耀光。這無所不在的刺激匯成一隻看不見的上元大手,吞噬著觀燈者們,把他們變成氣氛的一部分。這些人既興奮又迷亂,如同著了魔似的隨著人流盲目前行,跟著歌舞躍動,就連半空飛過一道繒彩,都會引起一陣驚呼。
張小敬的騎術高明,馬也是好馬,可在這種場合下毫無用處。即使從南邊繞行也不成,各地人流都在朝這邊流動,根本沒有暢通路段可行。張小敬向前衝了幾步,很快發現照這種堵法,恐怕一個時辰也挪不過去。
這一個時辰對張小敬——不,對於長安城來說,實在太奢侈了。
張小敬索性跳下馬去,用獨眼去搜尋,看是否還有其他方式能快速到達。可惜他失望了,從這裏到去興慶宮的大路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別說騾子,就連老鼠都未必能鑽過去。他又把視線看向附近的坊牆。坊牆厚約二尺,上頭勉強可以走人。可惜如今連那上頭,都爬滿了人,或坐或站,像一排高高低低的脊獸。
張小敬掃了幾圈,實在找不到任何快速通行的辦法。徒步前行的話,至少也得半個時辰。這時一聲高亢清脆的女聲從遠處傳來,有如響鞭淩空,霎時竟蓋過了一切聲響。女聲剛落,千百人的喝彩鼓掌化為層層聲浪,洶湧而來,連街邊的燈輪燭光都抖了幾抖。
張小敬抬頭看去,發現兩個拔燈的車隊又在當街鬥技。一輛車上被改裝成了虎形,連轅馬都披著虎紋錦被,車中間凸起一圈,狀如猛虎拱背。三個大漢站在虎背上,各執一套軍中鐃鼓,一看就知道效仿的是《秦王破陣舞》。不過他們三個此時垂頭喪氣,顯然是敗了。
而他們對麵的勝利者,是一輛鳳尾高車。車尾把千餘根五色禽鳥羽毛粘成扇形,擺成鳳凰尾翼之勢,望之如百鳥朝鳳。中間豎起一根高杆,杆纏彩綢,上有窄台。一位女歌者身著霓裳,立在上頭,絕世獨立。剛才那直震雲霄的曼妙歌聲,即出自她之口。
周圍無數民眾齊聲高喊:“許合子!許合子!”這是那歌者的名字,喝彩久久不息。拔燈鬥技,講究的是圍觀者呼聲最高者勝。這位許合子能憑歌喉引得萬眾齊呼,可見對方真是輸得一敗塗地。
許合子勝了這一陣,手執金雀團扇對著興慶宮一指,意即今晚要拔得頭燭。這提前的勝利宣言,讓民眾更加興奮不已。許合子一臉得色,從高台下來,鑽進車廂裏歇息。要等到與下一個拔燈者相遇,她才會登台迎戰。
馬車緩緩開動,許多擁躉簇擁在鳳尾車四周,喊著名字,隨車一起朝前開去。他們的信念非常堅定,要用自己的喝彩,助女神奪得上元第一的稱號。
其中最瘋狂的一個追隨者,看裝扮還是個貴家公子,此時襆頭歪戴,胸襟扯開,一臉迷醉地手扶車輦,正準備把隨身香囊扔過去。他忽然見一個獨眼漢子也擠過來,正要嗬斥,卻不防那漢子狠狠給了他小腹一肘,貴公子痛得當時就趴在地上。
那漢子從他腰間隨手摘下一柄小刀,一腳踏上他的背,輕輕一躍,跳進了鳳尾車裏。
鳳尾車的車廂是特製的,四周封閉不露縫隙,不必擔心有瘋狂擁躉衝進來。可這漢子對車廂看都不看,噔噔噔幾步來到車前,用小刀頂在了車夫的脖子上。
“一直往前開,中間不要停。”張小敬壓著嗓子說。車夫嚇壞了,結結巴巴說這是許娘子的拔燈車,中途要有挑戰怎麽辦?鬥技的規矩,隻要兩車在街上相遇,必有一戰。勝者直行,敗者繞路。
張小敬把刀刃稍微用了力,重複了一遍:“一直往前開,中間不要停。”
車夫不知這是為什麽,可刀刃貼身的威脅是真真切切的。他隻得抖動韁繩,讓轅馬提速。周圍的擁躉紛紛加快腳步,呼喊著“許合子”之名,周圍民眾聞聽,紛紛主動讓路。
張小敬這個舉動看似瘋狂,也實在是沒辦法。路上太堵,唯一能順暢通行的,隻有拔燈車。大家都要看其鬥技,沒人會擋在它前麵,甚至狂熱的擁躉還會在前方清路。
他沒別的選擇,隻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劫持許合子的車。
隨著前方民眾紛紛散開,這輛鳳尾車的速度逐漸提了上去,那些擁躉有點追趕不及。它飛快地通過務本開化、平康崇仁兩個路口,對著東市而去。
這時在它的右側突然傳來一陣鼓聲,一輛西域風情濃鬱的春壺車從東市和宣陽坊之間殺了出來,後頭還跟著一大拔擁躉。春壺車頂鼓聲咚咚,一個蛇腰胡姬爬上車頭,擺了個妖嬈姿勢——這是向鳳尾車發出鬥技挑戰。
就在所有民眾都滿懷期待一場驚世對決時,鳳尾車卻車頭一掉,衝著東市北側開去,對春壺車的挑戰視若無睹。
這可是個極大的侮辱。春壺車的擁躉們發出大聲的怒罵。這時鳳尾擁躉們才匆匆趕過來,見到自己的女神挨罵,立刻回罵起來,罵著罵著雙方動起手來,路口立成了戰場。
鳳尾車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隻要繞過東市,就是興慶宮了。這時車廂從裏麵打開,一個婆子探出頭來。
原來車廂裏也聽到挑戰的鼓聲,可馬車卻一直沒停,照顧許合子的婆子便出來詢問怎麽回事。她看到車夫旁邊,多了一個凶神惡煞的獨眼龍,立刻嚇得大叫起來:“禍事了!禍事了!癡纏貨來了!”
每年上元燈會,都會有那麽幾個癡迷過甚的擁躉,做出出格的事:自戕發願的,持刀求歡的,日夜跟定的,竊取褻衣的,什麽都有,都喚作“癡纏貨”。這婆子一看張小敬強行上車,也把他當成一個癡纏貨。
張小敬回過頭,對那婆子一晃腰牌:“靖安司辦事,臨時征調這輛車。”婆子一聽是官府的人,卻不肯甘休了:“許娘子可是投下千貫,你張嘴就征調,耽誤了拔燈大事,誰賠?”
張小敬懶得跟她囉唆,一刀剁在婆子頭旁的車框上,連發髻上的簪子都砍掉半邊。婆子嚇得倒退一步,咕咚一聲摔回車廂裏。借著敞開的小門,張小敬看到一個圓臉女子端坐在裏麵,手捧一碗潤喉梨羹,麵色淡定,那件霓裳正搭在旁邊小架上。
“媽媽,若是軍爺征調,聽他的便是。”許合子平靜地說,絲毫沒有驚怒。張小敬拱手道:“耽誤了姑娘拔燈,隻是在下另有要事,不得已而為之,恕罪則個。”
“比拔燈還大的事嗎?”許合子好奇道。她的聲音很弱,大概在刻意保護嗓子。
“霄壤之別!”
許合子笑道:“那挺好,我也正好偷個懶。”說完捧起羹碗,又小小啜了一口。她此時的舉止恬淡安然,全然沒有在高台上那咄咄逼人的淩厲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