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醜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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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看熱鬧的百姓、拔燈車上的藝人還是站在露台邊緣的官員、宗室以及諸國使節,都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等待著一個盛世奇景的誕生。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醜正。
長安,興慶宮廣場東南角。
元載是一個理性的人,他認為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分為兩類:能享受到的,不能享受到的。人生的意義,就在於不斷把後者轉化成前者。
所以他始終不能理解,長安城的那些老百姓,為了一個自己永遠沒資格享受的拔燈紅籌,怎麽會激動成這副模樣。元載冷靜地看著遠處廣場上鼎沸到極點的人群,那些愚婦氓夫癲狂的麵孔,讓他覺得可悲。
低沉的隆隆聲忽然從頭頂傳來,元載抬起頭,看到那太上玄元燈樓終於蘇醒了。它的身軀先是震了幾震,發出生澀的摩擦和擠壓聲,然後幾根外裝旋杆開始動起來。二十四個燈屋,開始圍繞著燈樓的核心部位,徐徐轉動。
現在拔燈紅籌正趕往興慶宮內,那一道道煩瑣的安檢措施沒法省略,估計還得花上一段時間。因此燈樓雖然開動,卻還未燃燭,黑棟棟的巨影在興慶宮廣場的火炬映照下,不似仙家真修,反倒有些猙獰意味,如同上古誇父在俯瞰眾生。
“這種規模的燈樓,一定得花不少錢吧?”元載盯著燈樓,心裏感歎著。
突然,他眼神一凜。隻見一個人影和一樣東西從燈樓裏衝出來,撞破蒙皮,在半空畫過一道弧線,四肢無力地擺動幾下,然後重重地跌到地麵上,恰好就離元載不遠。
意外果然出現了!
別人還沒反應過來,可元載等待已久。他眼睛一亮,三步並兩步衝了過去,看到那人躺在地麵上,四肢扭曲,後腦勺潺潺流著鮮血。他飛速撲過去,把對方扶起來,先觀察了一下麵貌,發現是個佝僂著背的老人。
老人意識已經不清了,舉起顫抖的手:“麒麟臂……爆炸……轉機……天樞。”然後腦袋一晃,沒了聲息。元載聽得一頭霧水,他伸手過去想扶住老人脖子,結果發現他脖子上有一道狹長的血痕。
這人跌出來之前,就被割開了咽喉。
這時旅賁軍士兵把掉出來的東西也撿過來了,元載一看,是一個造型特別的長竹筒,晃了晃,裏麵似乎還有水聲。他把竹筒的一頭塞子拔掉,黏糊糊的黑色液體流出來。
“這是猛火雷!”有士兵驚叫道,他參與了之前對突厥狼衛的圍堵,對這玩意心有餘悸。
元載嚇得一下子給扔開了,他讀過報告,一桶延州石脂做的猛火雷,可以夷平小半個坊。這玩意若是在手裏炸了,可怎麽得了?
這時龍武軍也被驚動了,檢查哨的伍長帶著幾個人過來,問這裏發生了什麽。元載亮出自己的靖安司腰牌,說我們在查一個案子,正好看到這人和這件東西掉出燈樓,凶手還在裏麵。
伍長湊近老人屍體一看,大驚:“這不是毛順毛大師嗎?”
“那是誰?”
“燈樓的大都料。”
元載一聽這個職務,腦子裏飛速轉動,很快便想了個通透。他拽住龍武軍伍長,語氣嚴重:“隻怕有奸人潛入玄元燈樓,意圖破壞。你看,這麒麟臂裏裝的都是猛火雷,一旦起爆,燈樓盡毀。毛大師恐怕是阻止不及,被蚍蜉悍然丟出樓來。”
這段話信息量略大,聽得伍長有點不知所措,急忙說我去匯報上峰。
“來不及了!”元載斷喝,“毛大師已慘遭毒手,蚍蜉一定已經在樓內準備動手了。”
伍長習慣於服從命令,對於這種突發事件卻缺乏應變。元載道:“我們靖安司追查的,正是這件案子,也帶了足夠人手。現在叫上你的人,咱們立刻進樓!”
“可是,這不合規矩……”
“等到玄元大燈樓毀了,第一個被砍頭的就是你!”元載威脅道。伍長臉都嚇白了,奸人入樓,他這守衛無論如何也脫不開責任。在元載的勸說下,伍長隻得呼喚同僚搬開刺牆。
元載此時的腦袋分成了兩部分,一塊在拚命整合目前所收到的信息,試圖還原襲擊計劃的全景;另外一部分,卻在飛速計算,這次能得到多大好處。
阻止蚍蜉毀掉燈樓的陰謀,這事若是辦成了,直接可以上達天聽,乃是不世奇功!而且,叫上這一個小小的龍武軍伍長,非但不會分薄功勞,反而在必要時刻,可以當盾牌和替罪羊。
元載計議已定,抖擻起精神。龍武軍和旅賁軍各自有十來個士兵,匯成一隊朝著燈樓下的玄觀衝去。
今晚,注定是我元載建功成名之夜!
張小敬和兩名護衛再度回到大殿。此時大殿裏已經空無一人,張小敬道:“我猜毛順已經爬到上麵去了。現在上去太危險,你們留下來接應。”
兩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我們奉命保護您,豈能中途而廢?”
“好吧,那你們跟上。”
張小敬沒有廢話,沿著樓梯朝上飛速爬去,兩名護衛緊隨其後。在陡峭狹窄的樓梯上,三人上下爬成一排。這一層是關押李泌的靈官閣,張小敬最先登上樓梯,後頭兩人還在低頭攀爬。他猛然回身,抽出手弩,先啪啪兩發射中最後一人,然後又是一次二連發,再射中身後的護衛。
這個次序很重要,如果先射身後的人,很可能他一摔下去,反成了最後一人的肉盾。
兩輪四發幾乎在瞬間射完,兩個猝不及防的護衛慘叫著跌落到樓梯底部。張小敬瞄準的是他們的頭顱頂部,這麽近的距離,有十足把握射穿。就算他們僥幸暫時沒死,也絕不可能再爬起來了。
“對不起……”張小敬的獨眼裏濃濃的都是悲哀神色,隨手把最後四支弩箭裝填好,轉身飛速從靈官閣朝頂閣爬去。他的腳下能感覺到地板在顫,整個玄元燈樓已經正式運轉,動起來的力量實在是太壯觀。
頂閣的爆炸聲遲遲不來,張小敬很擔心毛順是不是又臨時反悔了。這個該死的匠人首鼠兩端、猶豫不決,不盯著還真是不放心。
現在他總算爭取到了最好的局麵。蕭規已經下到水力宮,去執行其他任務,兩個護衛也被幹掉,無人掣肘。他隻要趕到頂閣,逼著毛順引爆麒麟臂,應該還有時間撤出來。
很快他到了頂閣,一腳踹開門,發現裏麵竟然空無一人,隻有轉機在哢嗒哢嗒地轉動著。毛順不在,猛火雷也不在。
張小敬一下子渾身冰涼,這能跑哪裏去?他轉了一圈,飛快走出頂閣,朝上頭的玄元燈樓望去。還未燃燭的燈樓內部,如同一張巨獸的大嘴,滿口都是大大小小的獠牙。
他的腳似乎踩到什麽東西,一低頭,發現是火石和艾絨,還有一抹血跡。看來毛順不是自願,而是被人拖出頂閣的。
“魚腸!”張小敬從嘴裏擠出兩個字。
有能力做這件事的人,隻有魚腸!他這是在向張小敬挑釁,逼著張小敬去找他決鬥。
張小敬回過頭去,看到轉機旁邊有一段毛順用滑石畫出的線,這是標定的引爆位置。也就是說,現在就算毛順不在,張小敬自己也能操作。
可是麒麟臂也不在,它很可能被魚腸一並帶走了。
望著徐徐帶動天樞旋轉的轉機,張小敬拚命讓自己冷靜下來。他忽然想起,玄觀大殿旁的那一排小鼎中,應該還剩下幾根,之前毛順就是從那裏拿的。蕭規撤離時,並沒全帶走,現在返回,應該還在!
張小敬離開頂閣,順著剛才那段樓梯,又返回到大殿中來。那兩名護衛癱倒在樓梯底部,張小敬顧不上檢查他們生死,大步流星衝到殿後。那六個小鼎的火已經被壓滅了,但其中幾個鼎裏,還斜放著幾根麒麟臂。
張小敬隨手挑出一根,扛在肩上,從殿後跑回大殿。他正準備攀爬樓梯,就聽玄觀門口“轟”的一聲,大門被人強行衝開,龍武軍和旅賁軍士兵混雜著衝了進來。
元載自從吃了張小敬的虧,再不敢身先士卒,所以一馬當先的,是龍武軍的那個伍長。他一見張小敬扛著麒麟臂往上去,大喝道:“奸人休走!”直直往前衝來。
張小敬暗暗叫苦,他眼下的舉動,沒法不引起誤會。可時間緊迫,根本不容他做解釋。他掏出弩機,朝前一射,正中伍長大腿。張小敬又連射三箭,分別擊倒三人,迫使先鋒停下腳步來。他趁機朝樓梯口衝去。
“快!射箭啊!”元載在門外憤怒地大吼。
如夢初醒的士兵們紛紛抬腕,無數飛弩如飛蝗般釘到這一側的牆壁上。幸虧張小敬早一步爬上樓梯,避開箭雨,穿過靈官閣,再次回到頂閣。
他飛快地把麒麟臂擱到畫線的位置,捋出火撚,然後猛烈擊打火石。外頭的官軍已經快速趕來,蹬在樓梯上的腳步聲,比外麵的歡呼聲還響亮。張小敬覺得命運這東西實在太奇妙了,沒想到把他圍堵在這裏的,居然是同一陣營的官軍。
不過也怪不得他們,任誰看到一個通緝犯抱著猛火雷要炸燈樓轉機,都會認定是在搞破壞吧?要給他們解釋清楚炸轉機其實是在救人的道理,得平心靜氣對談。張小敬可不奢望那些人會給自己這個機會。
無論如何,得堅持到麒麟臂爆炸!
張小敬皺著眉頭,聽著外麵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手腕突然一振,火鐮劃出一道耀眼的火花,直接濺在火撚上,火撚開始噝噝地燃燒起來。
李泌在冰冷的水中跋涉了很久,終於走到了通道的出口。這裏豎著四根龍鱗分水柱,柱子上是一層層的鱗片覆蓋,不過其中一根柱子已經斷開,顯然是被人銼開的。
說不定張小敬就是從這裏潛入的,李泌心想。他拖著濕漉漉的身體,側身穿過分水柱,揪著渠堤上的水草,爬上岸去。此時的他,發髻已經完全被泡散開來,臉色也非常不好,在冷水裏泡得一絲血色也無。
他顧不得喘息,抬頭觀望了一下方位,猜測自己應該是在道政坊中的某處。
這個很好判斷,因為從北方傳來了洶湧的歡呼聲和鼓聲,那棟巨大無比的玄元燈樓也開始運轉起來。李泌用手簡單地綰了一下頭發,拂去臉上的水珠,一腳深一腳淺地朝人多處跑去,他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如果他猜得不錯,蚍蜉是打算入侵興慶宮,直抵大內!
毛順在道政坊水渠挖的那一條地下水道,從南至北流入燈樓,勢必要有一個向北的排水口——最近的地方,正是興慶宮內的龍池。
龍池位於興慶宮南邊的宮苑之內,水深而闊,其上可走小舟畫舫。池中有荷葉蘆蕩,池邊周植牡丹、柳樹,宮苑內的諸多建築如龍亭、沉香亭、花萼相輝樓、勤政務本樓等,皆依池而起,號稱四時四景。
道政坊龍首渠的水流入燈樓水渠,再排入龍池,無形中構成了一條避開禁軍守備、潛入興慶宮的隧道。燈樓一炸,四周便糜爛數十坊。蚍蜉便可以趁機大搖大擺進入龍池,突入興慶宮,對幸免於難的皇族、高官乃至天子本人發起第二輪攻擊——所以他們要準備水靠。
如果讓蚍蜉這個計謀得逞的話,這次上元節將會是大唐有史以來最恥辱的一天。
他跌跌撞撞沿著渠道跑了一段,終於看到前方影影綽綽,有幾個坊兵正站在那裏聊天。他們是負責守衛龍首渠的,可是馬上就拔燈了,他們都忙著抻長脖子朝那邊看去。
李泌衝過去,大聲喊道。坊兵們看到一個披頭散發的黑影忽然從水渠裏跳出來,都嚇了一跳,紛紛端起長矛和棍棒。
李泌把張小敬留的銅牌亮出來,說我是靖安司丞,立刻帶我去找龍武軍。坊兵們對這個變故有點意外,終於有一個老兵接過銅牌看了看,又見李泌細皮嫩手,雙手無繭,那一身袍子雖然濕透了,可還能看出官服痕跡,這才確認無誤。
很快李泌聯係到了在道政坊門布防的龍武軍,他們一聽是失蹤的靖安司丞,都大為驚訝。李泌說你們必須馬上采取措施,去疏散興慶宮和廣場觀燈人群。
龍武軍的軍官為難地表示,這是不可能的。現在廣場上五萬人擠得嚴嚴實實,動彈不得,龍武軍分駐各處,也根本沒法集結。如果這時候強令疏散,光是百姓彼此踩踏就得死傷慘重。
李泌也知道,他們這些低級軍官,根本沒辦法定奪,便說立刻帶我去見陳玄禮陳將軍。軍官見李泌氣勢洶洶,不敢怠慢,連忙備了一匹馬。龍武軍有自己的臨行通道,李泌沿著這條通道飛馳,繞過水泄不通的廣場,一口氣跑到了興慶宮的西南角。
此時陳玄禮作為禁軍主帥,正在金明門前坐鎮。
興慶宮南邊一共有三座城門,西南金明門,正南通陽門,東南初陽門,合稱“三陽”。勤政務本樓正對廣場的位置,是通陽門。拔燈紅籌會在眾目睽睽之下,穿過這個門登上樓台,向天子謝恩,向廣場諸多擁躉致謝。它主要承擔的,是禮儀方麵的作用。
而靠近西南的金明門,則是一條功能通道。上元宴會的諸多物資與人員、醉酒過度的官員貴胄、各地通傳和飛騎、梨園的歌者舞者樂班等,都經由此門,出入興慶宮。
所以對安保來說,最關鍵的節點是在金明門,而不是通陽門。陳玄禮親自坐鎮,也就不足為怪。
李泌飛馳到金明門前,遠遠已經看到陳玄禮一身明光甲,威風凜凜地站在門頂敵樓。他轉頭看了眼那更加威風凜凜的玄元燈樓,雖然開轉,但樓上還是一片黑,還未燃燭,還殘存著少許時間。
“陳將軍,靖安司急報!”
李泌騎在馬上,縱聲高呼,可很快他就像是被人猛然卡住脖子,一下子啞掉了。胯下坐騎感受到主人在猛勒韁繩,不甘心地發出嘶鳴。
他瞪大了眼睛,看到金明門的重門半開,一輛華貴的四望車從裏麵匆忙駛出。本來四望車該是駟馬牽引,可此時車轅上隻挽了兩匹馬,車尾連旗幡也沒插,若是被禦史們見到,少不得會批評一句“有失典儀”。
李泌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太子的座駕,而且太子本人就在車中。他不止一次跟太子同車出行,知道李亨怕車廂憋悶,每次乘車,都會把旁窗拉開三分之一,習慣性地把手搭在窗欞上。
此時在馬車的右側窗欞上,正搭著那一隻雍容富貴的手。手指輕輕敲擊,顯得主人有些心緒不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