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烏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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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烏龜
清晨醒來時,天色還很早,披衣下床,推開窗子,天邊的幾顆星尚未歸去,漫天是青紫色的晨光,微風清涼且帶著桂香,令人心神為之一爽。
我悄悄推開門,外間綠水那四個丫頭仍在熟睡,抬頭看了眼架子上的鍾漏,約相當於現代時刻四點多鍾——這玩意兒我是花了很久才自己琢磨出來怎麽看的——當然不能問別人,否則身份就露餡兒了。
沒有驚動丫頭們,我輕輕出了屋子,院中空氣格外清新,我伸了伸胳膊抻了抻腿,很久沒有早起過了,真是浪費了不少美好的晨光。推開院門走到外麵,整個嶽府尚處於一片靜寂之中,於是慢慢地隨意溜達,有種此時的世界隻屬於我一個人的感覺。
不知不覺逛至了府內一處水榭,所謂水榭,就是古代的一種三麵臨水的房屋建築,四牆皆敞或設窗扇。這一處水榭是建在一方小小池塘之上的,塘內晚荷遍開,花瓣上凝著晶瑩晨露,好一派幽然暗香!抬頭看那榭上懸的匾額,上書“冷香小榭”,不由令人想起薑夔的那句“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的詠荷佳句來。
奇怪,怎麽以前在府中閑逛時竟未發現過此處?我回頭望了望,卻原來這水榭正處於嶽清音所住之地的後方,以往每每逛到他那樓前就遠遠地走開了,自是未曾到過這裏。心下越想越覺不甚公平,他住的那小樓也比我的好,他樓後的景致也比我的強,莫非這就是古代重男輕女的又一體現嗎?嶽老爹你看似挺正直的卻原來也是個老封建!哼。
越看越喜歡這水榭,我繞至它的臨水處,有幾級台階往下貼近池麵,並設有小小一張石椅,於是走下去在石椅上坐了,細細賞起那池中荷花來。正神思縈繞著,忽聽得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才納悶誰還這麽早起來閑逛,便聽得一個聲音低聲道:“此事絕不能有半點疏忽,若走漏了風聲,隻怕辦起來便難上加難了!”
這聲音竟然是嶽明皎,這會子他還沒有去上班,卻不知跑到這裏來做什麽。
另一個聲音亦低聲道:“那鬼臉大盜既是天字第一號通緝要犯,這一次隻怕朝廷要派都尉府插手了。”
這一道聲音是嶽清音!這父子兩個大早上起來就在談論公事,還真是工作狂來的。耳聽得腳步聲往水榭這邊走過來,我猶豫著要不要現身出去打個招呼,然而再看自己隻著了中衣披了件袍子,頭沒梳臉沒洗,衣衫不整的樣子若被嶽明皎看見了不曉得會不會嚇著他老人家,雖然他平時對我很親切,但是可以看得出來他骨子裏還是個比較守舊嚴肅的人,斷不會允許自己的女兒改型走性感誘惑路線。
考慮再三還是決定暫時隱身的好,所幸我所處的位置地勢較低,又在那水榭的窗下,隻要不從那台階上走下來是不易被人發現的。於是屏息凝氣不動聲色,盡量縮起身。聽這父子兩個開門進了榭中,“吱呀”一聲推開了我頭上那扇窗,直嚇得我大氣也不敢出。
好在沒人會想到大早起來會有人藏在窗戶下麵,是以那父子倆並未察覺我的存在。聽得嶽明皎道:“這案子勢必要刑部親自接管且由都尉府從旁協助方能應對了,燕然這知府是調動不了兵力支援的。昨晚刑部尚書大人已經上了道密奏,今日朝罷便將有所指示,今晚為父隻怕不能回府了,清音你要多加注意,特別是靈歌……雖說根據那鬼臉大盜所作諸案的行事作風來看,他一向隻盜物盜寶,但卻不能就此篤定他不會盜人盜色。據燕然所言他昨晚在樹上留下了鬼臉標記,正是他要作案的預警,若說隻單純的想問靈歌的名字何須如此費事?為父推測他這麽做的目的隻怕是向我們做出的一種挑釁——以他的神通廣大來去無蹤勢必清楚為父乃刑部官員之事,兼之燕然昨晚亦在府上,他將靈歌擄上樹去便是想告訴我們,他隨時可以取走她的性命,我們若想捉他便須掂量著行事了——是以,務必要保護好你妹妹的安全,今日你且往幽宇那裏去一趟,請他派兩名功夫好的手下暗中看護著靈歌,這事便莫要讓靈歌知曉了,免得她心中不安……清音哪,此事非同小可,那鬼臉大盜是朝廷的頭號通緝重犯,依為父推斷,隻怕是皇宮裏……被他盜走了十分重要的東西,連為父都無法得知內情,可見其之重要性,務必要讓燕然小心,務必要保護好靈歌,可記住了?”
唔……想不到那牆頭上的家夥本事還不小,竟然是國家a級通緝犯,連皇宮裏的東西都敢偷,還真是賊膽包天。難怪嶽清音昨夜阻止季狗官對我透露消息,這要是真傳出去隻怕就打掃驚蛇了。幸好那狗官還是信任我的嘴嚴程度的,畢竟我也是當事人,多少也得讓我心裏有點底兒。
聽得嶽清音應道:“是,爹。您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嶽明皎道:“鬼臉大盜故意約定了八月十六前來問靈歌要名字,顯然是對自己八月十五的行動頗有信心,此賊甚是狂妄,或許朝廷正可利用此點下手擒他……總而言之,且看今日早朝後的消息罷。”
一陣沉默,半晌後是開門的聲音,腳步聲漸去漸遠。
我輕籲了口氣,伸開胳膊抻了抻窩得有點發酸的後背,卻聽得背後一個聲音帶著訝異地道:“靈歌?”
我嚇了一大跳連忙轉過身去,卻見嶽清音正立在屋內窗前,將我看了個正著。怎、怎麽他沒走啊?難道方才隻是嶽明皎一個人離去了嗎?……噯呀。
我睜大了眼望著眉頭微皺的嶽清音一時間想不出借口來蒙混,隻見他冷冷道了聲:“進來。”便隻好乖乖地由台階上來,推門進了屋。
嶽清音一見我這副樣子先是眯了眯眼——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我知道這是他心中不悅的表現,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披的袍子,貼著門站著。
“過來。”他令向我道。
我低著頭往前蹭了一步。
“過來。莫要讓我說第三遍。”他語氣冰冷中也夾著一絲無奈。
我磨磨嘰嘰地蹭過去,至他麵前,低低地叫了一聲:“哥哥……”
他慢慢在椅子上坐下,冰涼眸子盯著我,道:“都聽見了?”
我老老實實地點點頭。
“此事的嚴重性你可了解了?”他問。
我抬眼怯怯望住他,繼續點頭。
“那鬼臉大盜行事詭異,作風張揚,所懷功夫更是深不可測。你可知兩個月前他的那枚鬼臉符印曾在何處出現過麽?”嶽清音語聲驟冷地問。
……在、在何處?我睜大眼睛望著他寒若冰霜的臉。
他用低得幾乎難以聽到的聲音一字一字地道:“當今聖上的枕邊。”
我驚得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步——皇帝老子的枕頭邊兒啊!那意味著、意味著他當時若想取皇帝的首級簡直是易如反掌的事啊!難怪……難怪嶽明皎嶽清音和季狗官對此事如此慎重,難怪這鬼臉大盜犯下多起案件卻從未有風聲傳至民間,難怪要動用皇城的禁衛軍——都尉府的人協助刑部捉拿他,連身為太平城知府的狗官在此案中都隻有聽從差遣的份兒!
當今的皇上……隻怕受驚匪淺吧?若這鬼臉大盜是叛臣賊子或敵國奸細的話,如今豈不是早便改朝換代了嗎?等等……兩個月前……那不正是我第一次在後花園內見到鬼臉大盜的時間麽……那個家夥想是當晚便要到皇宮裏去作案的,竟然還有心思抽出空來調戲我?——他未免也太自負太狂妄了些!
見我不吱聲,嶽清音隻道我是被嚇住了,語氣稍有緩和地低聲道:“他所犯下的是誅九族的大罪,這一點他心裏自是相當清楚,然而他依舊連續犯案毫不避諱,可見是個亡命之徒。昨夜他若是稍變心意,隻怕我從樹上背下的便已不是活生生的你了!”
我倒吸一口涼氣,卻不小心嗆了一下,連連咳嗽……那個家夥……明明是一副愛與人調笑的樣子,誰想他竟然、竟然是如此危險可怕的一個人物!那、那八月十六的晚上……我、我可怎麽辦?我身上除了色也沒什麽值得他盜的啊(你有色嗎)!
心慌慌意亂亂地望向嶽清音,見他也正沉沉地望著我,忽地伸出手來將我淩亂的發絲輕輕捋向腦後,而後站起身走至窗前負著手背向著我,半晌方低聲道:“我不希望看見你受到任何傷害,知道的事情越少,你過得才會越安心。靈歌從來都是安於平淡的女子,我不管你的心境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你的體內始終流的是嶽家的血,你的名字始終叫做嶽靈歌,而你——”他轉過身盯住我,目光如冰,“你始終有責任保護這身體完完整整平平安安地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我的話,你,明白了麽?”
我被他的這一番言辭駭到幾乎站立不穩,這話中之意已是清清楚楚地告訴我——他,知道我不是嶽靈歌!
我的呼吸有點急促,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我有些措手不及,兩個月來的相安無事一度令我以為他已經相信了我或是接納了我,可如今看來,他隻不過是把我當成一個義務者,義務就是盡心盡力地保護好他妹妹嶽靈歌的身體不受傷害,健康平安地過完此生。而至於在這身體裏麵的“我”,是悲是喜是惱是怕……皆微不足道,皆可有可無,皆……與他無關。
虧……虧了我還時常暗暗在心內回味那一次受驚嚇過度於夜裏嚇醒時他便在身旁的溫暖……虧了我還時常將壓在枕下的與他那一次共沐桂花雨時由他發上拈下的花瓣拿出來輕嗅……虧了我還感念於他前夜將我背在背上的溫柔與嗬護……虧了……虧了我已漸漸地將他當作了自己真正的親哥哥!
卻原來一切隻是我一廂情願。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他那對不帶一絲情感的眸子亦像在看著一個陌生人般地盯著我。
……好,好罷。我承認我還是太天真了,太感情用事了,太投入於嶽靈歌這個角色了。我初來乍到時努力想保持的與人疏離、泰然處事的宗旨已不知不覺地被一種叫做“親情”的假像給動搖了。我可以不碰愛情,可以不談友情,因我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沒必要牽扯著那些願為我付出關心的人跟著一起糾纏不清。我也本想不沾惹親情,從小缺疼少愛的我早已人性涼薄,然而……然而竟一個不小心在這位哥哥的身上翻了船,還以為從此後便有人疼著寵著護著罵著幸福著了,如今才知道我這個可憐的家夥仍舊是沒有福份享受什麽親情,不過是蠢而又蠢地上了看似溫柔的一當。
我輕輕地笑笑,恭敬地行禮,回答嶽清音方才的話:“我明白了,哥哥。”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像是在審視我的內心。我轉身,步履輕盈地邁出門去,將這荷塘水榭,將那柔冷男子,將我在古代所僅有的唯一牽絆硬生生拋諸身後,從此你們是你們,我是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一身輕鬆地回到我的院子,推門進屋時綠水幾人正在穿衣疊被,見我從外麵回來都吃了一驚,忙問出了何事,我笑說隻是在院子裏透了透氣,便徑直進了裏間臥室。
取出首飾匣子,將所有的首飾倒出來放入一隻小巧精致的鹿皮囊內,而後再由架子上一隻用做擺設的花瓶裏倒出我藏在裏麵的這兩個月攢下的私房錢也放入囊中。想了想,將枕邊的那隻貓兒鈴拿在手上把玩了片刻,最後塞進了平時常戴的、我最喜歡的一隻荷包裏,連同鹿皮囊一起掛在搭衣服用的架子上。
不一刻綠水青煙進得屋來替我打水疊被,梳洗過後用罷早飯,打聽著嶽清音已經去了衙門,我便借口想獨自到後花園逛逛,趁幾個丫頭不注意,挎上鹿皮囊,一個人徑直由偏門出得府去。
出府之後也不耽誤,直奔了以前逛街時曾看好的一家當鋪,所有首飾皆做了死當,幸好早便將同類首飾的價格打聽了個清楚,是以當鋪老板也沒能從我這裏占了什麽便宜,最終得銀一百二三十兩,加上我的那些私房錢,合計二百兩有餘,已是一筆不小數目,由當鋪出來又直入錢莊,兌了二百兩的大額銀票塞入放了貓兒鈴的那隻荷包貼身佩帶,剩餘碎銀則放在腰間暗袋內隨用隨取。
緊接著我又去了賣風箏的阮老漢家,請他先替我將阮鈴兒曾住的那間廂房打掃出來,又給了鄰居一位大嬸幾枚銅錢,請她幫著將阮鈴兒用過的被褥拆洗拆洗,待曬幹了再重新縫製一床,交給阮老漢放回廂房便是。
打點好一切,我慢慢回至府中。一進房門便見綠水那幾個丫頭正坐在桌旁床上說說笑笑,見我進來忙起身行禮,我點頭示意她們坐下繼續,便聽青煙笑道:“小姐,方才我們在猜明兒晚上的‘邀月大會’誰家能夠勝出呢!您倒是說說,今年這頭籌會叫誰家給拔了?”
邀月大會?做什麽的?比賽吃月餅,看誰一柱香內吃得最多麽?明兒晚上……唔,是八月十五呢,真不巧,我竟忘了這是個團圓的日子,可惜姑娘我向來沒這個福份享受團圓。丫頭們,抱歉了,隻怕今年的中秋佳節你們要在淚光中度過了——明兒,是我已定好的離府的日子,隻遺憾了我那嫁個有錢郎的美好願望,既不能衣食無憂,那便來個身心無憂罷!
是的,我承認,我有時絕決得近乎冷酷,然而隻有我自己才了解自己的本性——我就像是一隻小小的烏龜,稍微被人觸到了柔軟的頭部或四肢便攸地縮回殼內以冷硬的外表應敵,殊不知……殊不知我其實才是最為膽怯,最為脆弱的那個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