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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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探·失明
抬起臉來迎上他的目光,屏住呼吸等著他即將出口的話語。他望著我,眸光沉沉,便見雙唇輕啟,低聲地道:“……可否……扶為兄出了這院子?為兄今日活動得有些多了……傷處又不消停起來……”說罷便眯起眼睛來衝著我笑。
我一時不知是該哭該笑還是該惱火該慶幸——這天殺的臭男人到這個時候了居然還在逗我玩兒——不……不不不,不能這麽想,這麽一想豈不像是我在期待著他說出什麽話來了麽?——我到底在期待什麽?或者是在猜測什麽?再或者是在害怕什麽?——很明顯,他是知道我這心思的,所以才會在說完這句大喘氣的話後衝著我壞壞地笑——可這、這又是為什麽呢?他不是一向很隱忍的麽?不是一向很自控的麽?不是一向很理智很冷靜很很很——卻為什麽突然在這個時候開了一個讓早就對彼此的心思心知肚明的我和他到了隻差捅破窗戶紙的地步的玩笑?
他一定是被什麽事情刺激到了,鑒定完畢——至於是什麽事情,我才不要去猜。
強作鎮定,假裝沒有領會他試探性的玩笑,隻應道:“燕……大人身上不舒服便暫時莫要走動了,且待靈歌去找幾名下人抬了藤椅過來,大人坐到椅上,也免得加重傷勢,可好?”
季燕然有些虛弱地笑起,道:“為兄何時又改了姓氏了?……無妨的,總歸此處距小樓也沒有幾步路,不必驚動其它人,何況靈歌不是正被禁足麽?若被嶽大少爺知道了隻怕又要變身冷麵郎君了。”
想來嶽清音已經就我近日無法再去伺候他之事跟他打過招呼了,以他的聰明不難猜出我又被光榮禁足,顧不得因他把嶽清音叫做冷麵郎君而發笑,猶豫了猶豫,隻好點頭道:“既如此,就請大人再捱片刻,靈歌扶大人回去。”說著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小心將他扶了邁出空屋門去。
出了院子後他執意不肯讓我再將他送到嶽清音的小樓去,慢慢地在夜風中邁了步子往回走,高大的身影在不甚明朗的月光下顯得黯淡且疲倦。
目送他消失於夜色,一時間心中萬般念頭卻毫無頭緒,隻好不再多作停留,徑直回轉我那院子。
方一推開院門,便見房內燈火通明,一陣嘎吧嘎吧的嗑瓜子兒的聲音透窗而出,直令我眉心抽痛。走三步退兩步地磨磨蹭蹭進得房去,但見我那位姨母大人正秉燭夜食,桌麵上堆著山樣的瓜子皮兒,另還裝飾著幾副黃澄澄的香蕉皮。
“我的兒!你到哪裏去了?那個叫綠水的小丫頭,真真是一問三不知,也不曉得腦子長在了什麽地方!快快,來,坐這兒,咱娘兒倆好好說會子話!”姨母吐掉唇邊的瓜子殼,由於同時還說著話,一不小心連瓜子瓤兒也一並吐了出來,下意識地垂眼看了看地上,心中似乎倍感遺憾。
聽得綠水回來了,想必是青煙依我的吩咐去歡喜兒家將她替換了回來,她自是不知我去了何處,有心問一問歡喜兒老娘的情況,無奈卻被姨母死死拽住腕子,隻好隨著她坐至桌邊,守著那瓜子兒皮山聽她說話。
“靈歌啊,你老實告訴姨母,可有心上人了沒有?”姨母開門見山地佯笑著盯住我問,可見在我未回來之前她老人家已經在瓜子兒的助力下想好了要如何將我一舉拿下。
“姨母……您看您問的!”我低下頭掩飾自己的不耐煩,在她看來卻隻以為是害羞了。
“你不說那就是沒有羅!”姨母生怕我說個“有”字,連忙搶在前頭將事情做實。
“姨母,時候不早了,咱們洗洗睡罷……”我佯笑著欲起身終止本次無規則會談。
“靈歌啊,這女人哪,真正風光的就是這麽兩年,你不趁著自己風華正茂時找個好男人嫁了,待到花容枯損時,你就是後悔也來不及嘍!”姨母壓根兒沒聽進我的話去,隻管自顧自地拉著我的手發起攻勢。
我無奈地笑道:“靈歌的終身大事自有爹跟哥哥作主,姨母您老就放心好了……”
“哎喲喲!他們那對兒父子管個什麽用!”姨母瞪起眼睛,“就說你哥哥罷,這麽大個人了,到現在還找不著媳婦兒!他自顧尚且不暇,哪裏還有時間管你?”
“那姨母便多費費心,先替哥哥找一家合適的姑娘唄。”我笑,拉嶽哥哥當幌子。
“嘿!這不是姨母沒生個閨女麽!——不說他,說你!靈歌啊,你可好好想想姨母的話,姨母是過來人,這話可不是信口亂說的。女人這一輩子就圖能找個好男人嫁了,你爹跟你哥哥顧不上管你,做姨母的豈能讓你這麽耗下去?你若是信你姨母就聽姨母的!保準讓你後半生快快活活的!”
這姨母是鐵了心的要把我和步九霄搓和到一起去,若不讓她徹底死心隻怕這事兒就沒完沒了,於是心一橫牙一咬,硬著頭皮道:“姨母,古訓有雲:好女不嫁二夫。昨夜家父也已提及為靈歌看好了一門親事,這便已相當於將靈歌嫁了,靈歌這輩子隻能嫁到這一家去,不能再另許他人了……”
“嘿喲!傻姑娘!方才吃飯時我早把你爹的話問出來了!”姨母打斷我的話笑著道,“你爹和那家人隻是互通過意向,那家的老爺也是當官兒的,前些日子也被派到外省巡查官員去了,你爹就一直沒有機會同他將這事兒定下,再者他們家不是死了個姨娘麽?要等喪期過了才能再提婚事。既然沒有說定,那就根本不算數,誰叫他家自己不爭氣,又是出外巡查又是死人了?錯過了這個村兒可就沒有這個店兒了!所以靈歌你啊,根本不用管他們家如何作想!要是他家當真重視你,早就把你娶過去了,何必拖這麽長時間?”
唉,頭疼,頭疼!這還能說些什麽呢?想用和段家的親事當擋箭牌的法子被姨母輕易化解了去,如果我要說已同段慈私定終身甚至委過身了,姨母也許會望而卻步,但以她的性子來看難免會將這事兒宣揚出去,到時嶽老爹不被我活活氣死才怪——因此這個破釜沉舟的法子也不能用……蒼天啊,大地啊!
我一時隻覺大腦嗡嗡地疼,以至於後來這位可怕的姨母又說了些什麽已經半個字也聽不進耳中了,混混沌沌地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總算聽得她說了一句:“走,咱娘兒倆炕上說去!”
唉唉,炕上就炕上,總比坐在這兒硬挺著受折磨強。脫去衣衫躺上床去,我在裏她在外,各自蓋上被子,讓綠水吹了燈燭,烏漆麻黑中姨母大神又開始念咒,幸好她看不見我,我才得以用手捂住耳朵屏蔽一部分噪音,正頭疼欲裂地終於要進入睡眠狀態,忽聽得她“哎喲”地痛呼了一聲,道:“我的肚子……肚子好疼!”
這……莫非是瓜子兒吃得太多消化不良了?我強打精神坐起身,一邊叫綠水進來點燈一邊問向姨母道:“怎樣,還能撐得住麽?靈歌去讓人拿些止疼藥來……”
未待我說完話,便見姨母捂了肚子在床上痛苦地翻滾了起來,直勁兒地喊著:“疼死我了……疼死……哎喲!哎喲!快叫大夫……我要死了!”
我察覺出情況不妙來,正好綠水已將燈點上,連忙執了燈湊近了去看她,卻見臉色白得駭人,豆大的汗珠兒簌簌地從額頭上往下掉,麵孔因疼痛而幾近扭曲。
“快去請少爺來!”我慌得向綠水道,綠水答應著飛快地跑出房去。
這姨母的樣子很像是得了急性的闌尾炎,不曉得通醫術的嶽清音能不能給病人開刀,又或許古代有可以醫闌尾炎的秘方,哪樣都行,隻千萬別讓姨母出什麽事才好,她老人家雖然市儈了些,到底是我穿到古代來後的第一個女性親屬,多少也填補了一些我這兩世都未曾好好享受過的類似母愛的情份。
姨母捂著肚子在床上滾來滾去,我光著腳下了床給她騰出地方,並想替她揉揉肚子減輕一些痛苦,誰知還未碰到她,她便忽地一張嘴,將一大灘穢物嘔在了床上,味道刺鼻至極。
顧不得許多,我連連替她拍著後背,順便扯過被子蓋住那嘔吐物,不料才剛蓋好,她便又是一張嘴嘔出一灘來,若不是因她那表情痛苦難耐,我還真要當她是故意搗亂來的。
轉身去桌旁倒了杯水,想要端來給她漱口,忽覺腹中一陣絞動,全身都有著幾近痙攣的急痛,禁不住腿一軟跌坐到了地上,緊接著便是一波接一波的似是要將五髒六腑攪得爛掉的巨痛襲來,一時間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肉般虛汗淋漓呼吸困難,真真的一個痛不欲生!
我在地上蜷縮成一團,耳裏聽見床上姨母氣息漸弱的呻吟,腦子裏隻剩了一個念頭:有人下毒!
疼痛間胃中一陣翻湧,忍不住想要像姨母那般嘔出來,想想若一會兒死了便要躺在自己的嘔吐物中,實在惡心,於是拚命咬緊牙關死活也不肯吐出來。這天翻地覆的疼簡直令我想一頭撞死了之,可卻又十分的不甘心,突然發覺我還有許多的事沒有做,有許多的事還想做,有許多許多的事我不想就此放手。我糾結得太久了,太累了,太痛苦了,我不停地在同自己交戰,用過去和未來折磨現在的自己,何必呢?何必呢?——嶽靈歌!你回來,我把這身體還給你,放我個自由吧,給我個解脫!
意識漸漸模糊,朦朧中聽見腳步聲飛快地衝過來,一雙大手將我從地上抱起,急切地在我的耳畔喚著“靈歌!靈歌!”勉強睜大了眼睛,見嶽清音滿麵的焦慮和暴怒,一手捏在我的脈門上,眉頭皺得緊緊。
從他的表情中我看出來,這毒似乎連他一時也不能明確究竟是何物,他的臉色愈來愈陰鶩,抱著我的那條胳膊收得用力,幾乎箍得我喘不上氣來。我努力抬了抬手,指向床上一動不動的姨母,嶽清音大步跨過去,低頭看了眼姨母身下的那灘穢物,忽而大喝著道:“取麻油來!”立刻有人應著去了,而我卻再也堅持不住,眼前一黑萬念俱空。
恍恍惚惚中身體一陣輕飄飄地舒暢,原來死亡並不痛苦,痛苦的是從今後連“痛苦”的感覺都不會再有。黑暗中有人叫我的名字,語聲溫柔遙遠,我看不見,隻好輕聲地開口相問:“是你麽?……大盜?你來接我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麽久……讓我看看你好麽?我有多久沒有看到你的笑了呢……”
我拚命地睜大眼睛,可眼前始終是一片漆黑,黑得令人窒息,令人幾欲抓狂。我憋悶難當,難以自製地扯著胸前的衣襟想要大口喘息,想要剖開胸膛釋放自己近乎被擠碾碎的心髒。一雙大手在黑暗中握住了我的手,灼熱的暖意透過手心傳遞遍我的全身,令我狂躁的情緒稍稍安定了下來。大手輕輕地替我整理好被扯開的前襟,溫柔地撫著我的額頭和鬢角,我漸漸地平複,漸漸地再度失去了意識。
我看不見了。
我被嶽清音救了過來,可是醒來時迎接我的隻有一片漆黑。我聽見身旁有好幾個聲音,床邊最近的一個聲音低吼著,道:“嶽老大!丫頭的眼睛究竟要怎樣才能治好!需要什麽藥!需要什麽藥!你說!哪怕是要閻王老子的眼珠子來換,田某也會弄了來!”——是田幽宇,他回來了。我這眼睛瞎得還真是時候,終於不必再被迫去看自己不願看到的人,老天總算讓我心想事成了一回,是不?唇角彎起個嘲弄的笑。
嶽清音冷冷的聲音在稍遠一點的地方響起:“嶽某正在找尋方法,田公子你最好安靜些,莫要驚擾到靈歌。”
手被狠狠握住,田幽宇的聲音響在耳邊,低聲地道:“丫頭!說話!丫頭!”
我笑:“田公子,你弄疼我了。”
田幽宇根本沒聽進去我說了什麽,粗糙的大手一把捏住了我的臉蛋子,狠狠地揪了揪,咬著牙道:“你個臭丫頭!才多久未見便給我出些亂七八糟的事!真是欠揍!”
我隻是笑而不語,聽得嶽清音冷冷道:“舍妹有病在身,田公子自重!嶽某要為舍妹診治,請田公子暫行移駕。”
田幽宇鼻腔內哼了一聲,用力攥了攥我的手後方才放開,衣袂聲響起,床邊已是換了人,微涼的指尖撫上我的眼皮,輕輕地將上下眼瞼撥開,如此一來我便更真實地體驗到了自己的眼睛大張著卻什麽也看不見的驚懼感。我的身體驟然一僵,死死地咬住了下唇,若不是被這微涼的手及時按住了肩頭,我幾乎要控製不住地起身衝下床去讓自己到房外乞求光明。
“靈歌,”嶽清音聲音低冷中帶著幾許嚴厲,在我耳邊令道,“失明隻是暫時的,為兄定可醫好你的眼睛,不許慌,不許怕,聽到了?”
我點頭,抓住他按著我肩頭的手,努力微笑:“哥,別告訴爹,免得他老人家擔心。”
嶽清音反握住我的手,沉聲道:“爹不知此事,今早已經出發往各地巡查去了。你隻管安心養著,其餘的事皆莫操心。”
“哥,姨母她怎樣了?”我問。
“她老人家身體上也無礙了,隻是同你一樣,暫時不能視物。”嶽清音另一隻大手蓋在我的眼睛上,令我閉上了自己已成了無用擺設的這對瞳子。
“她現在何處?”我側耳聽了聽,照姨母的性格,此時隻怕是要大吵大鬧不肯幹休才是。
“她在你的房內,姨父同表兄伴著她,你無須操心。”嶽清音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似是想阻止我不能停下轉動的心思。
“那,這裏是?”我用另一隻手摸索著身上的被子,不似自己的。
“是為兄目前的房間,”嶽清音沉聲道,“在這件事解決之前,你暫時便待在為兄這裏,為兄去書房睡。”
我想了想後又道:“哥,歡喜兒放出來了沒有?他娘還病著呢……”
嶽清音既惱火又無奈地道:“歡喜仍在牢中,他娘也無礙,為兄已另派了兩名丫頭去照看了——這些你都不必再惦記,全部交給為兄處理,可聽進耳裏了?”
我低低笑著搖搖他的手,輕聲道:“哥,你若不讓靈歌想些什麽,靈歌是會怕黑的……”
嶽清音半晌沒有吱聲,隻伸了大手輕輕揉了揉我的頭發,淡淡道:“怕什麽,為兄在。”
短短的六個字,仿佛一劑強力的鎮靜劑,令我原本難安的心緒很快平複了下來,柔柔笑道:“哥哥也不必焦急,靈歌隻是一時不大適應,現在好多了。”
嶽清音沒有吱聲,隻伸手將我扶坐起來,在我身上披了件外衣,而後低聲道:“莫動,為兄要用針炙。”
放心地點點頭,一動不動,一時隻覺太陽穴處傳來一絲刺痛,緊接著腦袋的其它幾處穴位亦一一被用了針,聽得田幽宇在床邊問道:“丫頭這眼睛究竟是何毒所致?”
嶽清音沉聲答道:“甘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