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像·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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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殘像·兄妹
    季燕然輕聲笑答,道:“一切都好。靈歌呢?”
    “也好。”我低著頭,雙手擺弄著自己腰間垂下的絛子。
    季燕然半晌沒有說話,我不由抬起眼來看他,見他正用黑黑的眸子帶了笑地望著我,雙頰較之上次見時又瘦下去不少,可見近些日子著實是忙壞了他。
    “大人是要問靈歌關於賈德仁死時的情形麽?”我主動地道。
    “是,”季燕然點頭笑道,“方才為兄在詢問其他證人關於李阿輝死時的情形時得知昨天閬苑內還有一個人自殺而亡,除了第一個發現屍體之人外,靈歌你與賀蘭大人亦曾看到過案發現場的最初狀況。為兄已經向賀蘭大人詢問過當時的相關情況了,現在還需從靈歌你這裏了解一下,看看是否還有其它遺漏的線索。”
    我望著他正色道:“昨晚發現賈德仁時他已死去了一段時間,坐於他畫室中的幾案前,胸前插有匕首。然而他是右手握了刀柄,左手握了右手,據靈歌觀察,這賈德仁當是個慣用左手之人,如此握刀柄的姿勢不合常理,雖然桌麵上放有類似‘遺書’的書信,但是靈歌妄自揣測:賈德仁並非自殺,而乃他殺。當時他的畫室內並沒有打鬥過的痕跡,且靈歌細看過他的衣衫,亦沒有拉扯過的褶皺,是以靈歌猜度,賈德仁是為熟人所害,而凶嫌很有可能便是這次要參加宮廷畫師考核的幾位學子。至於那位李阿輝,他似乎掌握著包括賈德仁在內的這幾位學子的什麽把柄,或許此點能為大人破案起到一些幫助。”
    季燕然望著我笑起來,道:“靈歌所提供的這些線索真是幫了為兄的大忙,讓為兄省去了不少的時間和精力!正如靈歌所說,那賈德仁確乎是個左撇子,這一點為兄已經從證人口中打聽到了。而李阿輝乃吞了砒霜而死,這砒霜本為閬苑裏用來毒殺老鼠、以防被老鼠咬壞了珍貴畫作而準備的,若說他是自殺,表麵上看倒也沒什麽漏洞,然而為兄很是在意李阿輝死時手中握著的那幅畫,倘若他是被人殺死的,為兄認為他手中的這幅畫便是暗示了凶手是誰的最大線索!賈德仁的死既然幾乎已可肯定為他殺案件,那麽凶手采用了相似的手法連續殺人的事實便也差不多可以確定了,因此就算找不出李阿輝乃為他人所殺的證據,根據手法相似的情況來看,已可認定李阿輝的死亦屬他殺,凶手乃同一人,兩起案件合二為一,是連殺兩人的殺人案件!”
    “大人可曾問過了其他幾位待考學子的不在場證明?”我問。
    “問過了,”季燕然點頭,“每一個人都沒有不在場的證明。因閬苑為待考學子每人準備了一間專用畫室,是以平日裏他們除了睡覺吃飯都會獨自待在自己的畫室裏專心練畫。根據昨日及今日賈李二人的死亡時間,為兄詢問過所有的待考學子包括賀蘭大人,他們每個人在這兩段時間內都是單獨處於自己的畫室或寢室中的,沒人能夠互相證明彼此不在場。想必這也是凶手耍的一個花招——萬一官府將這兩個案子定為凶殺案,沒有不在場證明的人多了,他便處於了有利的位置,官府調查起來反而愈加困難。”
    聽他這麽一說,想要查出凶手來的確不是件易事,這是古代,沒有提取指紋和鑒別毛發的儀器,要想揪出凶手隻能靠問詢和一些比較明顯的線索。
    而說到線索,李阿輝手中的那幅畫上不知暗含了什麽玄機,或許這幅畫才是解決本案的關鍵東西。於是我便問向季燕然道:“大人方才不是說李阿輝手中攥著的那幅畫有可能是找出凶手的最大線索麽?那幅畫上畫了什麽呢?”
    季燕然摸著鼻子幹笑道:“可惜為兄對於畫畫一道一竅不通,對著那畫兒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問了清音,清音也是搖頭……不若請靈歌來幫為兄看看?”
    我正對那畫兒感到好奇,當下也不推脫,把頭一點,見季燕然笑著一指一旁幾案,道:“桌上鋪的這一張便是。”
    我便起身行至那幾案旁,低下頭來細看,見紙上黑黑白白的仍是一團混沌,根本連個具體形狀都看不出來,真是讓人對那死去的李阿輝既好氣又好笑。
    季燕然走至我的身邊,亦低了頭一同向那紙上看去,道:“為兄看過李阿輝畫室中的畫,全部都是這個樣子的圖案,不知道他這是想表達什麽樣的場景。”說著便偏了頭望著我。
    我使勁地盯著這紙上的圖案,見黑的地方極黑,用了濃重的墨塗染,與白的地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忽然想起了昨天中午李阿輝曾經說過的話,他說他的畫上畫有其他的那幾位待考學子,還有他們去年曾經做下的不可告人之事。莫非這一幅畫就是害死他的那個人的畫像?
    噯噯噯!這個李阿輝真是故弄玄虛!究竟這樣抽像的畫要怎麽看才能看出其中的奧妙呢?難不成……哈哈,難不成要像看三維圖一樣看?哈哈哈哈!真是的。
    由於實在是看不出這圖的秘密在何處,我隻好自嘲般地死死盯住其中的一點真把它當三維圖一般看,看了一陣兒覺得眼花,隻好移開視線看向旁邊的白牆,這一看不打緊,我——我竟然發現——
    “燕然哥哥!我知道這畫兒的玄機了!”我一把抓住站在身旁一直望著我的季燕然的胳膊,激動不已地輕呼道。
    “靈歌?”季燕然笑著望著我,等待我的下文。
    我拚命地眨著眼睛,覺得有些難受,便伸手邊揉邊道:“燕然哥哥,你仔細盯著這畫中的一點,眼睛不要看別處,盯一陣之後再移開目光看向旁邊的白牆,你就能知道這畫兒的奧秘是什麽了!”
    季燕然依言去盯那畫兒,盯了一陣便往牆上看去,卻見他麵上一驚,睜著黑黑的眼睛待了半晌,方沉聲地道:“這李阿輝果然是個畫畫的奇才!竟不知這一奇特之處他是由何處想來的!”
    嘿!——什麽何處想來!這就是人的視覺“補色殘像”現象啊!所謂補色殘像,就是指人的眼睛長時間地連續注視某物,移開目光至白色平麵上時,原有物色的補色還會暫時地殘留在視網膜上,譬如當久視紅色後,視覺迅速移向白色平麵,那麽出現在白色平麵上的就不是紅色,而是紅色的補色——綠色。同理,當注視了黑色一段時間後,再移開目光,出現在視網膜上的就是黑色的補色——白色。白變黑,黑變白,這種現象的生理原理物理原理化學原理我是不大清楚的,我隻知道穿越前曾經在網上見過這樣的圖,明明是黑白相間的看不出具體形狀的一坨,當注視了它一段時間後再移開目光去看白牆,出現在眼睛裏的就是一個令人瞠目的、活靈活現的人頭像!
    想這李阿輝定是無意中發現了這一人體現象,因而致力於研究可以造成這一視覺錯像的畫法,難怪他如此自負自己可以考中宮廷畫師,畢竟這一奇妙的科學現象在古代還是一項最新的發現。
    出現在我的視網膜上的是一張惟妙惟肖的人臉,雖然我不曾見過這張臉,但想來應是那剩下的五名待考學子中的一個。可惜了李阿輝,本來可以將這神奇的現象推廣給古代的老百姓知道的,誰知卻遭到了如此不幸。
    “多虧了靈歌,否則這一次為兄不知還要繞多少彎路方能破案了!”季燕然低下頭來望著我笑。
    我這才發現自己的一隻手還在扯著他的胳膊,連忙鬆開,別過臉去,低聲道:“如此……大人可還有別的事麽?”
    “唔……沒有了,剩下的便是為兄的活兒了,雖然沒有其他證據,但憑李阿輝的這幅畫,再加上些訊問技巧,相信凶手招供是遲早的事。”季燕然眯眯地笑,低著聲道:“辛苦靈歌了。”
    “百姓協助官府辦案是應該的,”我不看他,鼻中嗅著他唇齒間的茉莉茶香,將頭垂得低低地道,“大人若沒有別的事,請容許靈歌告退。”
    “喔……好,靈歌……慢走。”季燕然笑著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我便轉身向著門口走,才要開門,忽然被跟上來的他長臂一伸支在了門上,低下頭來將我深深地望住。
    一時間心頭撞如小鹿,睜大眼睛仰臉兒望向他,見他凝起眸收了笑,黑黑的瞳子深如浩海,低著聲音輕輕地道:“靈兒……要照顧好自己,莫再往危險的地方去了,嗯?”
    “知……知道了……”我低下頭,用連自己也幾乎聽不到的聲音道:“大人也……也要照顧好自己……”
    “嗬……靈兒好,我便好。”季燕然溫柔地笑。
    嗯,你好我也好,請用xx牌腎寶……咳咳,我走了。
    季燕然替我打開門,我便不敢回頭地徑直離開了這命案發生之地,沿著走廊往“風吹雨”慢慢行去,還不曾走了多遠,忽然在拐彎處看到了賀蘭慕風。
    賀蘭慕風負了手立在那裏正看牆上的一幅畫,畫上畫的是十八道地獄,無數惡鬼麵目猙獰,或遭油烹或被石碾,其狀可怖,令人膽寒。
    “慕先生。”我同他打招呼。
    賀蘭慕風慢慢轉過身來,表情麻木。
    “先生不回去給我們上課麽?”我不由自主地退後了兩步。
    “聽說,嶽小姐已同季大人訂了親,我該恭喜二位才是。”賀蘭慕風木木地開口,眼中沒有任何的情緒。
    “慕先生……在恨我和季大人麽?”我靜靜地望住他。
    賀蘭慕風忽地一笑,邁上前一步來,道:“我為何要恨你?”
    “因為……慕雨小姐的死,與我脫不了幹係。”我沉聲道。
    “我原以為,促成慕雨之死的,僅是季大人一人之力,”賀蘭慕風笑著,麵色蒼白而淒冷,“然而自從見了你的表現,我這才恍然明白,為何慕雨走時……臉上竟會帶了些許笑意……想來她在臨去之時,終於見到了一個堪與她匹敵的女子……她寂寞了很久呢。”
    “所以當你見到了我,難免不會心中生恨,”我望著他,“因此你才想殺了我,為慕雨小姐報仇,對麽?”
    “哦?你從哪裏看出我想殺你?”賀蘭慕風笑著慢慢地走到我的麵前,沒有絲毫笑意的眸子用力地盯住我。
    “‘滿庭芳’那間畫室,根本不是每個初入學的學生必須要去看的,”我慢慢地道,“那門的鎖上積了灰塵,可見已有很長一段時日沒有打開過,屋中的畫亦是如此,全都積了灰。且倘若那畫室內果真收藏的皆是名家之畫,那便當倍加小心珍惜才是,為何屋中會有成窩的老鼠出沒呢?難道不怕老鼠將畫啃了?若有一隻兩隻的或可解釋,然而老鼠成窩,更說明了那間畫室平日根本不會有人去——慕先生你帶我前往這樣的畫室,難道僅僅是為了讓我看一看牆上掛的那幾幅並不出色的畫麽?”
    賀蘭慕風笑起來,閉著眼睛待了半晌,方又慢慢睜開,道:“嶽小姐果然是個聰明人。昨日我將你帶去的那間畫室,幾年也不會有人進去一趟,且那畫室位置較偏,倘若我在那裏麵殺掉你,是絕不會將其他人驚動的。我隻需將你拋屍於內,再扔一根蠟燭在那些幹燥易燃的畫上,即便引起火災也會被人認為是天幹物燥疏於防範……”
    “那,慕先生為何又臨時改變主意了呢?”我問向他道。
    賀蘭慕風低下頭來望著我,喃喃地道:“隻因你同慕雨……很像……很像,尤其是托了腮的樣子,神色間……總是心事重重……然而又不像,你比她快樂,你比她懂得如何活下去,她若有你的心思,隻怕這會兒仍然還坐在她的小樓中,望著窗外的春雨出神……”
    “沒有人有權力剝奪別人的生命,哪怕是你心愛的慕雨也一樣。”我望著他一字一句地道,“慕雨的錯,就是為了自己的愛剝奪了別人去愛的權利,她逾權了。”
    “但是你和季燕然卻逼死了她!”賀蘭慕風突然一聲低吼,伸手扼住了我的脖子,“哪怕她坐一輩子的牢也好,起碼她可以活著!可你們卻逼得她不得不死!你們逼死了她!”
    我拚命地去扳他的手,他力氣大得幾乎要掐斷我的脖子,我已經無法呼吸了,隻能用盡全身氣力地去踢他打他,嘴巴翕合著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所以現在我要你去見她,”賀蘭慕風眼睛裏全是血絲,一張臉幾乎要貼到我的臉上來,“去向她道歉!你管了你不該管的事!你加速了她的死!——不止是你——還有季燕然——我要請他也嚐嚐‘失去’的滋味——”
    賀蘭慕風瘋了一般狠狠地扼著我的喉嚨,直到我漸漸地模糊了眼前的一切,直到我漸漸地失去了意識,直到我渾身一軟,魂靈兒輕輕地散去……
    “咳咳!——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將自己從昏迷中弄醒過來,睜開眼睛,眼前景物有些模糊,掙紮著坐起身,揉揉眼,再向四周望去,卻見自己正躺在一張小榻上,賀蘭慕風便坐在榻邊的椅子上望著我。
    “怎麽……”我開口,聲音沙啞,“慕先生不殺我了麽?”
    賀蘭慕風頹然一笑,喃喃著道:“殺你何用……殺了你也換不回慕雨來……何況……如你所言,慕雨她犯了錯……她不該奪走他人的性命……一切隻能怪命運弄人,怪命運……讓我與她生為了兄妹……”
    “愛一個人,不見得非得以男女之情的形式去表達,”我翻身坐在榻邊,凝眸望住賀蘭慕風,“你愛她,無非是希望她能活得開心幸福,無非是想要照顧她,做為兄長,這個目的不難達到,何必非要拘泥於身份呢?今生你無法娶她,至少可以以兄長的身份更好的照顧她,替她找一個可以好好愛她的男人,看著她幸福地度完此生,難道不好麽……”說著說著,一道古怪的思緒忽然飛快地劃過心頭,想要捕捉卻未能來及,隻得任由它一閃而逝,無處可覓。
    “現在說這些還有何用?”賀蘭慕風淒涼一笑,望著我待了片刻,恢複了平靜,淡然地道:“你可以抓我去見官,無論怎樣處置,我絕無二話。”
    我起身衝他笑了一笑,道:“學生可不想隻上了兩天的課便丟了一位好老師,學生還想跟慕先生學畫人物肖像呢。”
    “畫人物?”賀蘭慕風挑眉而笑,“畫那位季大人麽?”
    “……誰、誰畫他!”我紅著臉瞪了他一眼,“慕先生原來也這麽不正經!學生是……想要畫一位故人,故人而已。”
    “喔。”賀蘭慕風亦站起身來,望著我淺笑,“記得我曾說過的你並不適合學畫的話罷?”
    “嗯,記得。”我目光閃閃地望著他,等著他推翻自己的話。
    “唔……那話是真的。”賀蘭慕風笑。
    哼!
    狠狠地白他一眼,轉身往門口走,走了兩步停下,回過頭去看他,道:“慕先生,您老還待在這裏作甚?還不回畫室去給我們上課?”
    賀蘭慕風笑著邁開步子,經過我的身邊時忽然低了頭在我的耳畔低聲道:“你與他,當真是天造地設。”
    “什、什麽天造地設!我又不是街道!(太平城的主幹道名為天造大街和地設大街)”我揮著拳頭抗議,賀蘭慕風壓根兒不理我,徑直開了門走出房去,我也隻好跟在他屁股後邊兒一起出來,這才知道這間屋子是他個人的畫室,想是方才把我掐暈後又不想殺我了,所以直接把我扛到這兒來等著我清醒。
    後來從其他學生那裏聽得了一些八卦消息,說那殺了賈德仁和李阿輝的凶手是閬苑內七位待考畫師的學子中的一個,叫什麽不記得了,他同賈德仁、陳思賢於去年時曾一同悄悄前往青樓嫖娼,被李阿輝無意中撞見,而根據天龍朝的規定,學子嫖娼是要被終身禁止參加各種科考的,自從昨天中午發生了李阿輝與賈德仁、陳思賢的爭吵事件,賈德仁便擔心去年之事被李阿輝捅出去,私下裏同凶手商量,凶手便提出殺掉李阿輝滅口的想法,賈德仁膽小,說什麽也不肯做,凶手惡念驟生,將賈德仁殺掉偽裝成自殺,今日又殺掉了李阿輝,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此案過後閬苑內又恢複了平靜,每日依舊早晨上學、晚上下學,一周可以休息一天,周而複始,日子倒也過得充實。然而就在距我與季燕然成親之日還有十天的時候,一個消息傳來,改變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