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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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暄妍最後對我說的話是——“這還隻是道前菜,之後我還為你準備的大餐,你慢慢享受。”
之後,一切都與林暄妍的預警電話一樣。我們的花店接連被卷入各種麻煩之中,每時每刻都透著一股“不順利”的氛圍。
先是一批進口鮮花過了不了海關,緊接著工商、檢疫局的人馬先後駕臨。我們這群店員忙於應付層出不窮的突發事件,每個人都疲於奔命。
張濟帆為了解決事件電話不離手,從前難得露麵的律照川也在店裏出現頻頻。每次在大堂見到兩位老板,兩人皆是步履匆匆。
我知道禍源來自何方,卻隻能眼睜睜看著。
這段時間,律照川和張濟帆在二樓徹夜開會,氣氛凝重,沒人不敢擾。我也是送資料時才會上去一小會兒。
路過他們的辦公室時,我特意放慢了腳步,通過玻璃牆,看到了律照川正站在窗前垂頭翻閱資料。
他著白衣的樣子像支挺拔的水仙。
這樣忙碌的狀態持續了一周有餘。
直到這日清晨,早起做操時聽到灌木叢中有窸窸窣窣的聲響,我覺得奇怪,便順著聲音去探。見人高馬大的律照川正蜷在植叢裏,正捧著一把貓糧小心翼翼喂一隻小貓。在清晨薄如紅紗的曦光中,穿著黃色毛衣的他不像是真的人,飄忽如一個童話。
聽聞我這邊的動靜,他扭頭看到我,小聲解釋:“它好像迷路了,找不到媽媽了。”
剛說完,就看見貓媽媽來尋。在“喵嗚喵嗚”的貓的對話中,母子兩喵歡喜重複。緊接著貓媽媽搖著尾巴帶著小貓鑽過牆上的排水口走了。律照川目送著貓咪們離去。
我泠然想到,我已經好多天沒有在家裏看到他了,也很久很久沒見過他如此悠閑的模樣了。
這樣想著,我脫口而出:“真好,你終於恢複了往日閑雲野鶴的狀態了。”
“閑雲野鶴……你這是在形容我?”律照川擰眉反問,“我怎麽閑了?”
接收他不悅的反應,我仔細想了想,並不覺得這個詞用得不對。
我:“你平時就很閑啊,最多就是喂喂鳥逗逗貓。”
聽完我對他的評價,他是一臉難以置信。
他嚴正抗議:“你對我是有什麽誤解!我一點都不閑,我也是很忙的!”
“看不出來。”我頂嘴。我不由回想起自己初入律家,第一次見到他時的心情。那時,我是惴惴不安寄籬者。小心翼翼地避開所有可能與他碰麵的場合。當初的惶恐與不安如風輕散,再也尋摸不到了。
律照川起身走到我麵前,嚴肅道:“看來我有必要為你普及一下基本知識。首先,你的老板是位眼光長遠的戰略者,在你看不到的時候,他精心製定企業發展計劃,排兵布陣,激流勇進。你所在的花店不是簡單的花店,而是集線上線下一體化的對美的輸送。”
望著他嚴肅又認真的表情,我“噗嗤”笑出聲來。
他伸指戳我的腦門:“你這是麵對老板的態度嗎?”
我繼續笑。
笑著笑著,卻笑出淚來。
就在昨夜,我知道了,眼前的這位傲然的天之驕子,曾被我害得很慘。
那日,我握著電話聽完林暄妍對我的責備,我心戚然。潛意識裏,我拚命否認林暄妍的話,但直覺又告訴我她說的是真的。
在這種煎熬中,我張網收集信息——我問高秘書,問葉椿,甚至將蘇惟寧堵在他家的公寓門口盤問。旁敲側擊、采訪追探、賄賂威脅……我用盡各招在他們口中收集著關於過去的隻言片語,再將這些的碎片有序拚接,完成最後的圖景。
當蘇惟寧得知我來是為了追問“當年我失蹤後律照川發生了什麽事?”時,他下意識驚聲求饒:“姐姐你放過我吧。川如果知道,我多嘴提以前的事,說不定會殺了我。”
“所以,你也想讓他繼續背黑鍋?”
蘇惟寧語塞,猶豫了好久,他終於開口了。於是,我得以撿起最後一片拚圖,將我消失之後發生的事情拚接完整。
林暄妍沒有說謊。
事件發生之後,“某大學社團外出郊遊出了事故”,立刻成為新聞門戶的頭條。
一條人命,足矣掀起一番熱度,並引發人們對這個社團的關注。一夜之間,眾多榮譽加身的“野營團”瞬間被立為反麵典型,連社團名字也被詬病,“野營”,聽聽這名字,多麽的不雅,多麽的粗俗。瞬時,學校也被推上了風口浪間。
新聞不過三天熱度,對當事人的影響卻是永恒。
社團當即解散。律照川作為學生會會長、社團核心成員,必須對我的“死亡”負責。這事驚動了律先生,校方開了一場內部會議來討論怎麽處理律照川,若他據理力爭,定能夠還自己清白,但當時的律照川沒有做任何的辯解,隻說願意全權負責。
最後,是律照川一個人承擔了所有的責任。
事件一個月之後,他領到了處分,離開了學校。
這些,就是我消失後的事。
律照川告訴我了前半段,絕口不提之後。
不管曾經經曆的是多麽大的苦痛,流了多少眼淚,如今敘述起來也不過是這寥寥數句。但個中風雲變幻,唯有參與其中的人才能了解。
“離校待家並等待簽證的那段時間,他就每天照吃照喝照玩,甚至玩得比以前更凶。其實我知道,從那以後,他就睡不好覺了,睡不著就吃安眠藥。一開始安眠藥還有效,後來得加量,後來加量也沒有用了就換個牌子吃……我知道,他是覺得自己對你的失蹤負有責任。”
我眼底發燙,鼻頭泛酸。
我憑什麽……
猶如離魂,我木然從蘇惟寧家中走出。機械摁下電梯鍵,呆愣看紅色數字往上跳。
電梯門打開的瞬間,“姐姐……”蘇惟寧突然叫住我,並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他說,“謝謝你回來了。”
告別了蘇惟寧,我獨自走在路上。仰天望去,夜被濃霧遮蔽。唯有稀薄路燈相伴。
腦海中回想起蘇惟寧說的每個字句。
我泣不成聲。
我遺失的那些記憶,喧嘩熱鬧埋怨撞擊,有多嘈雜就有多死寂。我身體裏有個缺口,這個缺口這樣大,如同一個黑洞,盤旋著叫囂著要吸納更多的東西,然而,我沒有任何相關的記憶去填補它。我隻知道,我的確,欠律照川好多好多。
此時此刻,他就在我麵前,我要怎麽還他,又該怎麽還他。我呆呆看著律照川。
律照川抬手在我眼前揮了揮:“你的眼神很奇怪?”
我:“哪裏奇怪了?”
律照川:“像老奶奶在看孫子。太慈祥了。”
聞言我大笑出聲。律照川也開懷起來。過往片段曆曆如風,狂風掃落葉般地衝過我的腦海,爬上廢墟的藤蔓開出明豔的花朵。
以往很少見他到笑,原來他真正笑起來是這個樣子。
像一絲穿過海水的陽光,七彩的魚兒在其中輕柔滑過,純淨而安詳,明亮而寧靜。
我想,這一幕,是我看到的最好的風景。
我將永不忘懷。
照川。
日光照耀河川,明亮又寬廣。
以前從未想過,原來他的名字這樣好聽,和他的人一樣。
我抬手掩住即將盈出的淚。
“啊,我得去上班了!”我說。
晚上。
我將一切整理妥當。
剛進臥室,“教授”就撲騰雙翅歡迎我,它一臉天真地叫著:“快來伺候我!”
自從律照川告知它的主人是我後,它都在我屋裏待著了,如今喂養它是我的義務與責任。
我將它的落架掛在書桌前,這樣,我看書畫畫時,它都會陪著我。
我將蘋果切成小塊喂它,一邊同它商量:“教授啊教授,你不是豪門鵡了,你現在是隻杉菜鵡,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大吃大喝過奢靡的生活了。零食改三天吃一次,水果改一周吃一次好不好?”
教授扭著頭,用黑豆眼看我。
我說:“就這麽決定吧,教授你真懂事!”
返身在書桌前坐下,我擰開台燈,從抽屜裏取出信紙,翻到空白頁,再挑選合適的筆……
猶豫片刻後,我落筆寫下——
爸爸:
冬天來了。
北方的冬天來得真快。
和南方透進骨頭裏的濕冷不同,北方冷是幹的,就是風來時需要包好頭麵。因為風像刀子一樣,割得人生疼。
爸爸,我真希望,我是牧雪州。沒有記憶,也沒有負累。
能夠在您和媽媽的懷裏撒嬌,能夠躺在鯉城的陽光下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地活。
但是,爸爸,我知道我欠了債,欠的債是需要還。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您,原來我的過去,並非潔淨如新,它坑坑窪窪,需要我去撫平。等我還完過去的債務,我再回來當您的女兒。
爸爸,你別擔心。我知道您一定會擔心我,我已經帶好手帕。我知道,前路不可能一帆風順,也許我會跌倒,也許我會流血。但我會擦去淚,等傷口結痂,生出抗體再繼續前行。請您放心,我會勇敢。
所以,對不起,我得放棄牧雪州這個名字了。
請您原諒我……
您的女兒牧雪州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