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不知乘月幾人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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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安宮。
太後落目在亭外已經開始轉紅的楓葉上,眉眼帶著些厭倦:“她既然想鬧,就讓她好好鬧一鬧,動靜盡管大些,好教皇帝惱了她,免得再三天兩頭地惹出這許多事情來。”
楚嬤嬤淡定地應了下來,“太後說的是,輕函公主的確是不像話,但凡宮中的小主子,有哪個像她這樣日日惹是生非,平白教王公大臣和秋闈的學子們看了笑話。”
“刁蠻任性也便罷了,還連一點規矩都不懂。”太後想起柳輕函那張倒人胃口的臉,嘴角扯起一抹諷刺的笑:“到底是在宮外長大的,盛西城那種地方,能養出什麽好脾性的孩子?”
“正是這個理,任輕函公主出身高貴,但到底比不上太後您親自教養的輕煙公主不是?”
太後怪嗔了楚嬤嬤一眼:“就你會說話!”
“老奴可是實話實說。”
“不管怎樣,輕煙可是從哀家身邊長大的,便是哀家平日裏因著那丫頭受了許多閑氣,卻也不能容著柳輕函這般欺負輕煙!”太後冷哼一聲,目光陡然淩厲:“在大家夥眼皮子底下都如此放肆,平常在私下裏,不知還怎麽欺負輕煙呢。”
楚嬤嬤抬起眼,對上太後帶著怒火的眼神,連忙斂息凝神低下了頭。
事情的起因是今天早上,幾位公主按例到皇後宮中請安,柳輕函和柳輕煙在鳳儀宮裏因著柳輕函心戀長公主府公子的事情拌了幾句嘴,柳輕函的心思早在月華生日宴上便已經鬧得人盡皆知,在宮中也早不說什麽秘密,按說柳輕函也不該鬧如此大的脾氣,偏生近日她因著行事無度被皇上連番禁足心煩神燥,一時惱怒之下竟出手打了柳輕煙一巴掌。
一石激起千層浪,她這一巴掌下手不是很重,鬧的動靜卻不小,不過兩個時辰的功夫就傳遍了整個後宮。’
皇後心知柳輕煙是太後護著的人,是以不敢隨意下令處置,直接命人將人送到了壽安宮。
“皇後近來行事倒是越發謹小慎微了。”不知過了多久,在一片靜默的氣氛裏,太後坐在榻上幽幽地開了口。
自從上次小祥子之事過後,皇後雖然還是如從前一樣日日早晚到壽安宮中請安問禮,平日也不少在太後身邊侍候,但作為旁觀者的楚嬤嬤還是敏感地覺出了其中的幾分不同。
素日來皇後近前侍奉時總是嘴角銜笑氣度從容卻不至於諂媚,旁人遠遠地瞧了,隻覺得這人做事有度氣派不俗,當真是母儀天下的氣度。
但是這些天來,皇後在太後身邊卻始終麵容冷清,嘴角和緩,看起來還是從前的那個人,但恭敬有餘,親近不足。
似乎是從小祥子的事情之後,皇後便一直與太後保持著若遠若近的距離。
到底是有了隔閡啊。
楚嬤嬤心底低歎了一聲,腦海裏的那一絲疑惑卻是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了。
太後也覺得奇怪,手指點著桌麵若有所思地說:“雖然皇帝說小祥子的事情是意外,但哀家總覺得,此事應該另有隱情。”
“這……”事關皇後,楚嬤嬤不敢多做評論,隻能嗬嗬地笑著迎上太後看過來的目光,道:“老奴愚鈍,不明白太後的意思。”
“老東西,精明的跟什麽似的?一句實話都不敢說。”太後說著表情一肅,對楚嬤嬤嚴正地開口:“今天哀家且問你一句實話,你覺得皇後到底如何?”
在宮中長大人,早就養出了一副七竅玲瓏的心腸,什麽時候該說什麽話心裏都自有一番計較,但楚嬤嬤在太後身邊侍候這麽多年,感情自然與尋常主仆不同。
太後難得如此一本正經地質問自己,楚嬤嬤不敢藏私,連忙低眸答道:“老奴覺著,皇後娘娘心思深沉,委實不是易於之人。”
“這是自然。”太後翻了翻眼珠,“她若是不精明,如何能在隆平離開之後坐穩皇後之位這麽多年,還讓皇帝一直對她心存愧疚?”
“雖是如此,但老奴總感覺皇後娘娘這個人邪乎得很。”
“此話怎講?”
“誠如太後方才所說,隆平公主在陛下心中地位您與老奴心中都有數,陛下一向最難糊弄,皇後娘娘卻能在陛下身邊安然度過了這麽多年還頗得陛下眷顧,這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說著,楚嬤嬤瞥見太後麵露讚同,又繼續說道:“若說起來,陛下如此待皇後也不是沒有理由的,大皇子當年極得陛下寵愛,後來大皇子早夭,陛下因著當年之事一直對皇後心存愧意……”
“長雲的事情,的確是皇帝有錯。”太後道。
當年隆平被賜婚西晁時身為大皇子的皇上正在南地奉旨辦差,皇後當年還隻是皇上身邊的一個妾侍,卻因著大皇子得寵的緣故也被帶了去,後來皇上得到了隆平公主被賜婚的消息,焦急之下立刻下旨派人領隊回京,南地氣候陰濕熱漲,大皇子柳長雲便是這樣死在回京途中的。
說到底,此事還是皇上的錯。若非當年皇上不一心顧著隆平公主,無辜的大皇子便不會日夜趕路,更加不會客死異鄉。
當年陛下對大皇子當真寵愛,若非後者早夭,現如今太子之位的角逐又豈會在三皇子和四皇子之間絞著?
想到這裏,楚嬤嬤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怪就怪在這裏。”楚嬤嬤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太後一眼,見其臉上沒有絲毫惱怒之色,這才繼續開口:“奴婢便是覺得奇怪,到往南地的途中行程也是很趕,陛下和皇後當時連行數月疲於奔命,大皇子也一直都被皇後照看得好好的,怎的偏生回京路上就出了事情呢?”
太後抓著桌角的手猛地一頓,眼眸一瞬間睜得老大。
當年的事情,其實不是沒有疑點的。
皇後身懷醫術,向來最懂得調養身子的道道,但看自己這麽大的年紀身子骨依然頗硬朗便可窺一二,長雲身子也一向康健,為何會忽然生了重病,而且一病就到了一命嗚呼的地步?
便是南地氣候真的不好,在柳州那麽潮濕的地方待了那麽久,長雲身子也沒有出一點問題,為何偏偏在皇帝急於回京的路上才出了毛病?
皇後出身高貴,當年嫁與皇帝時其實便是為妻也是不為過,皇帝卻一直礙著隆平的情分隻肯給皇後一個側室的名分,皇後那樣高傲的人,難道就真的忍得住?
深吸一口氣,太後被自己看似離奇的想法嚇出了一身冷汗,急怒之下倏然側身看向楚嬤嬤:“這些話你為什麽不早說?!”
楚嬤嬤心知太後此時的心情,並沒有多做爭辯,隻是低眉信首地道:“是老奴的不是。”
她的認錯態度太好,太後有火發不出,按著額頭拄在桌麵上生起了悶氣。
楚嬤嬤見她如此,苦笑著上前安撫:“太後,老奴的想法不過是捕風捉影,便是一點摸得著的證據都沒有,如何敢上前汙了您的耳根。”
“是哀家糊塗了。”太後擺了擺手,眉宇間滿是無力。她話才落下便無力地擺了擺手:“可是如心,你讓哀家如何去相信,為娘的回去殺害自己的孩子?”
“這些不過的老奴自己的猜想,當不得真的太後。”楚嬤嬤歎了一聲:“何況不論先前皇後做了些什麽,這麽多年來她在您身邊侍候不可謂不盡心,看人不能隻看她的不好而忽略了她的好,她到底曾經真心待你啊。”
“真心不真心的,恐怕隻有她自己清楚了。”太後冷冷地說:“如若長雲之事真的與她有關,那麽她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下得去手,對哀家這個老婆子,又如何會狠不下心呢?”
“太後……”
“罷了,你下去吧。”太後搖了搖頭,臉上蒼白的不像話:“讓哀家好好靜一靜。”
楚嬤嬤聞言身形一頓,卻是溫順地點頭:“是。”
楚嬤嬤腳步輕抬,步子轉到了門外,卻在邁出門檻的那一刻被太後叫住:“對了,長華的事情可安排好了?”
“是。”楚嬤嬤聲音低沉:“禦賜的毒藥已經被換成了蒙汗藥,隻待陛下聖旨一下就可以動手。”
“那就好。”
蒼老的聲音透著深深的無力,太後閉著眼睛,透過她已經生出許多皺紋的臉龐,楚嬤嬤好像看到了當年的那個初入宮廷的小姑娘,明眸皓齒、眉眼含笑,眸子裏盡是天真嬌柔,當真是純真到極致的名門貴女。
皇宮是個大染爐,若是底子好的,經過一番世事變遷或可保留一顆幹淨的心腸,但若是經曆的事情太多太狠,最後便隻能心狠手辣殺人如麻,方可以在皇宮裏留存一絲存活之地。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當年滿眼笑容的小姑娘竟變成了如今這般機關算盡苦心算計的模樣了?
命運到底是不由人。
楚嬤嬤又是一歎,腳上的動作越發輕柔,邁著輕巧的步子出了門,離開的時候秋風拂過她蒼老的麵容,帶起鬢邊一縷銀白的頭發,在繾綣的秋日裏留下一大片無際的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