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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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華公公急忙低下頭來,殷切地道,“這正是蜀國的質子,第七皇子楚南。”
    張公公的眼睛掠了一眼楚南,又將視線在崢嶸的身上轉了幾圈,嘴巴這才露出點縫:“咱家姓張,殿下可以叫我張公公。現在,請隨老奴進來罷。”
    說著,拂塵一揚,轉身向宮內走去。
    華公公長出了一口氣,轉回頭瞪起一雙小眼,喝道:“還不快點跟上!”
    崢嶸與依佳快步跟在張公公和華公公的身後。
    眼前的皇宮十分的寬敞,地麵平整,筆直的甬路幾乎可以同時行駛幾輛車輦。後來,崢嶸才知道,這不過是側門而已,真正的門,是永不會對這些蜀國的人質們開放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便又見一道精致的月亮門兒,門裏,可見各色的花草,一片鬱鬱青青的秀美景色,張公公行至門前,便在那門前站定了,回過頭來,嘴唇微動,掐著嗓子說道:“華公公,你且退下罷。”
    華公公急忙深施一禮,賠著笑臉應著:“是,有勞張公公。”
    說罷又回過頭來,對楚南與崢嶸等人說:“楚南殿下,兩位姑娘,這位是掌管內務事宜的張公公,日後的一切事宜,就由張公公做主了。你們且保重罷。”
    從初見到現在,這華公公怕是第一次說這樣客氣的話,倒唬得崢嶸和木棉等人都是一愣。
    眾人點了點頭,那華公公細細的眼睛掃了一眼崢嶸,便轉身去了。
    張公公,卻站在原地,雙手交手著放在自己的大胖肚子上,陷在肥胖肉褶裏的眼睛,看著楚南。
    倒是崢嶸先反應了過來,立刻轉頭對木棉使了個眼色。木棉急忙上前幾步,從袖口掏出一錠銀子,塞在張公公的手裏,細長的眼睛彎著,笑道:“張公公,我們殿下遠離國土,來到鄭國不容易,鄭國宮裏的規矩也定然與蜀國大不相同。您可要多費著點心,凡事多提醒一下我們姐妹,也好我們好好服侍殿下。”
    張公公將銀子拿在手裏,掂了的掂,兩眼放光,豐厚的大嘴亦咧開來,匆匆將那銀子塞進袖子,臉上的神色攸的恢複了方才的傲慢,輕揮了一下手中的拂輕,滿意地笑道:“還算你懂事,”繼而轉頭對楚南道,“殿下且隨咱家來罷。”
    木棉急忙點頭稱是,回頭示意眾人跟上。
    玲瓏等人平素裏雖刁鑽,但自從在前來鄭國的途中親眼目睹了鄭軍和燕軍對她們這些身為蜀國人質的行徑之後,便已然明白了自身的處境,斷然再不敢貿然出聲,這會子自然是亦步亦趨地跟在崢嶸的身後,再不敢多行一步。
    木棉瞧著玲瓏和流星的樣子,臉上不禁露出了一抹鄙夷。
    崢嶸正欲邁步,卻見身邊的楚南板著一張臉站在那裏,眉眼之間盡是不悅。崢嶸這才意識到,對於楚南這個十二歲的少年來說,世間的這等禮尚人情他未必能懂。況且在深宮裏過慣了養尊處優的日子,又何嚐能看得慣張公公這等小人物這般小人得誌的囂張?
    依楚南那清高孤傲的性子,他斷然是不能忍的,崢嶸看到他眉頭緊鎖,正欲張口斥責張公公之時,立刻拉了拉他的袖子,輕聲道:“殿下,萬萬不可!常言道‘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我們初到鄭國,最好不要與這等小人計較,免得橫生枝節。”
    楚南咬了咬牙,自是低聲冷冷地道:“這鄭國倒果真是地大物博,人才濟濟,就連個太監也要雁過且撥三分毛的。這皇宮裏的黑暗由此便可窺斑見豹了。”
    崢嶸不可否認楚南說的是真的,然而,他乃是一直過著高高在上的生活,又因為是最小的嫡子,被蜀王夫妻和楚堯寵愛慣了,哪裏知道不論在哪兒,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江湖呢……
    心裏雖然有諸多感慨,崢嶸卻隻是輕言勸解道:“殿下,我們走罷。”
    楚南深深地吸了口氣,他其實也很清楚,自己如今不過是一名質子,已然沒有了教訓這些奴才的資格。況且這裏是鄭國,他的一舉一動便要更加的小心謹慎,所謂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恐怕也是這樣的道理罷……
    將胸腔裏的氣呼出去,楚南這才舉步,向前走去。
    崢嶸亦加快了腳步跟了上去。
    穿過這道月亮門,景色倒是完全與方才所見的不同。
    此時雖然已是深秋,但宮中所種的花草卻依舊蔥鬱。精美的假山被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點綴,樹木的葉子雖已經微黃,但隨風搖曳,倒也別有一番韻味。
    繞過長廊,便有一條羊腸小道,通往一個小殿,小殿上掛有一塊赤金字的木匾,上書三個大字:“攬星殿”。
    這小殿比起楚南先前所居住的“泰華殿”簡直小了近六倍,但所幸布置得還算雅致,殿前院裏種植著幾株木蓮花兒一朵朵地盛開著,芬芳撲鼻。在小殿門口立著兩名穿著粉襖綠褲的宮女,遠遠兒的見了張公公,便滿臉堆著笑意,欠身行禮,清脆地說道:“見過張公公。”
    張公公的大腦袋微微點了點,行至院門口,回身對楚南說道:“楚南殿下,這兩個是內務府撥給你們的宮女――香雪和冬以。還有兩個太監華生和為介。“
    說話間,又從殿裏奔出來兩個穿著圓領長裙的年輕小太監,齊齊朝著楚南行了一禮:“見過楚南殿下。”
    楚南朝著他們點了點頭,便算作是還了禮。
    “您暫且先在這裏住下,等待皇上召見罷。”張僅僅說著,又頓了頓,肥胖的臉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表情,“晉國、梁國、璃國、崎國的幾位就住在離‘攬星殿’不遠的地方,倒也是十分的熱鬧。殿下先休息一下,想來一會兒皇上就會派人傳旨,召您晉見。”
    楚南點了點頭,道了聲:“多謝”
    崢嶸則忙笑道,“以後還要有勞公公多加提攜。”
    張公公頗為滿意地看了崢嶸一眼,腆著大肚子一步三搖地走了。
    “殿下快進屋吧,一路車馬勞頓,快些休息休息,我們替殿下準備沐浴。”到底是宮內之人,慣會看眉眼高低,兩個宮女,圓臉的叫香雪,長臉的叫冬以,都是五官端正,謙卑客氣的。
    ***
    浴房裏熱氣升騰,潮濕的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清香,
    圓型的木桶,八分滿的溫水,溫度微熱。左邊是一個隱約秀明的青紗屏風,上繡木蘭花兒,跳動的紅燭影影幢幢,竟映得那花兒一朵一朵,有如正在浴光盛開一般。
    楚南在兩個丫環的攙扶下褪去衣衫,露出尚在發育的纖細身體,慢慢地浸入木桶中。
    一股子暖意瞬間包圍了楚南,水霧的溫熱氣息撲鼻而來,崢嶸不由得閉上了眼睛,輕歎一聲,身子下滑,整個人浸在了木桶裏。
    搖曳的燭光昏黃,映著花影幢幢的屏風,滿室彌漫著水氣。黑色的長發有如海藻一般在水中漂浮,讓人全身都感覺到放鬆。楚南坐在浴缸裏,纖瘦的身子浸泡在熱之裏,感覺到了這從蜀國出發以來僅有的一次放鬆。
    隔著這個薄如蟬翼的屏風,楚南看到了崢嶸的身影。
    由於崢嶸並非是楚南的近身侍女,而是從小就被教授了男女授不親的郡主,所以著實不便伺候楚南沐浴,楚南自也不好意思在崢嶸的麵前露出身體,所以隻命崢嶸等在外麵。
    崢嶸站在屏風外麵。燭光搖曳,將她俏麗的身影投在了屏風上,與屏風上繡著的木蓮花兒相襯在一起,倒有如入了畫的仙女一般逼真靈肖,十分的好看。
    楚南怔怔地看著這若妙筆丹青繪出的一幕,竟有幾分失神。
    他倒是常見崢嶸的側影,隻是沒有這麽近過。
    在皇長兄楚堯回到皇宮之前,楚南一直都很盼著崢嶸進宮。作為蜀王最小的嫡子,他可謂是瑞雲王後的心尖肺葉眼珠命根,受盡了寵愛與追捧。然而,卻也因而頗受兄弟姐妹們的妒忌與疏離,在這若大個後宮之內,竟沒有人意願跟他玩兒。
    楚南自幼便在智慧上勝過其他兄弟姐妹們一頭,三歲便能一口氣背下《百家姓》,五歲已然在先生的教導下讀下了《千字文》和《論語》,令蜀王驚為神童,甚是歡喜。他也因此成為了蜀王掛在口頭上的皇子女們的榜樣,每天就這麽被拿來與輾壓別個皇子女的學識與智慧,久而久之自然更加遭人厭惡憎恨,楚南自也沒少挨明裏暗裏的欺負。然而,大多數時間,他都不用出手,自有護兒心切的瑞雲王後替他把公道討了回去。偶爾有幾個,便是楚南沒有心思與別個計較,終也是被隨行的玲瓏和流星悄悄地向瑞雲王後告了狀去,最後還是將公道討回來了。
    就這樣,楚南明白,自己是永遠無法跟那些庶子女成為朋友和玩伴了。從此以後,他開始學著自己跟自己相處,學著自己跟自己下棋,學著自己手捧書卷坐在院中閱讀,常常一讀就是一整日,不覺累,更不覺饑渴。外人隻道他好學,更是將他稱讚得有如天上文曲星降落凡塵。然而,誰又知道,他隻是孤獨。
    隻是孤獨而已。
    後來,後宮發生了一些怪事。怪事是從楚南的兄弟們開始的,原本他是有四個皇兄,兩個皇弟和三個皇姐,兩個皇妹的。可是不知道從哪天開始,皇兄們開始一個接一個的離世。有的患了怪病,高燒不退,就這樣夭折了;有的是從馬上摔下來,先是斷了腿,然後莫名其妙的人就沒了的。印象深處,有個處處跟自己較勁兒,想要在學識上超過自己的皇弟楚風,那廝經常與自己爭奪父王的寵愛,還有很多次故意害自己在父王麵前出醜,妄想處處壓自己一頭,以便父王能夠多誇讚他一些。其實楚南並沒有很討厭自己的這個皇弟,他比自己隻小了半歲,就算是經常跟自己過不去也好,至少是一個會偶爾跟自己鬥鬥嘴,說說話的人——盡管說得話都不甚好聽……然而,忽有一天,楚風突然莫名其妙的就吃錯了東西,上吐下瀉,禦醫給看了好幾回,單是藥就熬了大半年,聽說什麽離奇的方子都試了但就是不見起色。
    盡管瑞雲王後製止楚南前去探望楚風,但,楚南還是去了。他繞過宮女和守門的侍衛,悄悄地溜進了楚風的寢殿。隔著那從天花板上直垂下來的、朦朦朧朧的帷幔,楚南看到了躺在病床的楚風。
    那一年楚風不過五歲,楚南也五歲,他隻大楚風半歲,卻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這個皇弟就這樣躺在對他來說寬到至極的大床裏,小小的身子,蜷縮成那樣小的一團,瘦得幾乎隻剩下了骨頭。他躺在那裏,緊緊地閉著眼睛,眉緊緊地皺成一團,好似承受著極為難忍的痛苦一般。
    “楚風?楚風?”楚南輕聲地喚著他。
    如果是平時,他一定會跳起來,一臉憤然地瞪著自己,讓自己從他的寢殿裏滾出去罷?然後揀些奚落和嘲笑他的話來說,再翻他幾籮筐的白眼……
    然而,任憑楚南在那裏猜想了數番楚風醒來會對自己會說的各種惡語與惡行,楚風,終究還是沒有醒來。
    楚南走過去碰了碰楚風,發現他的身體很涼,而且……很是僵硬。
    這是楚南第一次看到死去的人,而這個人,竟是他的弟弟……楚南步步後退,最後竟嚇得大聲地哭了起來。
    宮女太監們自外一湧而入,見此情形,個個唬得連魂都飛了。
    楚風的母親梁嬪因此情形而指責楚南,意在指他故意乘無人之時溜進楚風寢殿,其圖謀恐怕有著不可告人的可怕,一麵哭喊著我兒死得好慘,一麵捉了楚南的手,誓要讓他給她一個交待,為甚麽先前就好好的,這會子偏他來了,楚風就沒了。
    楚南先本就被唬得有些發懵,這會子又被梁嬪這船誣陷,自是有些怕了,哭得愈發的厲害了。就在這時候,瑞雲王後匆匆而來,端的讓梁嬪見識了後宮之主的威風,不僅不帶髒字兒地罵個梁嬪狗血噴頭,更是一臉厭惡地嫌棄這裏死了人,又髒,入不得嫡皇子的眼,徑自領著楚南便走了。
    那時候楚南還不知道,所有皇子的死,其實都與瑞雲王後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