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濺血高九丈 未知身死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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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鄴專使杜驍正是受命前來押解那些亂黨回建鄴之人,然而在他到達洵江之後所見的都是景杭對提人一事的推諉。出於對皇命的遵從以及本身對景杭先前德行有失的不屑,杜驍在景杭再一次試圖拖延時間之後嚴辭相向,要景杭盡快將亂黨及相應名單交付。
    景杭過去雖位居太子景棠之下,卻也是從小受人追捧的皇子王孫,何況如今是在他的賜地上,就連玄旻都給他三分薄麵,杜驍這專使卻一副威武不屈的模樣,著實令景杭動怒。然畢竟如杜驍所言,他乃欽命大臣,景杭若要對他不利,隻怕中朝會對此追究。無奈之下,他隻好請杜驍再等一晚,說明日會將亂黨交出來。
    景杭送杜驍之後便立刻前往洵江獄,挑了幾個關押的囚犯,再動用私刑將他們打得口不能言,手不能寫,便讓他們冒名頂替了那些已被斬首的亂黨,說是明天讓杜驍帶回建鄴。是時有人前來通報說,玄旻求見。
    玄旻主動登門著實令景杭大為驚奇,他也以為此時應與玄旻商議如何對付杜驍,便要立即趕回王府,又聽來人道玄旻已在獄外等候,他遂當即將人召了進來。
    景杭見玄旻一臉凝重,以為大事不妙,立刻上前問道:“你這副神情,是出什麽事了?”
    “我萬沒料到中朝會派杜驍過來。”玄旻苦惱道,“杜驍是蔡襄的門生,蔡襄在朝中以剛正聞名,杜驍受蔡襄影響,對待是非也是極分明的。這一次四哥想要用人蒙混,隻怕頗有難度。”
    景杭聽後即刻變了臉色,指著玄旻責備道:“我原聽你的意思斬了人,如今你卻與我說杜驍不好對付?現在人沒了,他卻口口聲聲要提人,這讓我如何是好?”
    獄中燈火晦暗,照在兩人身上也就顯得越發深沉起來,尤其玄旻凝神苦思,眉眼落在燈光中,總是透著讓人難以琢磨的神色。
    景杭見玄旻久不應答更是焦急,連聲罵道:“我就不該聽你的話,現在進退維穀,這是陷我於不義。”
    玄旻衣衫沉靜,終於抬頭去看景杭道:“既然隱瞞有風險,不如就跟對付那些亂黨一樣,斬草除根,也就幹淨了。”
    “你!”景杭指著玄旻啞口無言,視線中玄旻沒有溫度的眸光讓他覺得眼前的這個人甚為陌生,然而在將玄旻的一席話稍加咀嚼之後,他忽然笑道,“六弟所言不無道理。”
    “我一早說過,從洵江前往建鄴的一路上躲得過天災,也不見得能避過人禍,眼下亂黨四處生事,四哥一人能保洵江安寧已經不易,又如何能保證專使離開之後是不是會遭遇歹人。”
    景杭聞言大笑,連連點頭道:“都是那些亂黨滋事,意圖營救被擒的同黨,甚至殺害我朝專使,與本王可沒有絲毫關係。”
    玄旻附和之後道:“明日我也該啟程回建鄴了。”
    “靈徽不是還在養傷?你這樣回去,不怕耽擱她的傷勢麽?”
    “我畢竟還有公務沒有親自回中朝交代。而且此次杜驍恐怕不能安全回到建鄴,中朝勢必要追問,朝中局勢也或許會有一番變故,我回去正好為四哥靜觀其變,以防萬一。”
    景杭以為玄旻言之有理,便不多留人,而他也依言而動,照舊將那幾個冒名頂替之人在次日送到杜驍麵前。
    杜驍一見這些已經半死不活之人就暗道其中必定有蹊蹺,然而景杭一口咬定這些就是擒獲來的亂黨,並且交付了名單,也催促他盡快回建鄴複命。杜驍無奈之下,隻好暗中派人留在洵江觀察情況,自己先帶著這些所謂的亂黨往建鄴去了。
    如此一隊人離開洵江,不久之後就遭遇了歹人偷襲。杜驍一介書生,自然抵不過這些提刀拿槍之人。然而那幫人有備而來,搶先就殺害了被押解的那班囚犯,然後突破侍衛的保護,直接衝杜驍而去。
    杜驍因此落荒而逃,匆匆跑入山林之中避難。然而他到底弱質,也從未有過這般逃難經驗,沒走出多遠就被追殺過來的刺客發現。他拚命奔逃,最終發現走投無路,而那些刺客也已逼他到絕境。
    正欲舍身成仁之際,杜驍卻被一蒙麵女子所救,親眼見到那些刺客被那女子一一撂倒。他正驚慌,不料那女子直接將他提上一旁的駿馬,就這樣馱著他進入了密林深處。
    杜驍一路驚魂不定,從馬上下來時整個人都幾近虛脫,四肢無力隻能扶著樹幹才勉強站住,身上一通大汗早將衣衫都浸透了,卻又在此時聽見馬車靠近的聲音。
    杜驍聞聲望去,見一輛極為樸素的馬車從林中駛來,最後停在自己麵前。那蒙麵女子上前挑起車簾,他這才看清車中一坐一趴的兩道身影,坐著的那個正是當朝清王葉玄旻。
    杜驍不料會在此時與玄旻相遇,也還未從方才的逃命中回神,便沒顧得上行禮。倒是玄旻先開口叫了他,他正要回應,又見那蒙麵女子帶了個人出來,正是他派在洵江的眼線探子。
    探子將自己在洵江被景杭追殺的事告知了杜驍,說景杭交托的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亂黨,那康王也從未抓到過亂黨,一切都是他偽造來企圖向中朝邀功的奸計。而為了徹底隱瞞這件事,景杭設計了這個局,試圖將殺人與殺害朝廷命官的罪責推到那些亂黨身上,從而坐實自己平亂有功的假象。
    杜驍雖已知其中有詐,卻不料景杭用心如此險惡,也不知那探子所查到的一切都是經過玄旻安排的。
    玄旻見杜驍已對所見所聞有了幾分相信的意思,便適時打斷以引起杜驍道:“實不相瞞,本王會出現在此地,也與康王有關。”
    杜驍果真回頭相顧,疑問道:“王爺何出此言?”
    玄旻眼見如今尚有危險,邀杜驍先行上車,邊走邊說。
    杜驍雖對玄旻也有所防範,但眼下隻憑他一人恐怕也難逃景杭派來的殺手追殺,這就上了玄旻的車。待他上車後才發現車中另外一位的是個趴著的女子,此時並看不清容貌。
    “這位是?”杜驍疑惑道。
    “前梁國靈徽公主。”
    過去玄旻與景棠奪美一事太過轟動,雖然杜驍平日隻關注國政,卻也難免聽到一些傳得漫天飛的流言,當下臉色微變,但也忍著對這種荒誕事件的不屑,繼而問玄旻道:“王爺方才說會現身此地是因康王之故,下官對此深感困惑,還望王爺解答。”
    “杜大人恩師蔡禦史在回建鄴的路上無意揭發了康王與當地梁商勾結一事,杜大人必定知道。”
    杜驍點頭。
    “本王身為齊濟巡查,在出巡齊濟期間出了這種事,杜大人以為康王會不因此牽連到本王身上?”見杜驍半信半疑,玄旻則依舊鎮定解釋道,“本王對康王一事並不知情,卻因為當時當地自身所處,而讓康王起了疑心,覺得是本王將他與梁商私通之事暗中告訴蔡禦史,想借由蔡禦史之手檢舉揭發,從而明哲保身。”
    杜驍並不發言,依舊斂容聆聽。
    “本王自從回到陳國就少理政務,對朝中局勢也並不上心,忽然領到這件差事也實在意外。從來朝中無人脈,康王與梁商勾結這麽隱秘的事,我又如何得知?偏偏康王始終對我心存顧慮,就在本王回建鄴的途中,借所謂的亂黨名義,將本王‘請’來了洵江。”玄旻轉過視線去看靈徽,搖頭道,“靈徽在本王身邊五年,經本王耳提麵命,已經認清了眼下局勢。但她到底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在回歸途中,因為聽說其兄長宋適言被康王擒獲的消息而急於探望,疏忽之下就中了康王請君入甕之計。”
    “本王素來寵愛靈徽,所以這次巡查也暗中帶了靈徽出行,齊濟城中的官員有些也見過她。當本王知道靈徽落入康王手中之後便立刻前往洵江,就此成了康王的‘座上賓’,被康王時時試探齊濟一事,而靈徽因為曾經的身份,遭到康王私刑,要她交代梁國舊部的下落,以便康王捉拿亂黨,向中朝邀功。”
    “本王不過問朝政,平素他們做什麽也與本王無關。但今次康王對本王手下女眷動手,將其劃入亂黨之列,他日也可能借此構陷本王與亂黨有染,如此事關身家性命的事,本王豈能坐視不理?”玄旻注意著杜驍時深思時的神情變化,知道他已然信了大半,便朝靈徽遞了個眼色。
    靈徽掙紮著要起身,見玄旻伸手相扶,她本要避開卻強忍著內心的不適而靠在玄旻懷中,看著杜驍道:“還請杜大人,還我一個公道。”
    靈徽麵色蒼白,眉宇之間的隱忍清晰可見,杜驍想起方才自己等車時見到她趴著的樣子,想必背上一定有極重的傷,如今她卻還勉強坐起身,可見這其中怨念絕非尋常,也就令杜驍對玄旻所言又信了幾分。
    靈徽抬眼去看玄旻,眼中分明盡是痛恨之意,言辭卻百般柔和道:“我在清王府待了五年從未受過這種委屈,如今我重傷未愈,都是清王殿下悉心照顧才得以保住性命。未免康王再施毒手,清王殿下才帶我逃離洵江,此恩此德,我必以餘生還報。”
    靈徽轉過視線去看杜驍,懇求道:“但請杜大人將洵江所見如實稟告中朝,將康王罪行揭露,還我公道,也還清王殿下一個公道。”
    靈徽眼中的堅持令杜驍動容,一番深思之後他點頭道:“下官必定會將此次洵江之行的一切稟告中朝。康王其心可誅,必定不可姑息。”
    得到杜驍應允,靈徽不免欣慰,然而馬車顛簸致使她身上的疼痛始終無法緩解,痛楚幾乎蔓延全身,她難受地一邊緊咬著唇一邊抓住玄旻手臂,而玄旻將她抱在懷中,儼然是一對相依相戀的有情之人。
    杜驍深覺自己處在這樣的環境中頗為尷尬,這就背過身去不再多看。
    玄旻低眼看著哪怕渾身劇痛也還瞪著自己的靈徽,他的嘴角卻牽出一絲略帶讚許的笑容,極其淺淡的在他臉上一閃而過,便讓她趴了回去。而他如今也才發現即使重新趴著,靈徽也一直抓著他的手臂,那手指用力地扣著,顯然是因為太過疼痛而尋找可以轉移注意力的東西。他眉間閃過一縷莫可名狀的神色,最終他也沒有將手臂抽回來,就這樣讓靈徽抓著,直至到達歇腳的驛站。
    未免夜長夢多,杜驍提議由他先行趕回建鄴將一切告知中朝。
    玄旻以為可行,卻在臨行前與他道:“靈徽服侍本王五年,已經孤舟獨行,身世可憐。本王不想她再因為這件事而被推至風口浪尖。還請杜大人在稟告中朝時,將她隱去,至於本王,大人若覺得必要,提及也罷。”
    杜驍聞言會意,與玄旻告別之後便帶了幾名侍衛朝建鄴快馬加鞭而去。
    “你就確定他不會將你說出來?”聞說望著那星夜趕路而遠去的背影如此問玄旻道。
    “不確定。”玄旻轉身,望著驛站樓上那一處亮著的燈火道,“就算說了又能如何?齊濟的案子是蔡襄揭發的。洵江本就在回歸建鄴的沿途,我被自家兄弟請去喝茶,大不了就是個怠慢公務之罪。我的舞姬被打成那樣,我一個胸無大誌又重女色的王爺還能翻天?你信麽?”
    聞說此時才明白當日玄旻杖責靈徽的真正原因,也感歎他顧慮之長遠與縝密,隻是可憐了靈徽蒙受這些皮肉之苦。現今二樓的燈光中,正是那才換了藥的女子在忍痛低吟,一如方才玄旻所言,靈徽自從到了陳國之後,就是一葉在浩海中的孤舟,失去了依憑與保護,所有的一切隻能自己承受。這樣想來,當初的玄旻還比靈徽幸運一些,至少那時候,玄旻的身邊還有瑤姬,後來,還有了她。
    也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將沉思的聞說喚回了神。她定睛去看,見玄旻已提步走入了驛站中,而外頭夜色已濃,確實不適合久留了。她再看了一眼二樓的燈火,光線溫柔,讓人油然生出一種想要靠近的念頭,她遲疑片刻也就此走進了驛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