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樹大複盤根 冷夜哭白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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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旻拜見景棠時,見那一國儲副正擺著一副盛氣淩人的姿態,他在心中暗暗嗤笑之後依舊上前,將一隻信封呈上。
景棠還在為他與玄旻的當庭爭執而耿耿於懷,此時接見玄旻也不甚上心,隨意接過侍者遞來的信封後拆開一看卻立刻大驚失色,當即稟退了所有侍者,急招玄旻上前問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玄旻神情未變地回應著景棠的逼視,兩人的僵持令本就轉涼的建鄴天氣更像是凝固住了一般,而景棠在這樣的對峙下終究稍稍寬和了神色,勉強牽了個假笑出來道:“我方才與六弟開個玩笑,莫當真。”
玄旻臉上的怒意卻絲毫不減,朝景棠置氣道:“大哥藏得這樣深,若不是這次靖王的人不小心留下了痕跡,隻怕臣弟至今都還不知道大哥在雲丘的好事。”
但聞靖王之名,景棠急色畢現,他正要發問又恐隔牆有耳,這就拉著玄旻故意壓低聲音道:“究竟發生了什麽,快與我細細說來!”
玄旻佯怒卻也稍有收斂,連手帶袖從景棠掌中抽了出來道:“我原本也不該過問大哥的私事,然而靖王既然已經插手其中,大哥最好還是與我說明情況,我們也好商量個對策。”
見玄旻肅容正色,景棠便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思前想後他也就和盤托出道:“你也知道靖王在朝中暗中勾結了許多黨羽,甚至在朝堂之外也廣結善友,試圖製造各種有利於他的言論。我身為儲君豈能任由他一手遮天?然而那些臣工到底也不會白替我做事,籠絡人心總是需要有些花銷,我也就在外頭懂了些手腳,未免被人察覺,另設了一個錢莊戶頭用來安置那些額外錢財,戶主也就是你寫給我的這張紙上之人。”
玄旻假作致歉之色,與景棠道:“這種事若不違法度,遮掩過去就好,但現在被靖王知道了大哥的這個戶頭,他前些日子已經派人去了雲丘,根據我遣去的探子回報,他正是將上次從付易恒那裏得到的貪汙錢款以其他名義匯入這個戶頭中,想必是準備蓄意陷害。”
景棠聽後大驚道:“這件事怎麽從未有人同我說起!”
“靖王既然能查到這個戶頭,想來已經買通了大哥手底下的人。他辦事向來謹慎,以唐紹筠的商賈身份做行商之務看來也合情合理,不是被我查出蹊蹺,隻怕靖王的陰謀也就無從發覺了。”玄旻歎道。
景棠此時突然怒道:“我費了頗大力氣才將這個戶頭隱藏至今,靖王他居然也能翻出來,看來確實是我小看他的能力了。也是我一時失察,居然不知道自己手裏出現了叛徒。”
話到最後,景棠已然咬牙切齒,他目光凶狠的模樣被玄旻看得真真切切,於是繼續道:“先前我並不知道其中有這樣的曲折,所以一得到消息就立刻來向大哥求證。所幸大哥信任,與我說了實話,眼下還有回環的餘地。”
“既然被我洞悉了他的想法,這筆賬我自然是要跟他算的。”景棠握緊拳道,“不過這錢既然到了我的手裏,他也別想再要回去。”
“大哥還記不記得,我這次能夠主持修葺永安寺,是誰的主意?”
景棠沉思之後道:“我依稀記得太後跟父皇提起過,但似乎在此之前就已經有人跟父皇說起過這件事……靖王!”
“那大哥還記不記得,當初連通皇宮與靖王府的複橋修葺一事,又是誰提出的?”
“這種事都是工部提出……”景棠頓悟道,“你是說從那個時候起,靖王就已經在工部插了人,故意將修葺複橋的事提出來,然後唆使曹星平從中克扣錢款,偷工減料,再將這件事揭發出來?”
景棠將半年多前的那樁案子再回想了一番,果真越想越覺得蹊蹺。當時修複複橋的事落去曹星平頭上時,那位工部員外郎就已經動起了歪腦筋,找他說起時一副頭頭是道的模樣顯然是早就有了想法的。但他未能及時察覺便應允了曹星平的提議,結果複橋卻塌了,他在工部最重要的助手也因此落馬,現在的工部幾乎落到了西雍手中。
“其心可誅啊。”景棠感歎道,對西雍的防範也就更多了一些。他再去看玄旻時,察覺到玄旻臉上同樣凝重的表情,稍作思考之後,他問道:“你的意思是,他這次是想如法炮製?”
“永安寺作為國寺,修葺一事必定不容怠慢,但工部最重要的兩位管事幾乎同時告病,修繕工程如果不能妥善進行,必定會受到朝臣非議,有損皇家體麵,所以靖王找了我這樣一個不重不輕的人來主持修葺工程。”玄旻道,“這樣一來,無論他是不是要在這件事上下手,也不管最終會引發多大的後果,就算是舍棄我,對他而言也沒有壞處,而我如果是大哥的人,反而對他是件好事。”
“難怪你從一開始就對這次的修葺工程看得緊,是要防止靖王從中做手腳。”景棠恍然道,“但既然你有了這種顧慮,他們驚擾太後時你為何還要挺身護他們?直接一個個問罪了不也就能斷了靖王的計謀麽?”
玄旻搖頭道:“我是整個工程的督管,手底下的工匠出了岔子,我責無旁貸。再者靖王如果借題發揮,我也逃不了其中罪責,不如將門麵功夫都做足了,且看他具體要做什麽。幸好這次及時得到他在雲丘的消息。如果我所料不差,他的原意是想複製複橋貪汙的情形,再將其牽連到雲丘那個戶頭上,從而將矛頭最終指向大哥你,我不過是一個跳板罷了。”
一旦想起當時因為複橋之事與西雍在朝中鬥法以至於他未能及時察覺齊濟的情況導致一切演變成那樣,景棠便暗恨不已。失去景杭那樣一個得力同盟之後,他在朝中的地位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衝擊,西雍又仗著今上隆寵多番與自己過不去,兩人之間的矛盾在過去的半年裏激化了不少,西南軍權的爭奪正是兩相對立逐漸浮出水麵的開始。
“那你覺得接下去應該如何是好?”景棠問道。
玄旻思忖之後回道:“靖王在朝中能有如今的地位不僅靠父皇隆寵從而引得諸多臣工競相攀附,有樣東西他必然是跟大哥想法一致的。”
景棠見玄旻故作神秘也未立刻追問,兩人交換過眼色之後他又想了想,了然道:“表麵上與人為善,以性情愛好結交朋友,其實不過沽名釣譽,用的都是這些。”
玄旻頷首道:“我已經讓人去查靖王在外地的各項私產,但未免疏漏,還請大哥襄助。”
“這是自然。”
“至於這次永安寺修葺一事,我見所毀精舍跟殿宇確實需要仔細翻修,工程想必要持續很久,未免靖王從中生事,我必定會小心應付,可還有一件事至今懸而未決,大哥務必竭力爭取。”
景棠考慮過後問道:“你是說西南大軍一事?”
玄旻點頭道:“付易恒雖除,西南有宇文將軍坐鎮本該是眾望所歸之事,但既然靖王已經開始動作,想必他不會就此甘心讓西南兵權就此落入宇文將軍手中。再者軍中尚有其他將領這些年表現不俗,大哥一定留心,有可任用之人就搶在靖王之前先收歸己用。但現在還是要確保宇文將軍能夠最終掌握西南地境。”
景棠深以為然,連連點頭稱是。
玄旻如此就要告辭,臨行前卻又想起一樁事,這就折回景棠麵前道:“大哥手底下可有商界翹楚?”
景棠在記憶中搜尋一番之後無果,搖頭道:“我多與朝中臣工接觸,要說那些商賈之流結識得確實不多。你為何有此一問?”
“付易恒一事外人隻道他空報白丁、中飽私囊,但付易恒未免中朝追責,強征壯丁時的那些錢財從何而來?大哥可別忘了,靖王運往雲丘的那筆錢款是付易恒給的,如付易恒那樣重財之人,不見得會將自己辛苦斂來的錢財就這樣全部給出去,靖王自己也必定不會全數賠付,那這提供錢財之人就相當重要了。”
景棠想過之後驚道:“靖王出入一直帶著那個唐紹筠,你是說,那些錢財都是唐紹筠的?”
玄旻未置可否,繼續道:“唐家雖然在齊濟一案中遭遇重創,但以唐風青縱橫商海數十年的經驗,必定給唐紹筠留了退路,而唐紹筠也就是以此得以在靖王身邊享有一席之位。否則以靖王的心性,他與唐紹筠相識日短,唐紹筠又曾經與康王有關,如何就能成為現今靖王的左右手?此人必定有靖王看重的東西,除卻錢財外物,大概就是在商界的人脈關係。”
景棠後知後覺道:“唐風青這個老狐狸,我以為齊濟事了也就當真一了百了,卻沒想到他除了留著當初康王的手信,還給唐紹筠留了這樣的後路。現在唐紹筠成了靖王的人,還替他打理商務,勾結商界中人,當真是個大患。”
“靖王當初不惜以與我為難將靈徽送給唐紹筠作為拉攏的條件,就足見唐紹筠在靖王眼中的地位。大哥試想,如果你在雲丘的戶頭隱藏得那樣隱蔽,靖王又是如何知道的?我想當地官員應該不至於直接牽涉其中,所以中間有可能與唐紹筠有關聯和接觸的人就是商界中人。當然究竟是被收買,還是被唐紹筠利用套了話,我也無法判斷。總之唐紹筠此人,可留,但必須收為己用,否則最好除去。但現在的情形下,卻並不好動他。”
景棠不屑道:“不過一個區區商賈,就算當真殺了他,害怕靖王翻天?”
“唐紹筠如今手裏最要緊的事就是雲丘的錢款,事關大哥,如果他出了事,靖王必然會以為是大哥有所察覺而另有動作。到時他將手裏有的線索擺出來,同時將唐紹筠的意外也推到大哥身上,說大哥為了隱藏作為而蓄意傷人殺人,這就不是小事了。”
景棠想來當真如玄旻所說,他現在的處境有些艱難,進退都得加以思量,否則一不當心,就可能落入西雍的圈套而難以脫身,不由深覺情勢危險,而也幸好有玄旻細心仔細,步步為營。
“六弟。”景棠歎了一聲,眉眼見竟有些疲憊神色,看著玄旻道,“多虧有你,否則我就當真陷在靖王設的局中,稍有差池就可能落得與康王一樣的下場。”
玄旻上前安撫道:“我與大哥一脈手足,本就應該同舟共濟。況且大哥乃中宮嫡出,一國儲副,繼任大統無可厚非。有心之人圖謀不軌,此等不臣之心,不該姑息。”
景棠見玄旻義正言辭,內心對其的信任便不由深了幾分,尤其在現今西雍處處針對、蓄意陷害的時刻,玄旻這番忠心一旦表露便顯得格外誠懇真實,加之他向來不是趨炎附勢之人,景棠遂更深信不疑。
“得六弟今日所言,我便安心許多。”景棠感慨道。
“眼下三樁事,其一,力爭西南軍權歸於宇文將軍手中,確保大哥在外尚有軍中支持,是製約靖王的一大手段。其二,雲丘戶頭的錢款究竟如何安排,大哥需要好好考慮。其三,唐紹筠是留是殺,若殺,何時殺,如何殺,如何應對靖王發難,都不可有絲毫疏漏,否則後果堪虞。”玄旻提醒道。
景棠以為玄旻所說這三件事,件件都容不得怠慢,否則不是白費先前的一番心血,就是惹禍上身,他確實需要考慮清楚之後再做定奪。
“你方才說要我襄助你調查靖王私產一事,我記下了,稍後我就派人過去雲丘。當地與附近的官員與我還有些關聯,現在想來,靖王大約就是料準了我不會將疑心放去他們身上才選擇在雲丘下手,隻是不知那些官員有多少已被靖王策反。”景棠臉色越發難看,也越發後怕起來,道,“確實不能再兵來將擋,否則指不準哪天靖王發難,我卻連他何時設的伏都不曉得。”
“大哥能有如此想法,靖王日後想要設計怕也不易。”玄旻恭維道。
景棠低歎一聲,見玄旻要走,他也不便多留,親自將玄旻送離了太子府之後便立即命心腹前往雲丘為錢莊戶頭一事進行緊急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