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樹大複盤根 冷夜哭白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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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說是永安寺修複了一半的羅漢金身忽然被蟻群侵蝕,半座塑像盡覆白蟻,模樣極其可怖。今上聞訊後召來玄旻並立即趕往寺中查看,但此時白蟻已被除去,隻是那偷工減料的羅漢像赫然立在殿中。
    國朝對佛法禪宗頗為看重,永安寺更以國禮建造,奉為國寺,今上為此當眾責問負責監管修葺工程的玄旻,怒容之甚可謂近來至極,使得在場臣工無一不是噤若寒蟬,就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有絲毫閃失就被無辜牽連。
    玄旻對此卻並未過多辯解,隻說會盡快查明真相,卻並不能就此令今上平息怒火。
    在場的司天台監正突然發言,說是羅漢金身並非招引蟻群材料,縱使工匠從中偷換材料也不至於有如此景象。之後他又說了些玄學星象之流,隻將在場眾人說得雲裏霧裏,最後總結道是天象有異,需回去仔細占卜方能推算出今日這一場玄機。
    雖然有了這樣的解釋,但到底有些牽強附會,加上那座羅漢金身確實出現了問題,今上就此暫令玄旻停職待審,將調查永安寺修葺之事交給了其他官員,這才作罷。
    永安寺一事才畢,唐紹筠便接到了立刻趕往雲丘的命令。當時他正送靈徽回去,半道便被西雍的親信攔下,說要他即刻前往雲丘。他知是西雍下了決定,在與靈徽簡單告別之後就乘坐親信駕來的馬車掉頭去了雲丘。
    靈徽看著那座馬車疾馳而去,忽然想起玄旻在楓林中與自己說的話,她立即讓人回唐府,甫至自己房中,就見桌上放著一封信和一個錦囊。信封上全無字跡但密封完好,裏麵顯然是有書信內容的,至於那隻錦囊,靈徽以為現在打開也無濟於事,索性到了穹州再看。
    一旦想起玄旻讓她即刻動身的言辭,靈徽便不再耽擱,匆匆收拾了行禮就立即前往穹州。她知道有玄旻的人一直暗中監視自己的行蹤並且絕對不是聞說,但既然決定聽從玄旻的安排這樣做,她就不會想去拆穿什麽。
    靈徽離開建鄴時已經十分小心,盡量不讓西雍發現,大概也能料想到玄旻會為自己做遮掩,但她必須在唐紹筠從雲丘回來之前將穹州的事處理好,讓這一切都做得不著痕跡,因此一路上她策馬疾行,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穹州。
    進入穹州的當日已近日落,靈徽本要找個地方落腳,卻沒想剛進城就在穹州的街市上發現了疑似梁國舊部的身影。因為有過在洵江的經曆,她如今並不敢貿然出手,尤其是在感覺到對方也似乎發覺了她的蹤跡之後。
    眼見天色將晚,靈徽找了間客棧住下,收拾完一切之後,她將那隻錦囊打開,仔細看過裏頭那張字條之後,她才將東西燒毀,就聽見房外似乎有異動。
    這令隻身在外的靈徽立刻提高了警覺,心中也不由生出不安來——自從進入穹州之後,她就感覺原來一直在暗中盯著自己的那雙眼睛突然不見了,也就是說,玄旻將她一個人放置在完全沒有監視的環境中,換而言之,如果她此時想要去找宋適言從而擺脫玄旻這些年來的禁錮是輕而易舉的一件事。
    有了這個認識之後,靈徽反而沒有得到料箱中的喜悅,她在房中靜坐良久,腦海中不斷浮現出過去玄旻的神情舉動,那些看來冷漠無情的過往卻在如今成了她離開的牽絆,尤其是在她意誌出現動搖的時候,景杭臨死時的模樣讓她從中驚覺,腦海裏也瞬間變得一片空白。
    就是在這出神的瞬間,靈徽全然不知有人闖入了自己房中,當她回神時,那人已經出手將她打暈。
    醒來時,靈徽發現自己身在一處營帳中,周圍的一切都十分陌生,帳內的擺設陳列卻又讓她覺得十分熟悉。就在她留心觀察這一切的時候,宋適言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她轉身時見到至親在前,一時間高興得竟不知應該說些什麽。
    宋適言見靈徽安然無恙放心了不少,隻是除去長途奔波的風塵之外,他注意到靈徽與過去不大相同的神情,那些曾經不會出現她眼中的防備與小心已經替代了她對這個世界的懵懂認識。就在他進入帳中見到靈徽的第一刻,他猛然意識到,過去弋葵皇宮裏那個天真純良的皇妹靈徽已經在這世上消失了。
    兄妹間的各懷心思令這場出人意料的重逢少了預想中的興奮與激動,取而代之的是彼此的沉默,甚至是因為長久分別而帶來的疏遠與隔膜,哪怕這已經是他們在今年的第三次相見。
    宋適言張口卻又停頓,因為想起部下回稟的在城中與靈徽遇見但她卻形同陌路一事,加之先前在曲水澗發生的一切,讓她對現在的靈徽多少有了些保留。
    靈徽見宋適言如此反應心頭也不免覺得慘淡,心下琢磨了片刻才開口道:“大哥。”
    這一聲大哥少了年少時的兄妹親昵,宋適言記得過去靈徽叫他的時候總是帶著滿滿的笑意,而他每次見到靈徽那雙燦若星辰的眼眸也都會將所有的煩惱都暫時忘卻,但是現今他從靈徽眉眼間看見隻有五年分別之後的落寞與涼薄,那個總愛纏著他的小妹妹已被埋沒在記憶深處。
    宋適言遲鈍地點了點頭,稍作猶豫之後他又聽靈徽問道:“上次葉玄旻沒有為難你吧?”
    其實上次宋適言被帶離曲水澗之後就沒有受到絲毫為難,他甚至在玄旻的幫助下從建鄴全身而退,直接回到了穹州主持大局。但宋適言並沒有將背後的實情和盤托出,隻是頷首簡略答道:“沒有。”
    頗為尷尬的沉默再一次填充在靈徽與宋適言之間,帳中燭火照不開兩人之間的隔膜,這種無形而生份卻分明能讓人感知到存在的生疏令曾經那樣親近的他們都感到十分不自在,可他們卻不知道如何打破這一次彼此間的寂靜。
    “坐吧。”宋適言無奈道,待靈徽依言坐下後,他才問道,“你怎麽會來穹州的?”
    靈徽並不想現在就讓宋適言知道她正在為玄旻做事,今夜的兄妹團聚本就出乎她的意料,因此她此刻並沒有合適的言辭作為回答,隻好低頭沉默。
    見靈徽不發一語,宋適言也不知還能說什麽,回想她們之前在東涼重逢時都還未有現今這般無言以對,不過幾個月的功夫卻發生了這樣的變化,當真讓人感歎世事無常。
    “大哥……”靈徽遲疑良久,終於抬起眼去看宋適言時隻覺得兄長目光深沉陌生了不少,對她更像是有了責備的意思,讓她羞愧得不敢麵對,所以立刻扭過頭道,“別再打了。”
    “你說什麽?”
    靈徽分不清宋適言這一句究竟是僅僅因為沒有聽清她本就說得極輕的勸告而發出的疑問,還是分明聽見了她的話卻故意這樣質問,她隻是在之後又沉默了片刻才鼓起勇氣重複道:“我說……別再打了。”
    宋適言原本按在桌上的手頓時收緊,皺眉問道:“為什麽?”
    “這樣下去沒有任何意義,難道你忘了宇文憲剛剛才把你從穹州城打出來?”
    宋適言盯著沒再正視自己的靈徽,他萬萬沒想到作為昔日梁國公主的她居然會勸自己放棄抵抗,內心的失望遠勝過當時他帶人撤出穹州的心情。
    “你來穹州是勸和的?”宋適言哂道。
    “不。”靈徽即刻辯駁道,視線也隨即與宋適言再度交匯。麵對兄長有些尖銳的審視目光,這一次靈徽沒有回避,她盡力讓自己變得平靜後才繼續道:“我不是來勸和的,我也不想我們這五年來的心血被白費掉,但是眼下真的不是應該繼續打的時候。”
    “既然當日能夠拿下穹州,就證明我們有這個能力,隻要繼續堅持,團結更多的力量,我們是可以拿回我們失去的東西的。”宋適言信誓旦旦道。
    “那根本就是葉玄旻用來陷害付易恒的計劃。”靈徽反駁道,她的激動引來了宋適言的疑惑,她深深呼吸之後才道,“太子跟靖王的鬥爭已經波及到了西南的軍權,宇文憲是太子的人,付易恒則一直暗中偏幫靖王,而葉玄旻如今……是太子一黨。”
    “宇文憲領兵不利,致使穹州失陷,因此兵權被奪,西南大軍交由付易恒掌管。但是付易恒一直以來虛報兵丁、貪汙軍餉的事在這次合軍中被揭發,陳皇震怒處斬付易恒,所以如今東西大軍又回到了宇文憲手裏。”
    宋適言看待靈徽的態度又多了些質疑,問道:“你怎麽會知道這些?”
    “我……”靈徽欲言又止,最終幽然歎了一聲道,“我在葉玄旻身邊五年,多多少少也聽見一些他的計劃,他相助太子也是另有目的的。”
    宋適言再度陷入沉默,這一次他卻自有心思,半晌後與靈徽道:“既然回到大哥身邊了,就安心留下來吧。”
    這樣的挽留多少讓靈徽找到了一些過去兄妹親善的感覺,宋適言的神色也比方才溫和了不少,讓靈徽不由放鬆了心裏的戒備,但她卻遲疑道:“我還有事要辦……暫時不能留下。”
    宋適言立刻追問道:“什麽事?”
    靈徽不想直麵宋適言這充滿探究的目光,故轉過視線道:“很重要的事。”
    宋適言見靈徽神情閃避便已了然,唇邊浮現出一絲莫可名狀的笑意道:“陳國之事?”
    靈徽不作辯解,隻又勸說道:“大哥,你聽我的,別打了。”
    宋適言卻猛地拍案而起,指著靈徽怒目相向道:“你對得起父皇,對得起那些為梁國戰死的英魂嗎!”
    這樣的指責聽來擲地有聲,宋適言居高臨下、滿臉怒容的樣子仿佛坐實了靈徽背棄故國的罪名,那一雙昔日滿是對靈徽疼惜的雙眸裏如今隻剩下無盡的斥責與唾棄。
    靈徽起身辯駁道:“都已經籌備了五年,為什麽要在這個根本不成熟的時機裏把自己暴露出來?你以為我們的敵人是誰?不是宇文憲,不是付易恒,不是什麽陳皇、太子和靖王,是葉玄旻。”
    “他一個過去險些命喪梁國的質子會有什麽能耐?”
    “你還記得康王葉景杭麽?”
    “你提他做什麽?”
    靈徽取出隨身的匕首,在宋適言的驚惑下,她鎮定道:“康王就是死在這把匕首下的,是我用匕首,一刀一刀要了他的命的。”
    宋適言難以置信地盯著靈徽,他最難以相信的並不是康王死在一個女人手裏,而是親手殺死康王的居然會是靈徽,是這個過去虔誠信教、心懷仁慈的梁國公主。
    提及康王之死,靈徽也有些難以克製的激動,她微顫著手將匕首拔出,握緊了這柄已經真正飲過人血的武器道:“當日在建鄴皇宮的角落裏,我就是用這把匕首,親手要了康王的命。當時我一麵殺他,一麵回想起靈南姐姐生前最後的遭遇以及她死後遭受的羞辱,我說過她的仇我一定會報!大哥……我真的親手為姐姐報仇了。”
    宋適言發覺靈徽眼中已經溢滿的淚水,將她的眼睛襯得異常晶瑩,卻也滿是憂傷,她的目光有些失焦,神情逐漸飄忽起來,握著匕首的手也顫得更厲害了一些。但他不敢就這樣上去奪下那把匕首,因為現在的靈徽既然有勇氣殺害康王,那她也可能會傷害別人甚至是自己。哪怕他們兄妹之間不負往日親近,他卻還是不忍心見到靈徽受傷,所以他此時依舊安靜地聽著,再伺機從靈徽手裏搶下那把凶器。
    淚水無聲地從靈徽眼中滑落,靈徽也終於從那一場死亡裏回了神,再去看宋適言的時候,她的臉上呈現出一種淒豔詭異的神情,她道:“葉玄旻答應我的,他會把我們的仇人送到我手裏,就好像我殺康王那樣,讓我親手了結他們。康王已經死了,下一個就是太子。”
    她眼底閃動的光芒冰冷銳利,跟她此刻說話的口吻一樣沒有絲毫溫度,這讓宋適言不寒而栗。
    “靈淑妹妹死得不比靈南姐姐好多少。”眼淚難以抑製地奪眶而出,靈徽壓抑著哭了許久才讓自己鎮定下來,她看著麵露疑色的宋適言,幾近苦求道,“當日葉玄旻以橫戈七城和珠寶千萬作為條件要從太子手中將我換走,陳皇念他冒險打開弋葵城門有功所以幹脆將我賞給了他,於是靈淑就這樣被太子帶走了。我多希望當時葉玄旻沒有那樣做,靈淑也就不用受後來那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