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迷雲忽障目 難測是人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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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月光暗淡,侯保幸與靈徽密會亦沒有用任何照明工具,初到約見地點時,他並沒有立刻注意到站在暗處的靈徽,當他看見那一身白衣悄然站在夜色中時,免不了心中一聲驚歎,便是這幽暗中的白裙黑發,神情冰涼,猶如雪山素蓮,孤寂清絕,他也再一次感歎建鄴城中那些因她而起的流言蜚語並非誇誇其談。
“他們就在那兒。”靈徽指著高石下道,“再過一會兒就要開始了。”
侯保幸之前隻聽靈徽的意思挑撥離間,並且成功阻止這次對宇文憲的救援,卻不知他們究竟準備如何下手鏟除這西南大將。如今他見靈徽出手所指,出於好奇便走過去探看,隻見腳下那一處山林間有點點火光,像是有人夜間生起的篝火。
“你們究竟打算怎麽做?”侯保幸問道。
“放任主帥被困卻置之不理,如果讓宇文憲回去了,你覺得以他的脾氣會放過你們麽?”靈徽問道。
侯保幸自然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隻是不等他回答,四周林間便突然傳來巨響,轟轟烈烈地猶如猛然響起的雷聲,在原本寂靜的重山之間震耳欲聾。
那聲音自西麵八方湧來,乍一聽像是平地驚雷,然而開頭的一記猛響之後便有餘音回蕩在山林之中,嗚嗚不絕,猶如人聲哭泣,此起彼伏。
侯保幸站在高地之上借著月光望向那一處軍隊,然而視線始終灰暗不明,他唯有看著林內因為這突來的聲響而焦躁不安甚至開始鬧出騷動的人群,猜想著再過不久就會到來的大混亂,他的眉頭不由僅僅皺到了一處。
靈徽冷淡地看著那些逐漸在林子裏亂竄試圖逃離的士兵,她未曾意識到自己此時的樣子像極了過去玄旻每一次麵對她時的模樣,眉眼見盡是對眼前事物的不以為意,絲毫不為外物的變化而產生情緒上的變化,冷靜得不近人情。
不絕於耳的哭聲像是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蠱惑,將已經被圍困多時的陳國士兵內心的慌張與害怕慢慢勾引了出來。有膽小者驚叫著試圖立刻逃離現今被圍困的境地,結果卻是被宇文憲提刀當場斬殺,殺雞儆猴。
本就陷入極度緊張的情緒因為這樣突如其來的死亡而被點燃了最後的衝動,同伴的屍體倒在腳下的瞬間,就有人發出了極其淒厲的慘叫聲,伴隨著那始終充斥在山林間的暗夜鬼泣,所有人的都不再淡定。
他們仿佛身在熱鍋的螞蟻,在這樣的時刻裏驚悚叫嚷,有些甚至為了找到出路而拔出了隨身的武器,試圖打破山中“鬼神”設下的禁錮,而那些在眼前不停晃動的身影就是阻擋他們前行的障礙,需要被徹底鏟除。
也不知是誰在宇文憲之後又殺了人,混亂不堪的自相殘殺就這樣展開,他們聽著籠罩在整座山間的“鬼魅”哭泣,遵從著內心渴望脫離危險的意願,為了平安脫困而開啟了這樣的廝殺,不必分清楚敵我,隻要將自我救贖就全然足夠。
侯保幸難以置信地看著過去在宇文憲帶領下號稱精銳的這一支前鋒在現今這樣的情形下發生這樣的變化,他不由喃喃道:“怎麽會這樣?”
“隻不過一點挫敗跟誘導就能讓他們變成這樣,宇文憲手下的所謂精英也不過如此。”靈徽不屑道,“等他們打得差不多的時候,侯副將就按計劃進行吧。”
侯保幸注意到靈徽眼底閃過的複雜情緒,她似乎正在思考什麽,冷月清光之下,她的目光讓人難以捉摸,卻又不知為何透著一股悲憫。這樣的神情讓她原本滿是涼薄清冷的眉宇逐漸變得柔和起來,也讓侯保幸覺得有些恍惚,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
宇文憲沒有料想到會是如今這樣的局麵,情況失控到他根本無法在自己的士兵麵前再發號施令,甚至需要躲避身邊隨時可能揮向自己的武器。他深知有人從中作梗,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困守於此,所以決定趁亂先行脫身。
靈徽見宇文憲有了動作便立即讓侯保幸前去阻攔,她原本還想在高地上待一會兒,親眼看著這場屬於陳兵的互相廝殺直到落幕,然而就在那幽幽不斷的嗚咽聲裏,突然夾進了一絲雜音。
那正是當初靈徽在福臨山曲水澗聽見的聲音,盡管現今並不是當時美妙的樂音,更像是帶動周圍“哭聲”的引領之音,也就此將林裏正發生的一切推向高/潮。
刀劍交擊的聲音與鬼哭混雜,而那青葉之音就仿佛漂浮在這些塵世俗音之上,靈徽心中驚詫片刻便立即抬頭尋找聲音來源。那些在鮮血裏殺紅了眼的將士也像是被這聲音指引,迅速循著音源處靠近。
靈徽注意到,對麵的山頭上似乎有一道身影正立在那裏。她立即朝山頭跑去,穿入樹影陰翳的迷林之中,耳邊的聲響分明十分幽緩卻催生出她內心的惶急,讓她想要盡快見到那個人。
她提著裙裾快速奔跑,拚命想要縮短與音源的距離,她也不知自己為何這樣迫切地想要見到那個人,隻是完全不受控製地試圖揭開隱藏在這個聲音後的真相,那仿佛是她生命的新的開始,正是她至今仇怨的救贖。
奔跑的時候,靈徽暫時忘記了自己所出的境地,一味地想要揭開內心關於這個聲音的困惑,隻是當她穿過迷林到達一片空地時候,恰好看見對麵的山崖上有一隊人將早就準備的巨大落石推了下去,而山下就是正經過逃命的陳軍士兵。
她並非沒有親眼目睹過生死,隻是縱然當初在弋葵城破時,她都未曾見到同一時間有這樣多的生命相繼在眼前消失。方才在高地上看著陳軍的廝殺,那些鮮血漸在眼前尚有暗夜作為遮掩,她看得並不真切。可現在眼前沒有樹林障目,月光傾瀉鋪滿整個山穀,照在那些渾身是血的士兵身上,也將那些快速滾落的龐然大物照得一清二楚。
經曆過方才的快跑與內心渴望的追擊之後,靈徽一時間沒能克製此時的激動,她錯愕地看著正在視線裏發生的一切,這場關於死亡的盛宴是她自記事起所見到的規模最龐大的一次。她感受著胸腔裏劇烈運動著的心跳,將她在這一刻的驚訝無限放大,耳邊依然是那帶著魅惑誘導的聲音,讓她在失神的時候循聲望去,再一次望見了高崖上那道模糊的身影。
那就像是她內心的寫照,讓她在此時此刻將那道身影作為意識方向的指導,在親眼見過、親手接觸過死亡之後,將她心中的仇恨坐實,讓她明白自己現在所做一切的意義——別人的欲望可以用生命和鮮血填滿,她的為什麽就不可以?腳下山穀正在發生的一切就是她在達成自身目標的過程裏需要去完成的事,她的愧疚與憐憫在這樣的時刻沒有絲毫用處,一旦她心軟,就會前功盡棄。
那聲音像是化成了一隻手,拉著靈徽朝高崖上的那個人影走去,卻忽略了他們之間正隔著一條難以跨越的山道,一旦她踩空掉了下去,就會跟山穀裏那些士兵一樣,將性命留在這裏。然而她對此全然沒有察覺,視線裏隻有那個根本看不清樣子的人影,猶如暗夜裏引航的明星那樣吸引了靈徽所有的注意力,直到那聲音在突然間消失。
靈徽從那陣怪異的聲音中回過神時,發現自己正站在山崖邊,她隻要再向前一步就會直接跌入前頭的山穀,而現今周遭出奇安靜,就連風聲都沒有。她借著月光看見腳下山穀中的一片狼藉,那淩亂的巨石下正是為她複仇之路作為墊腳石的一眾生命,縱使她心有憐憫,也抵不住在已經在內心深處被加固了的仇恨。
崖上白衣靜立片刻後就轉身離去,隻留下山穀裏一片月光清冷無情,將方才那一場喧囂徹底冷卻。
稍後靈徽與宋適言會合,宋適言將侯保幸的行蹤告知,她點頭卻一時無言,看著神色凝重的兄長,她還是好心勸道:“這一次我們元氣大傷,還是暫且休養生息吧,接下去的事由我一個人去做,等到時機成熟了,我會再來找你的。”
靈徽眉間的疲憊令宋適言格外心疼,他想要伸手像過去那樣摸著靈徽的腦袋安慰她,然而抬起到一半時他又放下了,道:“如果真如你所說的那樣,在解決了太子之後,你立刻回來,我真的不放心再讓你留在清王身邊。”
靈徽搖頭道:“大哥,也許給我回來的機會,我都會放棄的。”
宋適言驚訝道:“為什麽?”
慘淡的笑容出現在靈徽淒豔的臉上,她輕輕地搖了搖頭,沒有給予宋適言關於這個問題的任何回答,隻是轉開話題道:“一定不要再輕舉妄動了,帶著舊部們好好活下去。至於我……我心裏有一團疑雲,隻怕這一生都難以將它撥開,如果我有幸能夠得到答案,我再回到大哥身邊吧。”
靈徽一直都是個自有主張的人,哪怕過去她一直依附著身邊的親人生活,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在經曆了這五年的分別之後,她的身上已經有了極大的變化,內心的混沌也在時間的流逝中漸漸清明起來。
宋適言知道無法勸動已經有了決定的靈徽,便隻有放任她去,兄妹二人就此告別。他目送靈徽轉身離開,那襲白衣在月下顯得清瘦顧忌,雙肩卻比過去多了幾分堅韌,他不知應該為此感到高興還是難過,這樣的成長對靈徽而言顯然殘忍了一些。
靈徽並不知宋適言這樣的想法,她就此駕馬趕回穹州,恰好看見侯保幸帶著宇文憲手下唯一的生還者向穹州的方向跑去,她料想一切應該都在計劃之中。但未免節外生枝,她準備先行去了侯保幸府上等待消息,然而此時她發現那一處山林上空正冒出濃煙,顯然是有人縱火。
侯保幸帶著那個生還者回到軍營,然而那人在山穀中受到了極大的驚嚇,說話語無倫次,一直喊著有鬼,再或是抱頭躲在角落裏叫著“不要殺我”,這令在場的所有人都焦急不已。可當他們去詢問侯保幸時,侯保幸隻說自己帶人入林時覺得那山穀詭異,搜尋了不多久就發現了這僅存的生還者,他口口聲聲說著宇文憲瘋了一樣殺光了他們所有人,然後林子裏就頻發怪聲,之後他就再也不肯多說了。
帳中因此陷入沉默,負責偵查的士兵前來報告說是密林著了火,如今火光衝天,根本不可能再進入山林中搜尋宇文憲的下落。侯保幸深知是靈徽授意毀屍滅跡,所以他直接提議將這件事上報入朝,由他執筆將今晚發生之時一一寫進奏報之中。其餘人以為隻有侯保幸在最後進入過山中救人,由他來寫這份奏報也最為合適,就都不作反對。
侯保幸眼見暫時壓住了這件事,心中稍稍安定一些,回到府中見靈徽已在等候,他便將事情都交代了一遍。
靈徽聽後卻沒有給出任何反應。
侯保幸暗查靈徽神色,探問道:“那林中忽起大火,可是宋姑娘的意思?”
靈徽點頭道:“靖王派我前來遊說我大哥,他已經聽了我的話,決定離開穹州,不與諸位副將為難。未免中朝怪罪西南守軍護城保帥不利,他特意將建造在山中的據點跟宇文憲的那幫士兵一起燒了,侯副將隻要在奏報中說明是天降異火,人力無法挽回,相信哪怕有人敢非議上蒼旨意,司天台那些人也會找機會反駁的。”
國朝對神鬼之說一直重視,有關天機玄妙更為人所好奇,今上對此亦十分敬畏,侯保幸以為隻要自己上疏時言辭足夠玄妙,再將有關人員牽扯進來,也就會如靈徽說的那樣,自有人為他聲援,這件事也就能夠掩飾過去。
侯保幸拱手朝靈徽揖道:“宋姑娘此行為王爺解除一大憂患,著實辛苦,但現今西南大軍連失兩名主帥,大大受挫,還請宋姑娘回去建鄴之後與王爺稟明如今情況,早日為我軍擇一新帥,以振士氣。”
靈徽此時已經明白了侯保幸的意思,卻不忙著答應,岔開話題道:“雖是天有異象才致使宇文憲慘死山野,但又為何會有此等異象發生?天象玄學我過去曾有涉獵,不是世有大異,天象不至於發生突變,侯副將,你說是不是?”
侯保幸思忖片刻連連應聲道:“宋姑娘所言極是,天象與世道運轉緊密相關,天有異動,這世間便有異動,末將雖是武夫不動這星象奧秘,卻也大概明白其中利害,必定不會掉以輕心,放任自流的。”
靈徽卻盯著侯保幸問道:“侯副將是當真明白了?”
侯保幸低頭想了想,立刻派人去講穹州城內叫得出名的星象占卜師都請了過來,再回到靈徽身邊時,他終於發現靈徽眼底稍許的讚色,這才略微安了心。
“穹州的事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未免夜長夢多,我要即刻回建鄴向靖王匯報,城內其餘諸事就勞煩侯副將了。”靈徽道。
侯保幸連聲答應,為靈徽準備了快馬就趁夜將這位建鄴的專使送回建鄴。
靈徽離開穹州之後卻不由佇足回望,她念著山崖上那道神秘的身影,想著那能夠探入自己內心深處的樂音,再回顧了自己在穹州的所作所為,突然覺得一切都那樣不真實。她望著在暗夜中聳立的穹州城牆,那隱約的輪廓沉穩靜默,就如同當初弋葵的城牆那樣守護著原本居住在城裏的人們。然而事實卻是無論城牆如何堅固,隻要有人有足夠的能力將其攻破,那它就隻會變得不堪一擊。
一聲悵然歎息之後,靈徽抬頭望見夜幕上高懸的孤月,想起自己跟侯保幸說的天象之說,她不禁自哂——她也曾相信九天之上居有神明,隻要她誠心祝告就會得到他們的庇佑,但現實又如何?她哪怕獻祭了自己最美好的年華也沒能夠在最後讓親人得到平安。既然再虔誠的信奉都無法得到願望的滿足,她就不會再將希望寄托在那些本就虛無縹緲的神明身上。往後她的路,都將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來的,她不信天,不信地,不信漫天神佛,隻信自己……或者還有一個她根本不願意去相信卻又不由自主信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