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箴言刻兩行 莫辨真假詞(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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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寺的石碑來得怪異,立即就引起了所有人的主意,對於這塊石碑的來曆一時間眾說紛紜,但大多數人都認為石碑是上天之物,碑上的刻字正是上蒼的旨意,推崇這種說法最甚的,當屬司天台那一幫人。
先是因為才德出眾而被廢太子嫉妒陷害,現在又因為突然出現的天意石碑而進入輿論的風口浪尖,靖王西雍的風頭在建鄴城一時無兩,便有了他才是最合適的新儲君人選的流言。
就在這種言論以風吹野火之勢迅速在眾人之間流傳的同時,石碑被發現的當天夜裏,東宮太子府便失了火。沒人知道大火的起因,因為當有人發現的時,火舌已經躥上了天,熊熊烈火已將整座太子府包圍。
大火混合著濃煙籠罩著昔日的儲君府邸,在夜幕之下異常閃耀,那有幾丈高的火舌猶如巨柱傲然立在建鄴城東的方向,自下而上漸隱光輝,向天際消散。
有人指出那煙與火的形態正如龍魂出世,而太子府建在建鄴城東,此時府邸失火,氣數盡散,應對了石碑上“紫氣東散截龍魂”這半句。
今上聞言驚怒,卻因為迷信神鬼之說而暫且未處置發出此等言論之人。回宮之後,今上立刻召見司天台監正,沒成想監正也正有要事要進宮麵聖。於此君臣相見,那負責星辰占卜的星官跪拜道:“臣請陛下降罪。”
“卿為何事?”
監正伏地不起道:“今早永安寺挖出天意石碑後,臣便開始推星演算,窮一日之功方才算得天機,正要入宮麵聖,卻不想還是遲了一步,未能挽回太子府走水之事,懇請陛下降罪。”
今上聞言麵色又緊,忙上前將監正扶起問道:“卿算出了什麽?”
“那塊石碑上的刻字確是天意。”監正道,“太後纏綿病榻多時未見痊愈,是其一,太子府突然走水,是其二,這兩樁事看似並無關聯,但其實事關王城龍脈正氣,正是龍氣被不正之氣所侵之兆。”
“不正之氣?”今上緊張道,“何為不正之氣?哪來的不正之氣?”
“章和八年間我朝接連出事,今上難道不覺得奇怪麽?”監正肅容道,“臣在推算玄機時,將去年發生的種種也加入其中,最後所見的結果卻不是留言所傳的那樣,石碑上的第二句,未必說的是靖王。”
“你說什麽?”
監正跪道:“廢太子本在儲位,理應繼任大統,承襲王者龍氣,如今卻被貶守皇陵,正是蛟龍困頓之象。萬物受龍氣潤澤方才蓬勃滋長,一旦此正義之氣遭受侵襲而消散,勢必會主張那些不正之氣的擴散,甚至危及我朝穩固。”
今上聽監正這樣說來當真驚心,立即追問道:“卿能算出龍氣被克,可能算出那真正的不正之氣源自何處?”
監正叩首道:“昔日靖王降世而平西境之憂,這便是眾人以為的平西之故,但今上可曾記得,清王之母瑤姬夫人當年來自何處?清王雖然久居建鄴王城,但當初陛下給予清王的賜地又在何處?”
瑤姬出生在陳國西邊的橫戈城,當年玄旻引陳兵攻入梁國國都弋葵而立功,所以今上將橫戈及周邊共七城作為賞賜給了玄旻,那便成了他的賜地。原本玄旻早應該到橫戈居住,不得上令不入建鄴,但因為太後恩德,玄旻得以久居建鄴,正如西雍深受隆恩也不必前往賜地一樣。
玄旻作為至今都沒有政治建樹的親貴臣子,在眾人眼中一向可有可無,哪怕是曾經因為太後推薦而想要重用玄旻的今上,也在去年那兩件辦得並不出色甚至十分糟糕的事件之後對玄旻再無提拔之意,也就漸漸地將他遺忘,卻不料今日監正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著實讓今上吃驚不已,因此他仍有質疑地問道:“卿的意思是,石碑上所刻的平西是指清王?他是與龍氣相衝的不正之氣?”
監正叉手不語,顯然默認。
今上心底的疑惑與震驚並沒有因為監正這樣的反應而有了著落,他依舊對這樣的事實深覺難以置信,再問道:“卿確定就是清王?”
“臣已反複推算過。”監正回道。
原本若要處置玄旻也不是難事,無奈玄旻有太後作為護駕,而太後現今舊疾纏身,千萬受不得刺激,倘若在這個時候朝玄旻發難,太後必定會抱病而起。作為向來對太後至孝的今上,他必定不會想見到這種情況。可如果當真如監正所言,玄旻就是那衝撞龍氣之人,也是絕不可放任自流的。
見今上沒見緊鎖,監正問道:“陛下可是在為如何處置清王為難?”
今上沉沉點頭,隨後哀歎了一聲。
“龍脈正氣畢竟是天地正道,陛下真龍福澤萬民,但儲副之氣是陛下重要的輔佐,可現今臂膀缺失,臣以為,正是因為廢太子被貶皇陵,才導致建鄴龍氣有所衰弱。”監正道,“臣有鬥膽之言,懇請陛下一聽。”
見今上默許之後,監正立領正冠,肅穆沉聲道:“廢太子行事無視法度,又未及時損止,的確行為不端,然其所犯罪行中,康王亦本就涉足,其身難以自清。雲丘私鹽一案中,廢太子查有所得,確實有功。臣以為,廢太子正是一時糊塗,才行差踏錯,被貶守皇陵,也是今上令其思過之意。但如今天有異象,降碑為戒,陛下也當三思,是否能將廢太子接回建鄴。”
見今上雖有所動,卻還猶豫,監正言之鑿鑿道:“廢太子乃中宮嫡出,又是陛下長子,無論如何,都是繼任大統最名正言順之人。臣以星象占卜,各方推算,所得結果都是因為廢太子離去而致使如今境況。陛下莫忘,不正之氣之侵,早從永安寺羅漢像一事時就已有了顯露,然是臣當時疏忽,未能占到真正玄機,請陛下降罪。”
“卿與朕說,要迎回廢太子以正真龍之氣,那究竟應該如何應對那不正之氣?”
“國朝穩固,重在中朝,國都不生邪物,則能鎮四方之氣,隻要讓那不正之氣遠離建鄴,也就不足為患。”監正道。
監正所言對迷信鬼神之人必定十分有說服力,今上雖也信神明之說,但畢竟考慮良多,他對廢太子景棠確實留有仁慈,但若真要將景棠迎回建鄴就等同於推翻了自己先前的決定,有辱他一國之君的尊嚴,有失顏麵。因此今上對監正的提議並沒有立刻給出答複,隻是令其退下,自己再作斟酌。
禦書房裏今上與監正的這一番談話在第二日朝會之後便傳入了西雍耳中,稍後他便與莊友約見,地點就在靖王府內。
西雍告知莊友這件事的目的,不外乎是要他勸諫今上迎回景棠的想法,莊友對此也十分清楚,隻是那塊從永安寺裏挖出的石碑倒真成了讓人難以理解的存在,如果不是今日這次密談,他便以為那塊石碑是西雍的安排,意指將自己塑造成天意授予的信任太子繼位人,卻沒想到司天台監正竟然作出了這樣的解釋。
“既然不是王爺的意思,又會是誰的?總不至於是清王?司天台監正可是將他說成了衝撞龍脈的不正之氣,萬一惹怒了今上,他的處境萬不好說,他也沒必要將這種罪責往自己身上攬。”莊友越說越覺得其中另有玄妙,“莫非,當真是天意?”
西雍一個眼刀直擊而來,令莊友當即渾身一震,這就垂首噤若寒蟬。西雍見後才收斂了眉間冷冽之氣道:“本王若信天意,也就不會與莊大人有現在這樣的對話了。司天台那幫人從來危言聳聽,他們的話聽些好聽的便可。”
莊友心悸於西雍方才太過淩厲的目光,一時間並不作任何回應。
“且不論那塊石碑究竟是人為還是天意,既然司天台的人都說近來建鄴龍氣衰微,那離開了真龍庇佑的幼龍豈不是更要小心謹慎?”
西雍仿佛尋常那樣說著玩笑,從聲音都神情無不顯得愜意安閑,然而正是這種看似無意的說辭裏暗殺的殺機足夠讓莊友深覺其中的用心險惡,他暗自驚歎了一聲,卻不敢立刻答話,但大約已經揣摩出了西雍的用意。
西雍含笑看著莊友,眼波卻沒有絲毫笑意,居高臨下的姿態讓莊友倍感緊張,最後他隻得叉手道:“謹聽王爺示下。”
“本王知道莊大人在朝中不喜結黨,若真交友必定是走心交命,引為知己。先前鹽道衙門的事,本王交給了莊大人,莊大人也的確給了本王一個驚喜。這一次,本王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話到最後,西雍說得極其緩慢,那不情之請四個字,字字猶如巨山壓來,壓得莊友不堪重負,膝下一軟立刻跪去了地上道:“王爺開恩。”
“本王知道這件事確實為難莊大人了,不過莊大人既然上了本王的船,便是與本王休戚與共,現今大局初定,卻還未穩,司天台那裏不就突然橫生了枝節?本王隻望時局徹底安穩,這樣莊大人也可保仕途坦蕩,高升也是指日可待之事?”
西雍聽來尚算溫和的勸說卻充滿威脅,是要莊友記得他曾參與了構陷廢太子一案,這個把柄落在西雍手中,有些事他也就身不由己了。
莊友心中縱然懊悔,卻木已成舟,在無退路,便道:“王爺請講。”
“前鴻臚寺主簿一年前被調去了皇陵任內府總管,本王聽說,他早前與莊大人有過往來?”
隻肖這一問,莊友就徹底明白了西雍的意思,回道:“是舊識。”
西雍如夢初醒地哦了一聲,莊友暗道他這不過是惺惺作態之意,便道:“下官知道了,這就去辦。”
莊友就此退去,西雍依舊愁色不減。瑟瑟進來時見他這副神情,便上前問道:“王爺是在思慮那塊石碑的事?”
西雍雖未承認,但他深思的眉眼已然給了瑟瑟答案。
未免西雍憂思過重,瑟瑟又為他捏起了肩道:“妾方才在外麵都聽見,就算是人為,於王爺也沒有壞處。”
西雍知她冰雪聰明,他也不想在瑟瑟麵前有諸多隱瞞,比起莊友那些還需要用各種利害關係去牽動的旁人,他倒是樂意就這樣相信一直陪在自己身邊的瑟瑟。在瑟瑟這幾下力道適中,手法又精準的拿捏下,他確實覺得不若方才疲憊,這便滿意地拉起瑟瑟的手,將她引到麵前道:“你與我說說其中門道。”
瑟瑟眉開眼笑道:“清王一向不愛理朝政,也不受重視,在朝中更沒有黨羽,自然不會有什麽人平白無故就想要去害他、誣陷他,可現在司天台突然將矛頭對準了他,那他必然就是所謂的不正之氣,天意如此,理應受千夫所指。”
“你這是想公報私仇?”西雍玩味道。
瑟瑟對此不置可否,繼續道:“不正之氣盤桓於建鄴日久,衝撞了龍氣才導致太子府意外走水,太後鳳體違和,嚴重的可能導致朝局不穩。可中朝畢竟有真龍天子坐鎮,清王那樣的不正之氣不足以撼動今上龍威,可是廢太子這條幼龍根基還未完全穩固,受不得邪氣久侵,現今又離開了王城,遠離龍氣護佑……”
瑟瑟說到這裏,眼中波光已與西雍的目光融到一處,兩人相視而笑,顯然明白了話中深意,她的想法跟西雍如出一轍,不同的隻是最終目的,她要借此狠狠打擊玄旻,從而獲得更有利的報仇條件,而西雍要的則是在玄旻受挫之後徹底獨占建鄴城中的親貴龍首,畢竟到了那個時候,廢太子也已經再沒辦法與他鬥了。
西雍抱住瑟瑟道:“如果這次莊友真能成事,那本王答應你的事也就可以盡快辦了。”
瑟瑟聞言驚喜道:“王爺此話當真?”
“靖王府正妃一位懸空許久,本王也想盡快尋個最合適的人坐上去。”西雍眼中盡是對瑟瑟的寵愛,滿滿的笑意都從他的眼眸中溢了出來。
瑟瑟此時卻麵露赧色,頰上飛暈之際,她稍稍側過頭去道:“王爺又拿妾取笑了。”
“本王等這一日許久,如何就成了取笑?”西雍道,“本王遲遲不動清王一是確實沒有恰當的時機,二是因為太後畢竟在朝,依她對清王的重視,再看父皇對太後的孝心,如果清王突然出了事,必定也是要掀起一場波瀾的。”
“王爺不提,妾險些忘了,如果真的對清王下手,哪怕真的歸結為上天授意,太後就算表麵上不做動作,也難保私下不會有行動,王爺打算怎麽辦?”瑟瑟問道。
西雍成竹在胸道:“久病之人身體不濟,身邊必然要有一個服侍之人,是不是?”
瑟瑟雖然不明白西雍的意圖,卻不得不承認這句話所言在理,便點了點頭。
“總在太後身邊服侍的人是誰?”
“昭仁公主。”瑟瑟驚覺道,“難道她?”
西雍點頭道:“昭仁已經找過本王,本王也知道她的軟肋,既然她有意親近,本王正好借她的手了解太後的情況,以便在日後隨時做出反應。”
西雍過去跟景棠對陣時尚且沒有大膽到想要直接對皇室內部的人直接動手,現在卻已經將主意打去了太後身上,顯然是因為景棠被廢和那塊天意石碑刺激他內心蟄伏隱忍多時的欲望才讓他突然有了這樣的舉動。
瑟瑟對此雖覺意外卻也沒有太多驚訝的感受,想來西雍一直以溫良作為偽裝,在人前製造他謙和的假象,實際上他的心狠手辣比起景棠有過之而不及。既然話已至此,瑟瑟多少也能明白西雍的意圖,兩人就此心照不宣,靜等莊友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