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錦瑟無端五十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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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馥香濃站起身來。
    蕭冷兒連忙拉住她:“好好的,大小姐你做什麽要走?”
    馥香濃冷冷道:“沒興趣看兩個女人為一個男人爭風吃醋。”
    原鏡湄冷哼道:“扶雪珞現如今心中隻有一個蕭冷兒,本小姐可沒興趣吃那等幹醋。”
    馥香濃淡淡看她一眼,淡淡道:“我說的不是那憑空出來的扶雪珞,”轉向庚桑楚,“而是問心。”
    此言一出,萬籟皆靜。
    見蕭原二女漸漸的越來越紅的臉,庚桑楚終於忍耐不住,戲謔看了二女,大笑出聲,手中折扇搖得風生水起。
    鄙夷看他一眼,馥香濃頭也不回的向園子外麵走去。
    經香濃一點明,蕭冷兒一時心中頗不自在,但覺那醋實在吃得莫名其妙,無心再鬧騰,撇撇嘴沒好氣道:“你愛說不說,不說本少爺還懶得聽呢。”
    原鏡湄不自在比起她有過之而無不及,聞言輕咳兩聲,簡潔道:“我到洛陽也並非近日之事。想必雪珞也跟你講過,我精通醫術與用毒,還有我設陷阱害他再救他之事。他向來愛惜人才,從此交上他這個朋友,有甚好說的。”
    心中倒也大致猜到她這番說辭,但蕭冷兒心中仍有疑慮:“洛陽是扶家的地方,扶雪珞也是聰明沉靜之人,你們相交既然時間非短,他又怎會一點破綻也瞧不出?”
    原鏡湄看她一眼,神色奇異:“小冷兒不知道麽,雪珞在武學上乃天生奇葩,自幼被扶鶴風悉心栽培,在他十歲時便送於山上清修之地研究武學之道。直到三年前,才學成下山回到洛陽他父親身旁。他為人雖聰慧無雙,但心地善良仁厚也是世間少有,加上我自有欺瞞之法,他一向視我為摯友,即便有些疑心,也隻當我有說不出口的苦衷,哪會認為我有心害他?”
    蕭冷兒聽得愣怔,隻覺心中感觸甚為苦澀。這些事,她自是不知道的。扶雪珞雖從來也不曾問過她的經曆,卻對她事事關注一心護她。而她從未問扶雪珞過往,倒是想到兩人平水相逢,君子論交,確不曾想要更深了解他。她從來隻知扶雪珞待她的好,直到此刻才知自己待扶雪珞的差,一時心頭內疚不已。扶雪珞待她的心意,她從前縱然懵懂,但自從遇到庚桑楚,將心比心,哪還有不明白的道理?自認無法回應於他,隻作不知,卻從未想過他該有多失望。那日她為了順利離開,出其不意點他穴道,此刻想到他擔憂惶急神色,不由更是內疚,半晌長歎一聲。
    “最重要的是——”原鏡湄緩緩道,“我雖是有目的接近雪珞,但待他之情,卻發自一片真心誠意,沒有半點虛假。冷兒你呢?”
    蕭冷兒隻是聽著。
    “你有沒有真正用心去了解那最愛護疼惜你之人?你對他的心情可用到他對你十分中的一分那麽多?”看庚桑楚一眼,鏡湄續道,“那日他挾持我前去救依正豪。看見你時他的神色,我與他相識日久,一見之下已是明白。雪珞淡然,對你之情,卻已深刻。我本想著你二人倒也天生一對,心中為他欣慰,哪知你卻對問心……”說到此頓得片刻,再道,“與其對肯本不可能之人這樣好,你為何不把這份心思調過頭去花在那你真正應該關心之人的身上?”說罷不再多看兩人一眼,轉身離開。
    “湄兒。”
    原鏡湄停步,卻不回頭。
    庚桑楚皺著眉,精致如花:“你今天是怎的?”
    原鏡湄似乎呆了一呆,回過頭淡淡望他,半晌,轉身離開。
    蕭冷兒上前一步,立在庚桑楚旁邊,沉默良久歎道:“大美人今天講話雖有些不留情麵,倒是字字珠璣,盡是較真的道理。”
    庚桑楚搖扇的動作一頓,轉頭望她。
    蕭冷兒歎道:“我雖然對雪珞與雲嵐幾人並無差別,但隻故意無視他心意這一著,已然對他不住。”
    庚桑楚看了遠方,笑意淡然:“扶雪珞人中龍鳳,難得對你一片真心,你確該珍惜。日後再見到他,當……”
    “日後再見到他,與他也是朋友。”打斷他話,蕭冷兒側身而立,並不看他,“感情之事有甚好說,雪珞對我好,我卻直到見了、見了你方知他心意。隻因我也有了與他相同的心意,卻並非是對他。我心裏……歡喜了誰那便是誰,其他人都隻是朋友。”說罷終於回過頭來瞪他一眼,眼眶卻已有些泛紅,“縱然那人並不在意,也不珍惜,但我心裏想著誰,卻是我自己的事,不要他管!”說完調頭跑開。
    庚桑楚並不起身,隻看了她跑遠身影,有一下沒一下搖著折扇,麵上笑容不變,但眸色轉瞬,卻不知在想些甚。
    *
    是夜。
    好容易等到三更過後,蕭冷兒確信品花閣中已無一人醒著,終於放心大膽從窗口溜出去。抬頭看一眼那“品花閣”三字,蕭冷兒聳聳肩,這馥大美人也當真奇怪,這名字再平凡不過,她卻一副喜歡得緊的模樣。
    轉身蕭冷兒輕車熟路向庚桑楚住處走去。庚桑楚向來自信得很,絲毫不覺武功低微的蕭冷兒能在這步步有埋伏、處處是陷阱的地宮裏玩出甚花樣,更不認為她進來之後還能安然走出去,因此對她全不設防,這幾日把地宮裏一幹重地一一講給她聽指給她看,對她所有的疑問也都耐心解答,甚至連自己書房也親自帶她進去。隻可惜——
    蕭冷兒撇了撇嘴,她其他本事也許當真是隻不折不扣的三角貓,但若說到掩人耳目和躲避追蹤,她得意地挑了挑唇角,那可是她從三歲就開始每日勤加練習的拿手好戲!
    當然最大的可能是,他故意放她來去自由,要麽是篤定她必定一無所獲,要麽早已設好陷阱隻等她往下跳,這才是庚桑楚的作風。但她明知有這可能,卻也不得不冒險。庚桑楚聰明,她也不笨,若這是他有意提供的方便,她自然好生把握。
    在一路光亮和來回巡視的侍從中從容前行,一炷香時辰後,蕭冷兒已經來到庚桑楚所住的思黎苑。擦了擦額上的汗,這鬼地方可真大得驚人,暗罵一聲,她迅速溜入其中。
    一本本翻著那些案上的黑白冊子,大部分都出自於同一人手筆,她確定都是庚桑楚親筆所書。這書房雖潔淨,但書冊擺放卻略微淩亂,許多書冊角旁都起了折皺和翻卷,想必是時常被翻閱之故,由此可見那人平日甚是勞心勞力。
    不知為何,明明是來找自己想要的東西,更清楚他這般勤勉隻會對中原武林威脅更大,自那日與他許諾,從此對武林更添了些責任,心底憂慮之餘,眼前卻無法擺脫深夜裏他就坐在自己此刻站立的位置奮筆疾書挑燈夜讀的模樣,明滅半晌,隻晃得心也跟著微微發疼起來。
    翻閱半晌,雖是看了不少重要東西,但她眼下最想得到的東西卻毫無所獲,明知絕沒有這樣容易找到,仍免不了失望之情。不停假設,若自己是庚桑楚,又會把那東西放在何處?試得幾處地方,依然沒有蹤影。心知不能在此停留太久,當然鬧開來卻是對誰也討不了好,蕭冷兒縱然無奈,也隻能先行離開。
    這些日子她早已知道,四大殺手以問心為首,而樓心聖界年輕一輩中最傑出的兩個人,無疑就是庚桑楚與聖渢。聖渢的武功據說除了樓心月之外已冠絕魔教,而庚桑楚之聰明絕頂、運籌帷幄也不做第二人選。自他十五歲開始,樓心月便已把整個樓心聖界的生殺大權、日常事務交由他打理,從此專心於武學之上。正因如此,她才可確定,她想要的東西必定是在庚桑楚手中。
    這般一路思索,她一時忘了擇路,等到反應過來,這才傻了眼。要知蕭冷兒天縱奇才記憶超凡,唯一的弱點就是不會認路。四處打量一番,竟連亮光也難見著,正暗暗叫苦之際,卻聽一陣琴音從前方傳來。
    蕭冷兒聽得呆傻,待清醒過來,雙腳已不由自主尋著那琴音方向而去。漸入竹林深處,隻覺清香怡人,蕭冷兒神清氣爽,終於能停下腳步,卻見林中琴瑟蕭笛,隨意之態,亦可醉人。而那背對她席地而坐的黑衣人影,蕭冷兒屏息半晌方搖了搖頭,她今日,始知什麽是真正的風華絕代。
    一曲已畢,那人起身,黑袍曳地,黑發如緞。
    片刻,修長之姿折轉,星眸凝於她麵。
    半空之中仿佛有電閃雷鳴,忽然之間,她隻覺天昏地暗。
    他的容顏,仿佛在一瞬間照亮了這一整片黑暗的大地,也仿佛一道閃電,從她心髒中央,狠狠劃過。
    那是一張無倫的臉,仿佛他不該屬於這蒙昧的凡間,他合該是雲端的仙子。
    那是一張無倫的臉。
    他的眉……
    他的眼……
    他的鼻……
    他的嘴……
    她張大了嘴,無法相信,呆呆望他。
    直到一點濕意突然溢出她的眼,蔓延她的臉頰。直到劇烈的疼痛突然從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根骨頭傳來,痛得她彎下腰去。
    記憶中,也有那樣一張臉……
    那樣的眼神……
    溫柔的,淺淺淡淡的看著她……
    她雙眼眨也不眨凝視著他,任他美得讓人窒息的臉龐靠近,任他冰冷的手卡住她的脖子。
    很久以後,蕭冷兒回想,那時,若他當真就那樣殺了她,她也不會有絲毫不願。至少,她如果那時就死了,也可讓他和那人少受些折磨。
    但他隻看她半晌,在她呼吸漸漸困難時,卻放開了手,重新坐於那古琴旁邊。
    琴聲再起。
    半躺在地上,呼吸逐漸正常,她看著他,不由自主起身,坐在那古瑟的旁邊,靜靜跟上他的琴音。
    她依然看他。
    他的眉,利如刀鋒,不是記憶中的青山嫵媚。
    他的眼,縱清豔無端,沉寂卻並非如水,而是三千尺下無法觸及的堅冰。
    他的唇,薄如刀削,沒有溫柔的弧度。
    她一遍遍在心裏跟著自己念,他並不是她,他不是她,他們隻是長得相似而已。
    但不知為什麽,她的心裏,依然一圈一圈的,疼得徹骨。
    一曲終畢,她方淺淺吟一句:“錦瑟無端五十弦。”怔怔地想,這好沒端由的,五十弦。
    不知站了多久,蕭冷兒心中,卻突然明朗起來。這世間,原本少有困擾她之事。眼前這人,那些殘留的溫柔的影子也正在逐漸淡去。她本不是愛自找苦吃的人。
    衝他明媚一笑,蕭冷兒正要開口,卻突然變了臉色。
    一陣極輕微、卻因為太過急促而足以讓她聽見的腳步聲傳來,飛快的、由遠而近。
    來不及多想,她已拉了黑衣少年的手躥入林中,迅速蹲下。那人影頃刻間已掠過來。林中雖暗,卻不掩美麗容顏。
    “香濃!”蕭冷兒幾乎叫起來,那黑衣少年卻突然反握住她的手。指間涼意迅速傳來,她心尖兒上一顫。
    馥香濃再不若平日冰山表情,神色焦慮,四周查看半晌,口中喃喃道:“明明聽見他的琴聲,怎會……”呆滯半晌,終於轉身而去。
    待她走遠了,蕭冷兒這才站起身來,腦中念頭轉得飛快,卻不忘身邊那少年:“神仙大哥哥,我得趕緊回去了,否則一會兒隻怕有些麻煩,那個……”她尷尬地亂咳幾聲,這才看向他,“你知不知道去品花閣的路怎麽走?”說完巴巴望他。
    黑衣少年麵無表情看她半晌,一言不發牽著她向林外行去。
    直到燈火通明處,兩人這才站住,蕭冷兒笑嘻嘻望向那亮光下更光韻流轉、讓人不敢逼視的容色:“多謝你啦,神仙大哥哥,我走了。”說罷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卻又停下來,回頭,口齒清晰向他笑道:“再!見!”
    望那背影半晌,黑衣少年——聖渢這才回神,唇角翹出譏諷的弧度。神仙大哥哥?他這樣的人,也配以“神仙”相稱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