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小樓一夜聽春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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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間一番事了之後,餘下的少林武當各派掌門都已於次日一早告辭離去,倒是武林盟的一幹人,應蕭冷兒那日要求,俱都留下,連日來眾人相交也算談笑自若,不管內裏如何,至少表麵是平和了不少。蕭冷兒耐不得眾人送來送去的那般客套,早已偷遛到後院。
正自發愣,已聽身後一人柔聲笑道:“怎的不回房裏好好休息,身上的傷可還沒好呢。”
蕭冷兒聞言回頭,來人紫衫輕紗,風姿綽約,卻是蕭佩如。蕭冷兒不由自主笑道:“姐姐。”
蕭佩如輕撫她長發:“心情不好?”
“哪有。”還要強辯,見眼前女子似笑非笑盈盈眼波,歎口氣,舉手投降,“從小我說甚謊話都瞞不過姐姐。”
蕭佩如嫣然一笑:“那是因為你向來懶得說謊,所以技藝不精。”側了側頭,風姿優雅,“是因為庚公子。”並非疑問,而是肯定。
蕭冷兒黯然點頭:“那日咱們從地道中逃出來之後,總覺他不對勁,我還怕是自己多想,但他、他這幾日一眼也不曾來瞧過我,那便是真的不對勁了。”說著強自一笑,“那日他在地麵埋火藥一事,非但雪珞幾人,連大哥也是憤恨不已,倒隻有姐姐你還願與我說起他。”
蕭佩如凝視著她雙眸,輕聲道:“因為我有眼睛,會仔細的看。”
蕭冷兒一怔。
拉住她手,蕭佩如笑道:“下山之前,娘娘便吩咐要幫她留意一下庚桑楚這孩子,連日來我但覺他無論胸襟氣度、聰明才智都是別人難及項背,更兼深謀遠慮、雄才大略,卻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我心中擔憂,其實並不下於你大哥。”說著偏頭一笑,“但女人看男人,總是和男人看男人有些差別。雖然庚桑楚此人,卻已成為今日中原武林最大的威脅,但那日去地道中救你,我卻體會到他對你的心意,同樣是旁人難及。他的手段與狠心,想必你比我們更了解,那日他肯再次衝回地道中見你,想必早已把你看得比他自己的性命更為重要。本來我也奇怪你為何看不上扶公子,直到睹他那日一瞬間種種變化,才知能讓我妹妹傾慕的人,果真是與任何人都不同。”
頭抵在她懷中,半晌蕭冷兒抬頭看她,狡黠一笑:“喜歡一個人哪來那許多理由,姐姐對大哥千裏相隨,難道有甚理由嗎?”
蕭佩如一怔,“撲哧”一聲:“的確沒有。”看著她悠悠笑道,“不過扶公子向來風輕雲淡,我們卻都瞧出他那日也被你傷得甚深,這幾日都隻趁你睡著時來守著你,你清醒時卻不與你說一句多餘的話。”
這個姐姐果然是“假式教主”,衝她翻個白眼,蕭冷兒笑得燦爛:“讓小珞珞早點覺悟一向都是我的目標,好姐姐你要找樂子尋熱鬧還是別處看去吧。”
蕭佩如聞言遺憾的搖了搖頭——隻不過遺憾的是自己沒有熱鬧可看罷了:“小冷兒明知與庚公子不會有結果,還要這般執著,從前在山上時,委實沒想到你日後長大,竟會遇到一段這樣的感情。”
蕭冷兒笑:“男女相知,何必非要甚結果。對我而言,他不止是喜歡的人,更是一生最珍惜的知己,最均勢的敵人。既是遇到了,蕭冷兒豈是會容許自己逃避的人,一切,”她指著心口,目光朗朗,燦若明星,“——不過唯心而已。”
唯心而已。蕭佩如正自細細思索,蕭冷兒已然從她懷中跳出來:“聖大美人這次為我受那麽大的罪,我得去看看他才行。”說罷笑嘻嘻跑開,一邊伸手指指她身後。蕭佩如回頭,見那正自飄然過來的紫衣人影,不由一笑。
*
“那日鏡湄是你讓她來的。”不是疑問也不是質問,隻不過很平靜的陳述而已。
樓心月搖頭笑歎:“我欣慰你近幾年笑對一切,更欣慰幾日前終見你生殺之間除了笑之外的神情。”
“有甚好欣慰。”庚桑楚折扇輕搖,唇邊笑意婉約,“從前我總認為自己是沒有弱點的,那天陡然發現自己竟有了別人的最普通、對我卻是最致命的弱點。”一邊搖頭歎息,卻連歎息都是帶了笑意,讓人難以知曉他心意,“我真失敗。”
“何必這麽拘泥。”樓心月安慰他,“人總是會有弱點,隻看自己的拿捏而已。前者我欣慰是作為樓心聖界的聖君,後者,卻是作為你的父親。”
庚桑楚問他:“你也有弱點,當年卻是拿捏得如何?”
樓心月失笑:“自然是失了水準,以致我一生都如此混亂不堪。”
庚桑楚也是失笑:“你倒坦白。”想了想再問他,“你讓鏡湄來時,無疑提醒我一舉殲滅他們的決心,後來我為蕭冷兒而放棄這計劃,你為何卻不訓斥於我。”
樓心月挑了挑眉,詫異的看著他:“其一,你我都知道那日的計劃其實行不通的,扶鶴風等人就在附近。其二,你我也都明白,你那般做是想下定自己的決心,我讓鏡湄前往,同樣隻是看看你的心。其三,蕭冷兒奇才可造,是你難得一遇的對手,她若就那樣隕命,豈非辜負你我二人的期待。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自你掌權以來這些年,我何時幹涉過你任何決定。”
庚桑楚半晌搖頭:“你原是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時至今日,我仍是不如你。但我問上麵那問題,原本是想說,蕭冷兒對你,到底有何關係,你為何要對她與眾不同諸多關心?想必那日你也明知我不會殺她。”
樓心月沉吟:“這話說來連我自己都覺有趣,倒也不能不說。那日我眼見你對蕭冷兒情深難測,今日才不得不提醒你,楚兒,一些事在我沒有察清之前,你不能再對蕭冷兒多放感情。”
折扇一揮,庚桑楚這才當真詫異,:“我早料到你必會對我說一些關於她的事,卻想不到竟是這般,你當真……”說著不由失笑。
樓心月歎道:“我自然知道管不住你,但經過那日之後,即使我不說,你難道還打算與她繼續發展下去麽。”
庚桑楚聞言一怔,半晌輕歎:“是,我不打算。”他說著,玉顏上早已是一方寂然。
他不打算。那日他舍她決然離去,傷了她,也傷了自己。她可以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意為他,但他卻為此再無法釋懷。
他不打算。隻因把她看得過重,讓他一時無顏麵對自己。
他不打算。說穿了他仍隻是凡俗的男子,縱然狂笑高歌灑脫不羈,內裏,卻未必當真就無所顧及。從前他刻意推拒她於心房之外,經過那日,即使明知自己心意,他依然無法坦然麵對。
樓心月看他半晌,目中似有憐惜,卻終究隻道:“我明日便要趕回苗疆去,這邊的一切,便正式交了你吧。”
庚桑楚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麵上笑容卻仍是淡然:“爹,一直很想問問你,那時候,天下和冷劍心,在你心裏,孰輕孰重?”
樓心月一愣,目光奇異望著他,半晌淡淡道:“二十年前我沒想過,現在還是沒想過。”忍不住笑問道,“怎的不為你母親打抱不平了,這向來是你的愛好。”
庚桑楚神色淺淡:“隻是問娘最想知道的事而已。她一生不管對任何人任何事都能淡然處之,一生唯一的執念也隻有你而已,到死那天也不曾放下。”站起身來,“我知道你說的都是實話,我也知道你心中認定冷劍心未死,要去尋她。你去罷,我當年既然答應了娘,就絕不會讓你失望便是。”說罷轉身離開。
“楚兒……”
他停住身形,卻並沒有回頭。
身後那聲音略微苦澀,失了平常說話間氣度,聽在他耳裏卻明白那隻因他說這話時是真心:“我並非當真對你娘無情。但當年我第一個遇到的人,畢竟是劍心……還有一些事,等我明白的時候,卻已經晚了。”
努力仰起頭,他聲音恍若夢裏:“我知道。我甚至知道你為何與她之間有那般大間隙,竟忍心讓她一個人……如果不是因為你其實比自己想的更在乎她……但你又當真知道多少呢,如果你知道她其實從未對你失過心。”他突然又是一笑,“其實知道又如何,你可以對冷劍心發生所做的一切不管不顧,但卻對她曾經落下你所認為的背叛而耿耿於懷。說穿了你隻是在自欺欺人。”
許多年不曾去想的一些事沒由來的湧上心頭,樓心月心中怔怔,都已經過去了,但他其實從來都還拘泥在過去中不曾放開過。二十年,人生有幾個二十年?但即使再多一個二十年,是不是他就能真正放開?他的一生都在錯,但他的一生從來不悔。他錯失了璿姬,如今再也不願錯失那個一生都放在心尖的女子。
他可以對冷劍心發生的一切過往不管不顧,那是因為他太愛她。可是他對璿姬一生唯一在他心中做錯了的一件事念念不忘,刻意提醒自己不去原諒,卻又是為了什麽?
半晌一聲長笑,笑中卻不知有多少淒涼。沒錯,他的兒子說的沒錯,他一直都在自欺欺人,欺騙了自己整整二十年,也欺騙了那個用生命愛著自己的女子的一生。
*
走到門口時,原鏡湄早已在等他,藍衣如畫。
兩人不緊不慢走著,卻不說話。鏡湄便是有這般體貼,仿佛總是知道他什麽時候最怕一個人,然後站在一邊陪他,卻永遠不會在他不想說話的時候多說一個字。
迎麵兩人走來,是火一樣的明豔,水一般的風情。
蕭冷兒笑著,正要打招呼,那人已含笑頓首,折扇輕搖,從自己身旁、擦肩而過。
愣怔良久,蕭冷兒驀地輕笑起來。聖渢歎息:“有甚好笑。”
蕭冷兒笑靨生輝:“他若不是那般在意我,又何必要多此一舉做出這等姿態,我笑他什麽時候也跟個小孩子一樣鬧別扭,卻隻怕是失了心,自己卻不肯承認,他真是個傻子。”
聖渢看她,終究不忍:“你何必。任何人遇到這般景況,都絕不會笑這般歡然。”
笑意分分散去,良久,清倦的少女搖頭歎息:“我並不是傷心,也非生氣,隻無奈他為什麽一定要這般自苦而已。”他當真是傻了,才會認為這樣就會讓自己傷心。半晌卻又一笑,她又何嚐不是傻了,分明最受不得旁人臉色,卻被人這般冷淡也分毫不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