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萬水千山總關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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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個月的行程,夜以繼日,蕭冷兒隻是不停趕路,心中無不自嘲想,自己從前走遍大江南北,瞭赤霞,觀滄海,那是何等瀟灑肆意。自從江南一行,卻開始不停的趕路,隻是趕,為依暮雲、為洛煙然、為庚桑楚,為責任、為道義、最後為娘親。沒有哪一次稍微有殘留從前的愜意,卻是她不得不為。她已想不出把自己拋諸腦後有多久,隻怕想要再拾回來,卻是難上加難。
    甚至她已不太記得清,自己分明不是甚大公無私俠義心腸的人,究竟為何,卻要落到這一步。
    自從認識庚桑楚那天開始,她所有的一切,都已不複從前,她這一路行來,卻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不悔不恨。就像如果讓她選擇,她寧願母親成為一生最美麗的那段記憶,而非得知了這種種的緣由,讓她不得不一路追尋,是對是錯,都早已停不下來。
    這一日終於行到南海邊緣,此間波瀾壯闊,風景如畫,蕭冷兒多年未歸,見此情形卻也好生感慨,在山下小憩,她便啟程上山去。
    紫巒山不同別處,地勢奇特,隻在群山巍峨之中繞行而不得其道自是一著,另一著就算有人當中入了紫巒山,但蕭家奇門陣法天下無雙,皚皚高山,卻有誰能走得過?
    備齊幹糧與上山必需物品,蕭冷兒憑著記憶,一日一夜之後,終於站在紫巒山巔,如臨絕頂。遠處層層牆樓,花叢山澗,煙霧繚繞,行人三倆,如遇洞府神仙。心念不知不覺鬆了下來,蕭冷兒目光貪婪看得半晌,這才發現,自己心裏,竟對這從小長大的地方如此想念。早已濕了眼眶,多日來身心俱疲,此刻方一鬆懈,蕭冷兒再支持不住,眼一閉便順勢倒在地上,暈過去之前似乎聽到身前有道熟悉的聲音大喜叫道:“冷兒!”
    她即使閉眼,卻也含了笑意。
    醒來時,蕭冷兒隻覺全身酸痛,稍微動一下,卻是連骨頭也似要散開,不由暗暗叫苦,這般境況,卻也是她自找,能怪得了誰。再多躺一會兒,她睜眼看頭頂,尋常的屋頂,卻掛滿各種小星星和花骨朵,她記得小時搗蛋,最愛去爬樹搗鳥蛋,娘總怕她玩出事,便把她關在家裏,折這些小玩意兒,後來折得多了,她便把它們全部掛在房頂上,整日閃爍,便如同把星星全部搬進了她的家。
    片刻感覺身體好一些,蕭冷兒小心翼翼從床*上爬起來,低頭看,仍是幼時用的羽被,是娘親手織成,所以她從來都不舍得換掉,沒想到過了這許多年,竟然還在。
    窗外鳥聲稠稠,微風過,花絮便從打開的窗戶中飄進來,掛在窗邊的風鈴,也叮叮當當響,好不悅耳。那風鈴是她八歲的時候製成,現在看來奇形怪狀,蕭冷兒忍不住笑出聲,心中卻一點點溫暖上來,這屋子,竟與從前一般無二,連她記憶中娘離開之前最後一晚她擱在桌上的書卷,也還是在原處。她不用去看也知道,必定還翻在她從前看過的那一頁。
    在窗外站立半晌,紫巒山四季風景如畫,她的房前,更是鳥語花香,樓下溪澗中甚至能聽到魚兒擺動的歡叫水聲。許久才想起要出去走走,蕭冷兒順手拿過案上的披風,披在身上才想起,當年娘閑來無事為她製衣,一直製到了三十歲之後,看這件的模樣,卻正是她十七歲該穿的大小形狀。紫巒山幾百年來風俗,上至蕭如歌下至三歲小兒,都習慣穿紫色,唯有她和娘,是一式的白,卻也無人在意。
    心中不知為何,上山之前,明明那般急切想要知道真相,想找尋一切可能的東西,但此刻醒來,這樣熟悉親切的地方,她所有的思緒,卻忽然緩了下來,真真假假,她又回到這裏,便知娘親從來都是真心愛她,沒有一絲一毫虛假,即使在她為她縫衣之時隻怕便已想到要離開她,可是她卻不應該懷疑她的愛。
    甚至蕭如歌和樓心鏡明的。
    蕭冷兒畢竟已長大,他們的用心和思念,她看在眼裏,已無法不感激,也無法再抗拒。
    她的住處是一座獨立的小樓,門口便是小橋流水,對麵種的是她最喜歡的蘭花。其實應該說是冷劍心最喜歡的,她的許多喜好,都隻是因為娘喜歡。譬如蘭花,譬如白色,譬如爭強好勝。
    盡管她們相伴的那些歲月,娘其實一直很溫柔。
    其實她真心喜歡的是吃喝玩白了,蕭冷兒委實是個胸無大誌的人。
    再譬如有一年她無意在懸崖邊看到拔然盛開的淩霄花,那時心裏驚豔,一眼便喜歡上,可是最終沒有采下它,隻是跟自己說,她喜歡的,還是蘭花。或者還因為,這一朵花陪伴她最久。
    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比如現在問蕭冷兒,她一定再也答不出自己喜歡的究竟是什麽花。
    走過橋的另一端,蕭冷兒看到兩個孩童在水邊玩鬧,俱是四五歲模樣,玉雪可愛,饒有興趣想道,卻不知是哪家的孩子。
    有人扛著鋤把路過,明明已經走前兩步,卻又突然停下身來,摘下大草帽笑著與她招呼:“冷兒,回來啦。”
    點點頭,蕭冷兒覺得目中已有些濕意:“何大叔,你好,又去給您的花田除草?”
    “是啊。”何大叔樂嗬嗬應一聲,複又帶上草帽,“我趕著下地,冷兒晚上來我家吃飯。”
    與何大叔告別,蕭冷兒繼續往前走,不時與旁人招呼,邀她去家中吃飯的,倒占了多數。那般熟稔親切的口吻,蕭冷兒想到,若離開的那人不是她,隻怕連她自己也要以為,自己隻是離開了六天,而不是六年。
    山上最著名的老神醫上官祿頂著滿頭花白頭發滿臉花白胡子急匆匆向她行來、一邊走嘴裏一邊不停念叨時,蕭冷兒終於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她記得昏睡前聽到的便是老爺子的聲音,那他此刻念叨的,也必定是這個從小到大最不聽他話的病人。
    上官祿在她身前站定時,蕭冷兒終於由衷感受道回家的溫暖。不待老爺子開口,已撲上去一把抱住他,親熱叫道:“上官爺爺,冷兒想死你了!”
    老爺子哇哇大叫,胡子翹來翹去撓得蕭冷兒咯咯笑:“你這臭丫頭,還不下來!是要折騰掉我這把老骨頭,還是想先折騰掉你這把小骨頭!”
    蕭冷兒連忙乖乖從他身上跳下來,吐了吐舌頭。
    老爺子見她模樣,終究不忍再責怪,一把拉了她往回走去,歎道:“你啊,我才離開一會兒,就跑出來吹風,是不想好起來了不是。”
    蕭冷兒挽住他手臂,笑道:“有爺爺在,我有甚好擔心。”
    老爺子笑嗬嗬看她,目中寵溺畢露,一點憂色卻依然沒逃過蕭冷兒眼睛:“先回去吃飯,吃完老爺子再好好跟你算這筆賬。”
    *
    見她狼吞虎咽扒飯模樣,老爺子不由自主歎了口氣:“你這沒良心的小丫頭,當初一走了之,連個招呼也不打,害得老頭子我日思夜想這麽多年,可把你盼了回來。”
    蕭冷兒心中很是內疚,低聲道:“對不起啊,爺爺,以後再也不會如此任性了。”
    呷一口茶,老爺子歎道:“我老骨頭一把,倒也無所謂,反觀你爹娘,唉……”閉口不言,見她放下飯碗,便指她眉眼抖著胡子道,“你出生便營養不良,幼時身子極弱,我花了多年時間,總算讓你大好,但你如此不知珍惜。倒跟我說說,這一身病痛是怎生折騰得來?”
    蕭冷兒不由心虛,細細回憶道:“我六年前下山時大病一場,痊愈之後,也有依照您老人家吩咐,好生調理。但幾個月前,曾不小心身中劇毒,不曾清理幹淨,又長途跋涉,後來又受一頓打,未曾好全,又自再受傷,然後好得差不多時,又開始長途跋涉……”她越說聲音越低,頭幾乎要埋到桌子底下。
    老爺子冷冷看她,看得出再竭力控製情緒,但胡子眉毛一伸一縮,便知著實氣得不清,半晌道:“此番你回來,老頭子沒出聲,你再敢隨意下床試試看!”說罷手中茶碗往桌上一擱,嚇得蕭冷兒幾乎要跳起來,忙不迭答應下來。
    依照老爺子吩咐吃藥,泡藥湯,之後換了衣服躺上床,蕭冷兒隻覺全身舒暢,多日來緊繃疲累似乎一掃而空。
    收拾好藥箱,老爺子真要出門,忽又想起一事,轉身向蕭冷兒道:“你娘死後,你爹便把她住處上了鎖,鑰匙一直放在我這裏,隻說若有一日你回來,怕是想要去看看,我這就找來給你。”
    呆呆接過鑰匙,蕭冷兒想道,那人從她離開,便已準備此事終有一天被她知曉,或者是他從未打算瞞她,甚至連她的性子,也摸得一清二楚。指尖劃過鑰匙上刻印,蕭冷兒一時心中思慮萬千,連老爺子何時出去也已忘了。
    夜間翻來覆去,總也睡不著,半晌蕭冷兒起身,披衣推門出去,彎過兩座樓閣,便是娘昔日居住的劍心樓。她二人住處雖分開,但從前不是她賴在劍心樓不肯走,便是把娘拖在她的住處不許離開,其實甚少分開。
    鑰匙插*進鎖孔的清脆聲音,蕭冷兒推門進去,一瞬間時光仿佛倒回,她還是那個除了撒嬌耍賴什麽都不會的小孩子,可是不管她怎麽搗蛋,有一個人,卻永遠坐在窗前溫柔的笑著等她。
    但是曾經以為永遠不會分開也隻是一種假設,而她終於看清,窗台前隻有月色靜靜流灑,早已沒有了人。
    伸手一處處撫過那些早已染塵的梳妝台,書卷,銅鏡,古琴,繡包,入目隻是熟悉。這屋子的主人,這屋子的主人嗬。
    手中撫過一處褶皺,稍微清脆的響動,蕭冷兒低頭,卻是一紙潔白的信封,她不由愣住,為何她走之前從未注意到這裏有一封信?細細思量,是了,那時她傷心過度,大病一場,稍微能走動之後立時便下山去,哪來得及到這裏翻開。
    撕開那信封,蕭冷兒隻覺手中有些經不住的顫抖,潔白的紙印著黑色的,墨跡,隻顯黑的更黑,白的更白。輕輕抖開,那第一頁上第一行字赫然便寫著:“吾女冷兒如唔……”
    蕭冷兒隻覺眼前一黑,雙手顫抖得幾乎要拿不住那薄薄一張信紙。
    “吾女冷兒如唔:
    餘數十載前遭逢慘禍,累及全家,父母枉死。由此心碎神傷,潛心向佛,欲獲新生,忘卻前塵舊事。有女冷兒相伴,是為人生極大樂事,十載寒暑,樂亦匆匆。然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餘妄想摒卻,視為大不肖。心中難安,有女為伴,亦成罪過。餘半生顛沛,自得冷兒,享盡天倫,足矣。此去贖昔年萬千罪孽,無回,吾兒勿念勿盼。鏡明淒苦,餘欺其良多,願兒日後敬她愛她,一如母女。兒身體薄弱,望擅自珍重。心性灑脫高潔,兒日後當如白鶴皎皎,自在卓爾,方為本色。兒少時曾言,行四方路,食天下味,餘唯盼兒達成所願,來生再續母女之緣……”
    半晌抹去不知何時已布滿臉頰的淚痕,蕭冷兒心中悔恨交加,她從不曾騙她,為何她卻要拖到今時今日才知道?距她離開已經多久?五年?六年?她如今可還活在人世?
    如果從前她在她離開之時不是那般糊塗,或者她早就發現端倪,或者此刻她們又已經在一起,還是那一對無憂無慮的母女。她們可以相伴,走四方路,食天下味,在有生之年,踏遍天下壯闊河山。
    呆立良久,蕭冷兒小心翼翼收起信紙,心中已有所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