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一生負氣成今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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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癱坐在地上,他雙手早已抖如糠篩,卻緊緊抱著她不肯放開。他知道她很疼,他不能讓她更疼了。
    她神色淒白幾近透明,雙眼如深井無波,望著他甚是平靜,他眼淚卻怎樣也停不了,早已沾濕她臉頰。
    再禁受不住的仰頭倒下,他依然不忘將她護在懷中,痛苦難以自持,不住喃喃道:“為什麽,為什麽要逼我、為什麽……”雙手撫著她滿頭青絲,他一遍一遍地問她,“為什麽?”
    靜靜俯在他胸口,蕭冷兒輕笑出聲:“咱們若能這樣死在一起,會不會也是種福氣?”
    “我真想,我真想……”手從她臉上落下,停在她秀氣的脖子上掖住,他輕聲道,“我真想殺了你,想了無數次卻下不了手。我也沒法再放過你——明知你絕不會放過我。世界上偏就有你這麽狠心的女人,你怎麽忍心這樣對我,怎麽忍心讓我這樣對你?你怎麽忍心,我怎麽忍心,我怎麽忍心?”
    即使平躺著,他依然止不住眼眶中的淚一滴又一滴地落下來。心中那股刻骨的疼,遠遠超過四肢百骸損傷帶給他的折磨。
    伸出手去覆住他的手,蕭冷兒聲音溫然幾近安慰:“已經做過的事,追悔痛苦也是無疑,你這又何苦?從前的庚桑楚可是說一不二、快意恩仇的人。”
    “但我早已為你改變,你難道不知道?”庚桑楚喃喃道,“你真狠,我寧願你像從前無數次那樣,設個陷阱來陷害我,安排無數個高手來對付我,若當真能殺了我,我便認了。但你偏要拿自己作為賭注,明知我絕不會不去,你明知我若不死,也絕不會讓你死,咱們剩下的,除了互相折磨還有什麽……”
    沉默片刻,蕭冷兒道:“今日可是你活了這些年最痛苦、心神最亂最糾纏的一天?”
    閉上眼睛,他道:“是。”即使他娘親死的那一次,他心中縱然也有無盡的痛苦和傷心難過,但哪有如今這為難和瘋狂?
    “我心知事到如今,我想以智以武勝你都機會渺茫,又怎會去冒險?你看,即使我選了讓你最痛苦的一天,我抓住你最大也可能是唯一的弱點,依然殺不了你,又如何去用其它的法子?”
    說的人平靜,聽的人卻心潮反複:“難道還要我感激你如此高看我?”
    “自然也不是毫無收獲。”蕭冷兒麵上總算露出些稱得上“愉快”的笑容,“老實說,我也沒有把握今日當真就能殺得了你,心下早已有了準備。眼下雖然連累雪珞幾人重傷,我也武功全廢,但他們假以時日總有傷好的一天,你卻不比我好多少,恐怕一生一世再難恢複從前。若這樣想,我是不是也得到了相應的回報?”
    吐出一口氣,庚桑楚對自己反倒不那麽在意:“你也莫要忘了,我打天下從來不是仗了一身武藝。來到中原近十年,真正叫我出手的次數,絕不超過十次。”
    “總是有些影響。”蕭冷兒倒是越說越愉快起來,“你我之間仇怨不死不休,左右如今我生生死死你也不會放過我,我日夜待在你身邊,豈非更有機會下手?”
    “我整日想你念你,你卻隻恨我怨我。”庚桑楚喃喃道,“這世間可真不公平。”
    “我自然也是時時刻刻的想著你,”蕭冷兒笑意盈盈,生怕他不知道,便又補充一句,“想你死。”
    “何必說那麽白?”庚桑楚笑意苦得不能再苦,卻又話鋒一轉,問道,“是不是無論我做什麽,你都沒可能再愛我了?”
    蕭冷兒忽然閉上了嘴。
    她當然可以理所當然答“是的”。她的確已經不愛他了,時時刻刻恨不得他去死的人又怎麽會去愛?甚至她明知道幹幹脆脆說出一個“是”字又會如她所願傷他更深,但老天證明,她竟然該死的說不出口。
    她懊惱得幾乎想一掌拍死自己。
    幸好他也不再追問。
    沉默半晌,蕭冷兒覺得這氣氛也不太好,便又懶洋洋開口道:“你看眼前這情形,咱倆想不想兩條死狗?”
    兩人現在連動一下也成難事,倒真有那麽幾分味道。不過像庚桑楚這樣自負的男人自然不會承認這麽低俗的說法,想了想補充道:“半死不活。”
    蕭冷兒“撲哧”笑出聲來。
    笑聲中兩個人正快步向他們走過來,這樣的角度看不到臉,但隻是那走路的動作也稱得上風姿綽約,蕭冷兒不由氣悶起來:“你們魔教的人是不是當真有秘方?怎的每個人都是越老越妖孽。”
    庚桑楚含笑不答,指著身上這人對疾步奔走過來的原鏡湄道:“她渾身筋脈盡斷,你小心莫要亂動她。不管用什麽方法,一定要讓她活,她若死了,我讓所有人陪葬。”
    原鏡湄氣得幾乎立刻就紅了眼眶,想也不想便道:“也包括我麽?”
    庚桑楚卻不再理她,又轉向聖渢道:“膽敢前來救她的人,你見一個殺一個,我不想見到活口。”頓了頓又冷冷道,“此番若有誰敢不聽我命令私自行動,我絕不輕饒,包括你們兩個。”
    他說完這句話,便終於力竭暈了過去。
    蕭冷兒不由再度笑出聲:“不愧是庚桑楚,傷成這樣還能撐到現在,連我也不得不佩服他。”她笑到一半,便也跟著暈過去。
    意識消失之前她迷迷糊糊地想,是不是因為不放心她,所以直撐到有人前來,確保她的性命他才終於肯倒下?
    明明是早已枯如槁木的心,明明兩個人都早已殺紅了眼,明明她已經變成和他一樣冷酷殘忍的人,但在暈過去前某一個微小的刹那,她的心分明感到一絲極致的酸楚。
    幸好,幸好下一刻她就沒了思考的能力,也摒除了繼續心酸的可能。
    *
    沒想到先救誰這個問題,聖渢和原鏡湄也免不了一番爭論。
    原鏡湄的理由最為堂皇:“我為何要放著問心‘殿下’去救一個明明是咱們生死對頭的女人?”
    聖渢皺眉:“你莫要忘了他失去意識之前說的話,冷兒若有個三長兩短,你以為他會善了?”
    “我看第一個不會善罷罷休的是你才對罷?”原鏡湄反唇相譏,“問心隻說要她‘活著’,可沒說一條命還是半條命。倒是你,那副心疼得恨不得替她受罪的樣子,我看了就討厭。”
    聖渢全不理會她的挑釁:“大哥如今不比從前,世上若沒了蕭冷兒,他當真會瘋掉也說不定。他自己沒有想死的念頭,就絕不會死。但冷兒傷重,又素來體弱,再不救治,恐怕到時想救也晚了。其中厲害輕重,你自己拿捏。”
    說完他再不看躺在床*上那兩人一眼,轉身大步走出去。他不通醫術,留在此處也是無益。甚至他有些幸災樂禍的想,兩人一起死了倒幹脆,正好也了了他在這世上最重要的兩樁牽掛。
    屋內原鏡湄一雙妙目恨得幾乎要滴出血來,持了銀針的手不住顫抖,半晌終於還是轉向蕭冷兒。
    蕭冷兒做了一個夢,在夢裏她的父母都在健在,他們也沒有打打殺殺,每個人都過得很舒心。雲嵐娶了暮雲,雪珞娶了煙然,就連大哥和阿姐也在爹娘做主之下成了婚。而她和那個人,終於也在眾人開開心心的見證下成親,並且實現了她的夙願,婚後他終於放棄了他的“大業”,和她浪跡天涯,四海為家。
    這個夢不僅甜蜜,而且漫長。甚至在夢中,她以為自己與他已經共度一生。
    但再漫長的夢,總會有醒的一天。
    她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是鏡湄美麗卻嘲弄的臉,聽到的也是她濃濃譏諷的聲音:“我以為你會沉醉在自己的臆想裏,一輩子也不願醒過來。”
    蕭冷兒笑了笑:“我睡了多久?”
    “也不是很久。”原鏡湄整理床邊繃帶,“半個月而已。”
    歎一口氣,蕭冷兒悠悠道:“一個人總會有逃避現實的時候。條件允許的話,睡上一生也未嚐不可。隻可惜我煞風景的想起還有俗事未了,這才迫不得已轉醒。”
    原鏡湄冷哼一聲:“試著活動一下四肢,看能不能下床。”
    “這話該我問你吧。”蕭冷兒失笑,“但你的醫術和養生之術,我卻是信得過的。”她說著甚至不曾試著動一下,直接便從床*上坐起身來,掀開了被子。
    連鏡湄亦是嚇了一跳,上前一步扶住她嘀咕道:“相信我無所謂,可莫要太相信你自己了。你那身體徹底廢掉是早晚的事,我雖然每日裏幫你舒筋活血,卻也不敢保證你還能行動自若。”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話,蕭冷兒堪堪下床便是一個趔趄,嚇得鏡湄連忙再度抓緊她。她自己倒毫不在意,問道:“他呢?”
    鏡湄立時瞪她一眼,不情不願道:“沒死。”她雖然不想咒那人,卻更不想再蕭冷兒麵前說甚好話。
    “我自然知道他死不了。”蕭冷兒談話間神色頗為惋惜,“不然我也懶得從床*上再爬起來。”
    聽得鏡湄冷笑一聲:“這是要同生共死的誓言麽?”
    蕭冷兒含笑瞟她一眼:“這是不親眼看著他死我絕不罷休的誓言。”
    “真是枉他對你一番心思,隻換得這狼心狗肺。”拉著她往外走,鏡湄心下有氣,腳步也不由自主加快,“我真是不明白,他那樣的男人怎麽會看上你這樣的女人。”
    勉強跟了幾步就已經氣喘連連,蕭冷兒拍著胸口:“那你何必費盡心思來救我?”
    “他下令救不活你就要所有人一起陪葬,你的命不值幾個錢,我豈敢拿眾人生死安危來做賭注?”原鏡湄說得憤恨,想了想又嘀咕一句,“他如今可不比從前,怕是有些癲狂癡呆。”
    “你這是在與我詢問商量麽?”蕭冷兒笑盈盈看她。
    原鏡湄立時大怒,越發加快了腳步去,蕭冷兒卻唯有自認倒黴了。
    但兩人走的並非前往大廳之路。
    待原鏡湄終於在一扇院門前停下,蕭冷兒好容易走上去,才見到院門上還提了“有鳳來儀”四個字,但從牆垣望進去,其中幽深卻叫她不由自主打個寒噤。
    原鏡湄冷冷瞥她一眼:“是不是覺得這院子名字別致,卻不像個好居所?”不等她回答又接著道,“聽說這地宮在幾十年前曾是前朝某位王爺的享樂之地,專供他禁養寵妃和孌童。這‘有鳳來儀’名字雖風雅,卻是著著實實的冷宮,可生生埋葬了數十個失寵妃嬪的冤魂。”
    “冷宮麽?”蕭冷兒喃喃,不知想到什麽,望著那院門呆呆的發了神。
    “沒錯。”一腳踢開門,原鏡湄拉著她進去,“這便是你從今往後要呆的地方。”
    她動作太急,拉得蕭冷兒一個踉蹌,便摔倒在地,欲起身卻使不上力,一時頗為狼狽。
    已聽一道聲音冷冷道:“你在做什麽?”
    二女聞聲回頭,站在門口的人風姿如畫,不是庚桑楚又是誰?
    幾步上前小心翼翼扶蕭冷兒起身,庚桑楚方抬頭淡淡看鏡湄一眼:“再叫我看到你如此待她,絕不輕饒。”
    聞言蕭冷兒目中多了幾分玩味的笑意,原鏡湄卻是氣得神色發白。不料庚桑楚還不肯罷休,想了想再道:“我依然不放心,傳我的命令,以後沒我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許接近‘有鳳來儀’。”看鏡湄一眼,又補充道,“記住,是‘任何人’。”
    鏡湄急怒攻心,一時反倒說不出話來。
    庚桑楚也不再瞧她,隻對蕭冷兒道:“此處你可喜歡?是我精心為你挑選的居所,我頭一次來到這裏,立時便想起你在紫巒山上的住處來,不知何故竟覺出些相像之處,猜想你會喜歡。”
    掙開他手臂,蕭冷兒緩步行到四周看看,這才點頭道:“是很像,第一眼看不覺得,卻是越看越像。”轉頭望向他,“但你放心將我一人放在此處?”
    “自然不放心。”庚桑楚笑一笑,從袖中拿出一物,“你詭計多端,正因為失了武功,更叫我不得不防。加上武林盟那幫癡纏之輩救你之心不死,總是個禍患。”
    蕭冷兒上前兩步細觀他手中物事,才看清那是條極細的銀鏈子,當中還上著把玲瓏晶瑩的小鎖。已聽庚桑楚續道:“這是由千年冰蠶絲與千年玄鐵煉製而成的‘心鎖’,可說無堅不摧,唯一一把鑰匙便在我身上。湄兒,你就用它來鎖住冷兒的琵琶骨。”
    此話一出連原鏡湄也受到驚嚇,瞬息白了臉色:“她如今功力盡失,病體孱弱,若再經此一著,恐怕……”
    “她既然已經醒過來,輕易便死不了。”庚桑楚神色不變,將手中心鎖遞給她,“冷兒是何等心智,蕭家武功又是何等博大精深,武功雖廢,未必就沒有恢複的法子。冷兒你說得沒錯,以我如今的身體,卻也不可跟著你冒險了。如今我封你周身八大穴位,再鎖你琵琶骨,也算絕了後患,想來你也該理解我所作所為。”
    蕭冷兒悠悠道:“我如今是廢人一個,任由你折騰便是。但雪珞幾人明知你近況,傷好之後未必就能放過了你。”
    “身邊有聖渢鏡湄二人,世間還有誰能近得了本座的身?”庚桑楚神情傲然,“你也莫要忘了我本來的身份,我如今內力雖折,但若當真起意殺一個人,任他武功再高也休想逃脫。”
    “我自是信你有這本事。”蕭冷兒淺淺頷首,“如此,鏡湄姑娘,請吧。”
    “我總算知道你二人為何互相吸引。”原鏡湄恨恨唾道,“瘋子!兩個瘋子!”
    那兩人倒是同聲道:“過獎,過獎。”
    “多謝,多謝。”
    走上前幾步,凝視眼前安然女子,原鏡湄終忍不住問道:“你為何要如此委曲求全?”她原本不是這樣的女子,她原本待人雖好,卻最是烈性,驕傲自信。
    “世間任何事都沒有白給白要的道理。我如今一心求存,自然也該付出對等的代價。”蕭冷兒笑得安然,“既然不想死,就要受得住活著的罪。”
    世間萬物,相生相克,此消彼長,這是恒定的規律。從前她自信滿滿,總以為人力足以勝天。經曆這許多事,她總算也有了想要超脫、必定先要接受的心境與了悟。
    鏡湄的顫抖中,蕭冷兒已靜靜撥開頸間發絲。那一截脖頸雪白纖細,脆弱得仿佛輕輕一碰就能折斷,原鏡湄難以想象擁有這樣一副身體的女人怎麽可以活出那樣一種堅強到強悍的意誌。
    咬了咬牙,她已下定決心。
    “哢”的一聲脆響,那心鎖已被打開。照顧蕭冷兒半月,對她身體早已熟透,別過眼去,鏡湄狠狠揚起手,半空中劃過一道精亮的閃光。
    再是一聲悶響伴著一聲慘叫,庚桑楚看得眼也不眨,刹那間鏡湄卻淚如泉湧。哭聲中方才受過酷刑的女子已委靡倒地。
    一步步上前,庚桑楚抱起地上的女子。她雪白的衣領已染上血跡,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多年前她在修羅宮的那個夜晚。當她出現在他眼前時,也是那樣渾身浴血、麵目如紙的情形,哭著問他為何要活得那樣苦。她是為了他,受折磨是為他,做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他。
    他猶記得那一晚的痛徹心扉,比起今晚又是如何?
    眼淚終於一滴滴落下來,低下頭去,他一遍一遍吻著她冰冷的唇,流著淚道:“不要離開我,一生一世都陪著我。咱們在一起,就像這樣,永遠都在一起……”
    強撐著最後一點遊絲般意誌,她逼迫著自己擠給他一絲笑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