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長風破浪會有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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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細心修剪一株蘭花莖葉,蕭冷兒手中動作十分緩慢。這花是庚桑楚日前為她尋得,名為“孤雲出岫”,是她聞名已久至今方得一見的名蘭了。
    一麵想著庚桑楚昨夜所言。
    如今攻打玉英門出兵在即,武林盟和聖教一幹人等,眾所矚目的並非庚桑楚,而是她蕭冷兒。
    他是這麽跟她說的。
    但她一個殘廢之人,又豈能左右了這天下大局?蕭冷兒笑著搖頭。
    搖頭間便見白衣藍衫的女子匆匆跨進院門來,神色間頗有些急切。
    自庚桑楚下了不許任何人前來擾她的命令,原鏡湄內裏再有多少不甘都好,終究次次來此都隻在院外停留。
    蕭冷兒挑了挑眉。
    見她閑適模樣,原鏡湄氣得直跺腳:“你先出外去避上一避。”
    含笑不語,蕭冷兒仍自修剪花草,眼角餘光瞟到原鏡湄直想破口大罵的氣急模樣,不由搖頭輕歎:“湄兒啊湄兒,你年紀說小不小,勉強也算得一方統帥,遇事這般咋咋呼呼的,可怎生好?”
    她說話間神態語氣都和庚桑楚全無二致,原鏡湄竟聽得呆上一呆,臉色這才由白轉綠,半晌咬牙道:“你……你究竟耍弄夠我沒有?”心道她若敢說“沒夠”,她今天定要轉頭就走,再不理她半分閑事。
    蕭冷兒卻一向最是識時務之人,聞言笑吟吟道:“夠了夠了,敢問咱們的湄姐姐今日紆尊降貴前來,有何指教?”庚桑楚一大早便已出外,原鏡湄身為他的左右手自然沒有不知道之理。
    這才憶起來此原由,原鏡湄跺腳道:“你趕緊避開去,應堂主和上官堂主這可就帶了一幫教眾趕過來了。”
    “教中一幹長老對我不滿由來已久,但問心嚴令當前,想來無人敢逆其意。”為那“孤雲出釉”斷去最後一截旁枝,蕭冷兒笑道,“怎的,今日問心聖渢不在教中自是一大原由,卻還有誰給他們壯了膽?”
    她身在江湖也好,養在深閨也罷,遇人遇事,總不需要旁人來為她多做解答。原鏡湄沉默片刻,咬唇道:“扶雪珞一向以大局為重,來此鬧事的除了你那好大哥、身份顯貴的蕭大公子還能有誰。”
    摘下原本綁了一頭青絲的絲巾,蕭冷兒隨意拭去頰邊細汗,笑道:“我猜到他功力一旦恢複,這一兩日也該來了。”
    “有什麽是你不知道的!”這句話原鏡湄實是脫口而出。
    詫異看她,片刻蕭冷兒掩口輕笑:“湄兒不是妒忌我這‘聰明才智、算無遺策’吧?”
    原鏡湄雖未承認,卻也沒有否認。
    倒真是個死心眼的姑娘。蕭冷兒歎道:“休說你無論使毒、武功、才智都有十分的本事,便是這些東西你一樣不占,料想問心仍會如一待你。你又何必來眼紅我這點如今已擱不上台麵的小把戲。”
    原鏡湄不及答話,已聽門外一人聲音由遠而近:“事到如今,天下間何人敢說蕭尊主的才智謀略上不了台麵?”最後二字時,說話之人身形已露,正是教中資格最老的白虎堂主應龍,跟著他一道進來的便是青龍堂主上官龍,玄武堂主邢思堂。外間還有不少人,想來終究顧忌庚桑楚命令,不敢再上前。
    “應堂主你好啊,咱們幾年未見,也算舊友重逢了。”蕭冷兒福一福身,玉頰上淡淡笑意,清美不可方物。
    應龍沉沉看一眼秀眉緊蹙的原鏡湄:“既已得知我等前來,蕭尊主不避不逃,倒也沉得住氣。”
    “此間到處是你們的人,我又能逃往何處?”蕭冷兒不由失笑,“若要我說,自是這‘有鳳來儀’閣最為安全。”
    她態度和緩、安之若素模樣,應龍瞧得疑心大起:“蕭尊主武功盡失,莫非隻是殿下對外之言?”
    “應堂主有眼睛瞧罷。”撫開青絲露出耳後細致鎖鏈,蕭冷兒笑道,“應堂主又何時聽聞問心說過一句謊話?”
    應龍一怔。
    “以前自然不會。”上官雲冷哼道,“如今整日裏與你這妖女為伍,誰知你在殿下耳邊灌了多少迷湯?”
    “我有朝一日竟也成了‘妖女’,這稱號叫人好生痛快!”蕭冷兒掩了嘴笑得更歡。原鏡湄隻在一旁看得暗暗咬牙。
    幾人說話間另有一人從門口走了進來,紫衣華貴,一言不發,隻死死瞧了蕭冷兒。
    感受到他模樣,蕭冷兒笑意稍斂,轉頭叫一聲:“大哥。”
    蕭泆然不及答話,已聽應龍沉聲道:“以蕭尊主身份之貴,日日身處我聖教絕非長久之計,這便隨蕭公子速速離開吧。”
    蕭冷兒注意到蕭泆然神色雖平和,衣袍各處卻沾染不少血跡,想必來此之前亦經曆一場血戰。笑道:“想來應堂主放我二人離開是假,誓叫我兄妹橫屍此處才作得真。”
    “殿下再惜疼尊主,但尊主與蕭公子何等身份,誓要突圍而去,我等別無他法唯有與二位硬拚,想來殿下不至怪罪。”應龍淡淡道,“殿下多年來專於教務,如今為尊主所惑,做出失心之事。尊主一死,想來殿下立時也能回複了清醒。”
    “這是不惜違令不惜受罰也要力斬我這妖妃了。”蕭冷兒拊掌笑道,“問心有你這等忠心不貳的下屬,何愁大事不成。”
    “還要仰仗尊主成全。”應龍微一躬身。
    “應堂主你莫要太過分!”原鏡湄怒道,“以問心的心智,你一幹人這點機心他豈能不知?蕭冷兒若真有個三長兩短,到時誰也討不了好去!”
    非但應龍不理會她,連蕭冷兒也半分沒有要承她情的意思,隻轉向蕭泆然笑道:“大哥你來得好,我方才還想著求問心寬限我見你們一麵,及早表明我心中思慮,也省得各位沒日夜替我憂心。”
    “有什麽話回去再說。”蕭泆然淡淡道,“我這就帶你離開。”他眼神不差,早已瞧見她頸項間鎖鏈,此刻麵色絕說不上好。
    蕭冷兒想到一事,“撲哧”笑道:“莫非大哥你日日派了人在外查探,隻等問心聖渢一走開立時便前來救我?”
    蕭泆然不答話時通常就代表默認。
    “虧得你如此忍得。”蕭冷兒搖頭歎道,“你就不想想或許我身上早已被湄兒喂了十七八種無解毒藥,否認問心又怎放心將我一個人置在此處?”
    蕭泆然聞言瞧向原鏡湄,目中已是殺機畢現。
    “開玩笑開玩笑。”蕭冷兒擺手笑道,“如今我這身子骨離鬼門關也不過一步之遙,厲害的毒藥用在我身上亦隻是浪費,湄兒待我向來小氣,又怎肯屈就了她那些厲害的毒藥。”
    原鏡湄又已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蕭泆然也不多言,上前拉了她便要向外行去,走兩步愕然發現蕭冷兒竟站在原地一動未動,而以應龍為首的三大堂主和一幹教眾早已森嚴戒備。
    “可是嫌這些東西太礙眼?”鬆開她衣袖,蕭泆然冷聲道,“如此你再稍待片刻,等我先解決了他們。”他說話間衣袍激蕩,卻是內力遊走之故。
    眼見雙方爭鬥一觸即發,原鏡湄正自不知如何是好,忽聽蕭冷兒淡淡道:“我瞧諸位還是切莫動手罷。”她先前一顰一笑秀若芝蘭,全是女兒態度,但此番一開口,縱然還是那容色那語氣,聲音裏卻已多出幾分平穩的含威姿態。
    應龍幾人動作不由自主都遲疑下來。
    隻因那威嚴竟與庚桑楚平日裏發號司令的態度一般無二。
    蕭泆然一時自也收了手。
    蕭冷兒仍是那淡然模樣,雙眼隻瞧了蕭泆然:“大哥來此,可是煙然授意眾人不可相隨?”
    蕭泆然頷一頷首。
    蕭冷兒輕吐出一口氣:“這便是了。”
    蕭泆然自是不解她話中之意。
    “今日大哥來此,自以為是救我脫困,實則隻為替我帶一個態度給大家。”蕭冷兒忽的反問道,“煙然和佩如姐姐想來這些時日都竭力勸阻雪珞不可前來救我,又怎會默許了大哥你的做法?難道因了大哥你武功才智都較雪珞更高?又或許佩如姐姐對你的關懷尚不及雪珞?”
    她一連串發問竟將蕭泆然給生生問住。他這些時日心裏每分每寸都隻記掛著她,對旁的事半分沒往心裏去,此刻聽她所言,方知蕭佩如幾人或許另有思量,卻仍不放在心上,微一籠眉道:“你究竟想說甚?”
    “她是想告訴你,今日你若獨自一人,或許還能出了樓心聖界的大門。若要帶上了她,卻是連這院門也出不了。”說話間一人自門口大步而入,風采逼人,眉目清肅,嘴角那略微挑起的幾分笑意也隻叫人如同浸了二月春寒。
    饒是應龍這等老人,麵對他這不如不笑,也不由心下發虛垂下頭去。
    來人自是庚桑楚。
    蕭泆然皺一皺眉:“我的探子若說得不錯,你與聖渢最早也要明天一早才能回來。”
    “蕭大公子的探子又怎會出錯。”目光一一從眾人麵上掃過,庚桑楚森然笑道,“可惜這本是我與蕭冷兒導的一出好戲罷了。”
    原鏡湄“呀”地驚呼一聲。
    霍然望了蕭冷兒,蕭泆然咬牙道:“這是什麽意思?”
    “意思是……”頓得片刻,蕭冷兒輕聲道,“我有意請你前來,卻並未想過要隨你離開。”
    蕭泆然麵色如同被人當胸打了一拳般沉悶。
    庚桑楚也正自瞧了應龍一幹人冷聲道:“我早知你等日日窺探此處蠢蠢欲動,我若不走,又怎好給了你等這天時地利。”
    上官雲顫聲道:“殿下,這蕭冷兒不安好心,以美色迷惑殿下,實在……”
    “我行事何時要叫你來做主?”他語聲並不見得如何嚴厲,上官雲卻在這話語中撲通跪下身去。
    目中厲色一閃,庚桑楚不及動作已先被人製住,他回頭便瞧見蕭冷兒柔和秀美笑意:“本是預料中事,你又何必發作脾性。”
    她一雙星眸柔情似水,他瞧著幾乎立時便軟下心腸去,反握她手,低聲道:“我見不得旁人對你使壞。”
    兩人執手相對,情絲萬千,容華無雙,一幹聖界中人明知不該,仍自在心中生出天仙絕配之感。但有人看得發癡,自也有人瞧得刺目。幾近粗暴地一把拽過蕭冷兒,蕭泆然眉峰緊蹙,麵上顏色極不好看:“你方才那話究竟是怎的?”
    事到如今蕭冷兒還對庚桑楚假以辭色他自是看不下去,但真正叫他在意的畢竟還是她方才那寥寥數語。兩人兄妹相待愈二十載,他心中對她了解實勝過自己所想。
    掙開他手,蕭冷兒猶自退回庚桑楚身邊,神色恬淡至極:“問心在此,聖渢又怎會離開。今日聖教四大高手與四大堂主齊集,大哥你絕無勝算。若你此時離開,我尚可保你安然無虞。”
    他注意到她口吻中那一聲“聖教”,一雙手捏得指節格格作響,仍強自鎮定道:“隻要你想離開,便是龍潭虎穴,大哥也必定帶你離開。”
    他緊緊盯著她,她目光恬然,半晌淡淡道:“可惜我並不願隨大哥離開。”
    胸口如遭重擊,蕭泆然踉蹌退後三步,看向她目光驚愕至極,倒似兩人從未認識。
    他難受模樣卻像對蕭冷兒毫無半分影響。
    蕭楚二人執手往前兩步,再回首時已將院內院外一幹人盡納眼底。而一直未曾露麵的聖渢也已沿著唯一的一條路向小院趕來,身後跟了聖界中大批教中,其中便有聖界中身份尊貴的另兩位堂主。
    一時應龍幾人倒頗感莫名。
    待眾人站定施禮,庚桑楚這才淡淡道:“當著大家的麵,此話本座今日破例再多說一次。”舉了蕭冷兒纖手,目光自眾人身上一一掃過,“凡我聖界眾人,不得對蕭冷兒尊主有半分不敬。違令者,即便隻動她一根頭發,定斬不赦。”
    他聲音不大也不小,語態平和,但話尾一點寒氣卻駭得眾人驚顫不已。
    伸出另一隻手綰一綰發蕭冷兒亦道:“今日叫大哥前來,隻為讓大哥帶一句話給武林盟眾人,好叫大家日後能立場分明。”目光同樣撇過眾人,她一字字道,“我紫巒山蕭冷兒,自今日起與樓心聖界問心結盟,此後一年,將不惜一切代價助他奪取天下。凡擋我道路者,殺無赦。”
    她說話聲音同樣不大,語調甚能算得柔和,但那話中之意,卻似要生生將蕭泆然淩遲。
    但聖界眾人卻已先他叫嚷開來,那上官雲頭一個道:“你這妖女向來詭計多端,恨不能除之我等而後快,休想要我等聽信你信口雌黃!”
    應龍亦沉聲道:“蕭尊主此言,未免難以取信於人。”
    森森看他二人一眼,蕭冷兒麵上多出抹張狂的笑意:“就憑我蕭冷兒三字,竟不能取信於人?”
    應龍不由一窒。
    如今“蕭冷兒”這三個字放在武林中,便如同“庚桑楚”三字於樓心聖界,無須多言。
    “自然本座亦無須折服你等。”蕭冷兒雙眉微挑,那張狂之態更是掩蓋了她原本蒼白麗色,“這天下間隻要有一人信我,那便足夠。”
    她抬眸向他望去,他也正看了她,聞言淡淡一笑:“我活,你活。我死,你死。”
    短短八個字,狂傲畢現,霸氣天成。
    兩人攜手,無須更多動作言語,便是成王為勝之姿,睥睨天下之態,那是連九天上的太陽也難攝去的鋒芒。
    聖渢原鏡湄二人發神看著,隻覺心裏都是針尖般混合了羨慕嫉妒憐憫的刺痛,口中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難以置信看她,蕭泆然十指早已深深嵌入血肉裏,咬牙道:“你此刻握手之人,殺你父,弑你母,奪你心,毀你身,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事到如今你竟要為他奪取天下?”
    渾不在意他說話,蕭冷兒輕聲笑道:“大哥,你的話未免多了些。此時不走,片刻後眾人要群起而攻之,我如今武功盡失,可沒法助你。”
    “你就算身體健全,心裏可還想著要助我?”蕭泆然喃喃道,“擋你二人道路者,殺無赦,那殺無赦之中也包括了我們麽?”
    蕭冷兒笑道:“正是要大哥回去勸一勸以雪珞為首的武林盟眾人,這天下我二人誌在必得,叫眾人莫要與我們作對是最好。”
    蕭泆然猶自不肯接受,掙紮著道:“一個月前你還歡歡喜喜與雪珞拜堂成親,那時、那時你一心隻想殺掉問心。我是你大哥,絕不會弄錯你的心思。”
    “那已是一個月前的事了,大哥不知我又已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生死兩徘徊間,人總該得出些不同的悟性。”蕭冷兒笑道,“況且大哥不會不知,我那時籌備與雪珞的婚禮,可實在稱不上‘歡歡喜喜’。”
    蕭泆然心智終被她這最後一句話給擊潰。
    她今日說了許多無情的話,她自下山之後,對著許多人都說過許多無情的話,但再沒有哪句能與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相比。他從前總試圖體諒她的心境,此刻卻隻慶幸扶雪珞不在此處。
    折扇慢搖,庚桑楚笑意從容:“蕭公子再不走,本座可要遣聖渢送你一程了。”
    蕭泆然聞言又怔怔瞧向他。這才後知後覺發現,這幾年間他竟也生出不少變化。這人從前誌氣風發意態張狂,笑對一切。他如今仍在笑著,眉眼更添風情,但他在他眼裏分明再也瞧不見笑意。
    明明整個天下都已顛覆了,但那麽些年下來,難道他們隻為彼此而改變?
    “不必了。”愣怔良久,蕭泆然終是恢複態度,倦然道,“我這就離開。”
    他轉身之前最後看一眼蕭冷兒。那神色蕭冷兒瞧得清楚,分明便是“好自為之”之意。庚桑楚自然也瞧見了,伴她淺笑不已。
    庚桑楚既不發話,蕭泆然從容離去,更無一人敢阻攔。
    不知過了多久,人群中不知誰輕聲說了一句:“殿下與蕭姑娘深情早已轟動天下,何不結為正式的夫妻,也好叫天下英豪都少了猜忌。”
    此話都算大膽之至了,應龍幾人驚得各自回首。庚桑楚卻並無不悅之前,原本與蕭冷兒相執之手放鬆攬了她腰際,目中深情作韻:“待我一統天下之日,亦是我迎娶蕭冷兒為我樓心聖界主母之時。”
    他問:“江山為聘,到時你可願嫁我?”
    她笑,如群花怒放星河璀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