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此生此夜不長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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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冷兒不緊不慢悠悠笑道:“不知我跟眾位說過沒有,聖界之中暗殺之術僅次於聖渢的,既不是香濃大美人,也不是這位癡傻的原姑娘。”
    至於到底是誰,卻已不必她來開口了。
    一生唯一一次豪賭轉眼竟化作他人笑談,一無所得!一無所知!原鏡湄心如死灰,喃喃道:“蕭冷兒,你好狠,你好狠……”
    走上前去,蕭冷兒伸手便是一巴掌狠狠刮在她臉上,滿目清冷,再不複方才笑意:“你給我清醒點!”
    再瞧庚桑楚,亦是一臉冷色。
    “她事先叫我防你這一手,我隻當是多餘,誰料你便幹下了如此蠢事。”走到鏡湄麵前,庚桑楚一手捏她下顎,力道之大原鏡湄瞬間便落下眼淚,“好湄兒,你可以再蠢一點,看本座會不會救你再多一次!”
    他已鬆開手去,原鏡湄撕心裂肺地痛哭出聲,似要將心肝腑髒全數給哭出來。
    抬頭冷冷掃視一眼眾人,庚桑楚三分笑中卻帶了七分冷:“可瞧夠了熱鬧?算是本座奉送給諸位的最後一出餘興罷。”令應龍刑思堂幾人上前道,“將這一幹人等全數帶回洛陽,送入洛陽陵遲殿,其餘我屆時自會吩咐。”
    應龍幾人躬身應是。
    目光停在扶雪珞身上,庚桑楚淡淡一笑:“本座曾言武林盟興於洛陽,本座便要將它掐滅於洛陽,如今扶公子可相信了本座言出必行?”他轉口已不再稱他為“扶盟主”,隻因從這一刻起,天下間已沒有了武林盟。
    場中數十位掌門,縱然此刻已身為階下囚,各個仍斂目端坐,絕不肯失了威儀。瞧在眼裏,扶雪珞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轉頭向扶鶴風淡淡道:“咱們走吧。”
    縱然洛文靖還在側,但扶鶴風又豈會被人偷襲第二次?
    青城掌門一時頗為躊躇,庚桑楚淡淡道:“若還想留住江若瑜性命,勸幾位莫要亂動的好。”
    嶽淩波急得眼淚都快下來,唯有扶雪珞絲毫不為所動。
    庚桑楚饒有興味看他。
    扶雪珞淡淡道:“‘扶盟主’既已變成‘扶公子’,殿下就算以在場所有人性命相挾,扶雪珞難道就該束手被擒?”
    庚桑楚不由失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如今倒學聰明了。如此態度,想是篤定在場無人拿你得下。”
    “縱然殿下與聖渢聯手,也未必能留下我。”
    頷首稱是,庚桑楚亦十分坦然:“你我誰也奈何不了誰,那是雙方都早已心知肚明之事。”
    他想一想又笑道:“我認識你這麽多年,倒是第一次見你毫無負擔的模樣,卻要比往日裏順眼許多。”
    欠一欠身,扶雪珞抬步要走,卻發現扶鶴風並無隨他離去之意。轉頭望了老父,扶雪珞目中似沾染濃霧。
    見他模樣,饒是扶鶴風那等修養,也不禁十分不忍,溫言道:“適才你答應前來,隻怕已料到這結果。其中緣由,你若想知道,我必定一字不漏說與你聽,再由你自己選擇。”
    搖了搖頭,扶雪珞心中愴然。
    他料想過許多結局。包括被庚桑楚奪去蕭冷兒,再奪去中原武林,唯獨沒料到最後自己成了眾叛親離的那一個。
    此時此刻庚桑楚卻更像個老朋友般與他說話:“如今你打算何去何從?”
    扶雪珞淡淡一笑:“這天下畢竟還不姓樓,殿下這擔心大可不必。”
    庚桑楚也笑一笑:“如此,我與冷兒大婚之日,還請扶公子前來觀禮。”
    目光移向那人,扶雪珞目中氤氳散盡,最終隻留下一抹淡然至極的痛。
    從未被他用這樣的目光瞧過,蕭冷兒一時心神皆顫,忍不住向前幾步行至他麵前,四目相望,她禁不住握他手掌,澀聲道:“你……”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低促一笑,扶雪珞道:“蕭冷兒,你是不是又想說,一生欠了我許多?”
    蕭冷兒咬唇不語。
    “如今,便答應我一件事罷。”
    她瞬也不瞬看他。
    “不要嫁給他。”
    鬆開手去,蕭冷兒一時愕然。
    扶雪珞笑意極淺,卻恍惚回到往日的溫柔繾綣:“就算徒有虛名,能多留一日,我仍多歡喜一刻。”
    在每一個清冷的日子,他念著,他的妻子蕭冷兒,心中多歡喜。
    狠狠咬唇,蕭冷兒幾乎壓製不住心中的震顫。時至今日,他竟仍對她……
    似看透她心中所想,扶雪珞頷首低笑:“正因我如此,是以我心中明白,時至今日,你對他仍然有情。”
    “不!”蕭冷兒忽然激烈地大叫著退後三步。
    含笑瞧了她和聞言同樣瞬間呆住的那人,扶雪珞道:“我也是自私之人,冷兒,今日之事你須得答應我。”說完此句他再不多言,俯身向扶鶴風三拜,決然轉身離去。
    猛一咬舌尖,蕭冷兒強迫自己鎮定清醒,急急瞪一眼洛煙然:“傻子,還不快去?”
    看看她又看看庚桑楚,洛煙然頃刻間已有所決定,亦學扶雪珞姿態轉身一言不發向洛文靖行了禮數,便循了他腳步疾疾追去。
    眼瞧蕭冷兒態度,洛雲嵐向她微不可見點一點頭,亦拉了依暮雲離去。依暮雲待要反駁,見蕭冷兒滿臉催促,又見依正豪亦是焦急之態,猶豫片刻,終是隨了洛雲嵐而去。
    當下庚桑楚收拾殘局,蕭冷兒伴了洛文靖依正豪當先離開。隻消走出眾人視線,蕭冷兒已撲通跪倒在依正豪麵前:“這些日不肖怠慢,女兒實屬無奈。女兒哪敢當真要求幹爹做不願之事,這就遣人送幹爹回江南。”
    撫了她滿頭青絲,依正豪歎道:“如今暮雲隨雲嵐離去,我回到江南左右都是個擔心,不如留下來看著你,心下也安定。”
    蕭冷兒切切道:“冷兒並非是要暮雲做個不孝女,但如今形勢,她和雲嵐實在不合適留下,就算權且讓他二人回到江南,隻怕……”
    側頭看一眼身邊的洛文靖,依正豪道:“你二人既齊心行事,我還有甚信不過。”
    洛文靖卻歎道:“如今走這一步,我亦不知是對是錯,隻盼老天憐惜武林眾生。”
    “天下豪賭,洛大俠此時後悔怕也晚了。”一手扶著依正豪,蕭冷兒瞟一眼扶鶴風,“扶老盟主心平氣靜,才真真叫人佩服。”
    扶鶴風淡然一笑:“如今這武林,原已非老夫等人叱吒之地,信你一回又如何?”
    *
    樓心月曾有言道,此行庚桑楚若能折服崆峒派與玉英門,便是他正式傳位於他之時。而此行斬獲,又何止崆峒玉英兩派?這消息也不知最先是由誰傳出,不日便已傳遍整個聖界甚至於整個洛陽。
    庚桑楚一行人回到洛陽第二日,樓心月便已親口明確了此事。
    接任聖君事關重大,聖界中人多數出身苗疆,最是信奉教規,原本絕不能在中原之地舉行儀式。但此次庚桑楚一舉拿下中原多個門派,可說將大半武林已納入囊中,他又曾公開表明將在一年之內奪取整個中原武林,直是風頭無倆。又兼他掌管聖界多年,威望早已隱隱有超越樓心月之勢。既是他親口提出要在洛陽接任,聖界中人想到日後大計,自然無不聽從。
    自回到洛陽,扶鶴風洛文靖幾人便即刻被樓心月親自送回扶家宅邸。扶鶴風隻言退出武林事,樓心月父子竟也信了他言語,絕不多加禁錮。
    蕭冷兒這幾日便奔波在地宮、陵遲殿和扶家之間。
    轉眼便到了庚桑楚接任前一日,蕭冷兒本在扶家大院裏與依正豪暢聊舊日趣事,忽聽得門外一陣好不熱鬧的敲鑼打鼓聲由遠及近。她不及起身,已見扶家一位丫頭跌跌撞撞跑進門來:“蕭姑娘,蕭姑娘,不好啦!”
    蕭冷兒含笑倒一盞茶與她。
    她為人向來隨和,那丫頭也不推辭,咕嚕嚕喝完茶急道:“蕭姑娘,門外來了好些人找你!”
    “每日裏前來找我的人從未少過。”蕭冷兒複又閑適坐下。
    “但來找你的人是那個問……問……”
    “問心?”蕭冷兒挑一挑眉,倒當真有些奇怪,“他近日極忙,我好幾天都沒見過他了。本該最忙的今天,他竟來找我?”
    小丫頭跺一跺腳,急道:“他身後還跟了好大一路人,說是來……來下聘!”
    蕭冷兒一口茶嗆在喉嚨口,咳得險些岔過氣去。依正豪待要為她順氣,卻見她已噌地站起身來,一邊咳嗽一邊匆匆往外行去,秀眉緊蹙顯見頗有震驚和羞惱之色。不由搖頭暗歎,終究隻有那問心,才能叫如今的蕭冷兒失卻常性。
    一腳跨出院門,蕭冷兒抬眼就見到前院中長身玉立之人。陽光打在他含笑眉眼,竟綺麗得仿似要生出花來。蕭冷兒瞧得一呆,其後才想起往他身後看去,果真便見一長列人依次站開,各個或端或抬大紅木箱,紅綢紅花,好生豔麗的一簇簇。
    三年多修養也不敵此刻驚愕,蕭冷兒一手撫額,隻覺十分無力:“你這是做什麽?”
    對麵那人卻折扇輕搖,風度極佳,分外理所當然模樣:“求親啊。”
    他說這話時嘴角帶笑,眉眼帶笑,簡直連一柄折扇搖出的微風也能帶了笑。便真如情竇初開的少年遭遇了心愛的姑娘般,上門提親,喜不自禁。
    隻是看著他,神情中半是惱怒半是無奈,蕭冷兒抿唇不語。
    便在她這不語中漸漸失了笑意,庚桑楚再開口時聲音中已頗見委屈:“是你曾答允我,在我登臨聖君之位那一天嫁於我,再不分離。”
    心亂如麻,蕭冷兒半晌道:“那日我曾答應雪珞……”
    “那是他自說自話,你根本並曾答應過一個字!”打斷她話,庚桑楚已有慍意。
    這片刻扶鶴風幾人也已聞訊趕過來,見此情形都有些張口結舌。
    抿了抿嘴,蕭冷兒澀聲道:“我和雪珞曾在這宅院中拜堂成親,你心裏容不得,總想要抹掉那一段是不是?”
    刷的合上折扇,庚桑楚怒道:“我心愛之人險些便嫁了別人,難道你要叫我無動於衷?”
    “什麽心愛之人。”蕭冷兒冷笑道,“你是見不得曾一心一意向著你的人,後來卻向著了別人。”
    怔怔望她,他神色先是怒,再是哀,終於呈了一色的灰敗之氣。
    何曾見過他此等不能自持的模樣?一瞬間蕭冷兒隻覺心下痛快,痛快的同時卻另有一種難言的撕裂般感受,躊躇片刻,終道:“我自信從前並沒有愧對雪珞半分,是情是義,我從來分得清楚。但月前那婚事,終究是我對不住他一次。他從未對我要求過甚,此番有所請求,我隻盼能盡力達成。”
    他麵上灰心之色轉而又化作柔情,柔聲道:“你是在向我解釋麽?”
    心中一震,驀地掐緊手心,蕭冷兒好容易穩住心神,極力淡然道:“你我如今進則同進,退則同退,既已選了同一條路,有話自然該說明白的好。”
    並不將她明顯掩飾的言辭放在心上,庚桑楚頷首笑道:“既然如此,那這些聘禮我……”
    “卻也不必收回。”打斷他話,蕭冷兒悠悠道,“既有人巴巴趕來送禮,我也沒有推辭的必要。”
    當下也不翻看,隻叫眾人又將一幹箱盒抬入小院之中。
    走近她幾步站定,庚桑楚執了她雙手低聲道:“你終歸還是念著我的,生怕將這些東西再抬回去,叫我在教眾麵前失了顏麵。”
    蕭冷兒沒好氣白他一眼:“我怕失了自己的顏麵而已。”
    “也對。”庚桑楚笑道,“我犯下丟人的事,未來的庚夫人自然也麵上無光。”
    無力與他爭討口上便宜,蕭冷兒眼珠一轉悠悠道:“難不成有人想要用這點東西就打發了我?是說曾說天下為媒,江山為聘,我至今可連一成也未見著。”
    “天下為媒,江山為聘。好,咱們便說定了!”庚桑楚大笑轉向一旁扶鶴風幾人,“在場幾位有她的幹爹,她的小叔。今日我們說好這一折,可要叫幾位做個見證了。”
    目光觸及扶鶴風,蕭冷兒才驀地覺出方才行為十分不妥來,遲疑道:“扶老盟主,我……”
    “無妨。”擺一擺手,扶鶴風溫言道,“你與雪珞雖然沒有夫妻的緣分,但老夫也曾多次受過你爹爹的恩惠,心裏隻將你當做半個女兒看待。你他日若當真要出嫁,亦可將此處視作娘家。”
    出嫁?蕭冷兒心下慢慢咀嚼這兩個字,得出的卻隻有冷。
    手上一緊,抬頭便見庚桑楚明顯帶了希冀的目光:“我明日便要接位,你……”
    “我自然隨你回去。”蕭冷兒淺淺頷首。
    心下一暖,庚桑楚含笑向扶鶴風幾人辭別,便拉了蕭冷兒往外行去。一邊走聽蕭冷兒道:“我隻當回到洛陽,你又該日日將我置在有鳳來儀,不叫我出院門一步,哪知你近日倒十分寬限我。”
    再次緊一緊她的手,庚桑楚隔了片刻方道:“如今這天下,是再沒有誰能將你從我身邊帶走了。我很歡喜,隻盼……也能時時刻刻叫你也歡喜。”
    對他這等情切言辭向來隻如耳邊吹風,蕭冷兒絲毫不為所動,續道:“當日你曾言,待你一統江湖之日,才是娶我之時。如今明知我絕不會同意,為何又要忽而來甚求親這一著?”
    這一次沉默久得她都以為他不會回答了。她已收回注意力之時,才聽他極輕聲道:“我怕……到那一日你我都沒有那機會了。”
    極隱約,她卻聽得極清楚。
    清楚得她但願自己從未提過方才那蠢問題。
    *
    兩人一路回到有鳳來儀,蕭冷兒如往常一般做了滿桌的飯菜,庚桑楚也照樣吃得一粒米不剩。飯後兩人各掌一盞燭燈翻閱書卷,至三更再同塌而眠。他仍是如往日的每一晚,雙手圈了她整個身子,卻再無更多動作。
    睜眼虛度半夜,她忍不住道:“你這般待我,我會以為……以為……”
    以為什麽?卻連她自己也說不清。
    他呼吸綿長,但她心下明知,自二人住在一處,又或者從更早更遠開始,各自哪得深睡?
    溫熱的氣息忽地沾染頸間,她渾身一顫。
    一遍一遍,他隻輕吻她的青絲,雙手還緊緊摟住她腰身。她沒能回頭,是以也沒能看到他雙眼中眷戀早已被淚水打濕。
    黎明將近,他輕悄起身去。聽到他腳步聲已出了院門,她這才睜開眼,翻身坐起。
    一路去往地宮另一頭的靜*園。那裏往日是原鏡湄的居所,此次回來,卻也成為幽禁她的地方。
    院門打開,原鏡湄獨自坐在園圃之間,抬頭見是她,卻懶懶的連招呼也難得打。
    自顧自去往她身旁坐下,蕭冷兒道:“今日是他的大日子,你隨我去一趟罷。”
    “他的大日子,如今哪還需要我?”原鏡湄轉過臉去。
    不過幾天的日子,她明眸裏哪還有昔日半分的如水嬌媚?暗歎一聲,蕭冷兒柔聲道:“你總是他命裏最重要的人,就和聖渢一樣。若見不到你,登上聖君之位也好,一同天下也好,他心裏總歸不快活。你跟在他身邊這麽多年,可別在這時候還叫他傷心去。”
    怔忡片刻,原鏡湄幽幽道:“叫他傷心的……究竟是你還是我?”
    頓一頓,蕭冷兒道:“我話便至此,你自己斟酌。”
    忽地扭過頭來恨恨瞪她,原鏡湄咬牙道:“你明知他傷心,明知他痛苦無奈,為何還要折磨他,為何不肯好好對他?蕭冷兒,若不是你做人太狠太絕,我又何必行到今日這一步?”
    她畢生所求,不過是那個人幸福安康而已。若他心裏希冀的人給不了他,她隻願自己能給。但到最後她也隻是絕望,因為她知道她永遠不能。
    “是我太狠太絕?”似自言自語,蕭冷兒良久隻是輕歎一聲。
    如今他們各個要求她的,都是她再也做不到的。
    拉起原鏡湄,蕭冷兒道:“隨我去吧。多年前他母親的囑托,如今眼見要達成,你也好,我也好,誰都應當陪伴在他身邊。”
    這與她恨不恨或愛不愛他都無關。
    有些情有些義,是她無論如何無法磨滅。既然如此,不如坦然麵對,然後丟棄。
    *
    兩人行到正殿時,聖界眾人都已在側。那人站在大殿中央,遠遠望去,蕭索孑然,竟無意氣。
    有那麽難以捕捉的一刹那,蕭冷兒心裏充斥極致的苦,苦得她幾乎要忍不住向他走過去。
    幸好,隻有過一刹那,幸好,連她自己都沒能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