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幾度春去春又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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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連數日,庚桑楚之死令樓心聖界教眾陷入前所未有的驚惶無措中。但如今庚桑楚擺明將天下大權讓出,武林盟眾人又得知扶雪珞不日便帶領紫衣十八騎趕來,在扶鶴風幾人安撫下,自然不會妄動。
    又兼教中應龍等人早已接受庚桑楚密令,聖渢鏡湄幾人依計與幾位長老護法一同行事,倒也堪堪穩住人心。
    隻蕭冷兒自回來後便將自己關在房中,連著三日未出房門一步,於庚桑楚交待種種事宜更半分不理會。原鏡湄連日雖與他一道,卻是心如死灰全無生氣,兩人都叫聖渢擔心不已。
    第三日晚,連續操勞的幾位首領終於有機會坐在一處議事,卻是聖渢領頭。上官雲心有不甘道:“聖君赴死,天下震動,老聖君他至今日仍不露麵,咱們辛苦多年打下的江山,難道當真就要白白送了給武林盟那幫無能之輩?”
    瞥他一眼,聖渢淡淡道:“上官堂主一向有雄心壯誌從不加掩飾,隻怕當初便是看中我大哥終可成事方誓死效忠追隨他。但大哥既留你至此,便是他看重與信任你,我也相信堂主絕無叛逆之心。”
    上官雲慨然道:“天下之大,惟有聖君能叫我肝腦塗地,隻要是聖君的決定,上官雲縱心有不服,卻也決不會反叛他。教中若有誰敢存那反叛之心,上官雲第一個不饒他!”
    “你既效忠大哥,難道不知他從來以大局為重,絕不會做任何有損教眾之事,更不會為了兒女私情罔顧大義?”
    上官雲應龍幾人聞言都是一怔。
    自袖中抽出一封書信,聖渢遞給離己最近的刑思堂,口中緩緩道:“大哥留給我的信中言道,他多年征戰與殺戮,早已失卻仁德之心。爭奪天下雖易,但以此手段打理天下卻是難。不隻是他,我教中自老聖君至諸位,各個如此。但扶雪珞卻不然。他這兩年留神關注扶雪珞,但覺此人無論胸襟氣度,抱負才能,比之若幹年前都不可同日而語,更遑論他多年來始終未失去我聖界中人所缺失的仁德之心。大哥和冷兒,都沒有他這番大的仁義。若真想武林從此無事,卻還要靠扶雪珞這樣的人來治理方可。”
    刑思堂幾人覽庚桑楚信中所言,無不慨然。數日前庚桑楚隻交待眾人當作之事,卻並無這番言辭。應龍歎道:“聖君的胸襟氣度,才真真是天下無雙。”
    “聖渢在此求諸位應允一事。”目光從幾人身上一一掠過,聖渢緩緩道,“早在大哥接替聖君之位之前,諸位已選擇效忠於他。既如此,無論老聖君接下來有任何動靜,望諸位都能依照聖君……死前所言行事。”
    第四日黎明時分扶雪珞便已率領紫衣十八騎趕來。行至洛陽城門前,卻見一人出現在晨曦之中,竟是久未現身的樓心月。
    一早得知庚桑楚死訊,扶雪珞匆匆趕來隻為見蕭冷兒一麵。此刻強敵當前,卻也隻得強壓下心思,沉聲道:“無論閣下有何事,咱們雙方這段公案,隻怕是當著天下人麵解決為好。”
    微微一笑,樓心月柔聲道:“老夫來此隻為迎接故人,扶公子又何必戒*嚴?”
    扶雪珞身後那紫衣十八騎各個身著深色鬥篷,卻也看不見誰是誰。當先一人抱拳道:“一別而十餘載,問聖君好。”
    “老夫早已退下聖君之位了,故友直呼姓名便好。”樓心月仍是那柔和聲音道,“紫巒山遺世獨立,正如世外桃源。諸位故友隱退多年,此番又何必再入紅塵?”
    當先那人肅聲道:“尊主有令,不得不從。為天下安定之故,死而後已。”
    “天下如今還未算得安定?”
    凝視他片刻,那人緩緩道:“樓心月在世一日,誰敢言天下安定。”
    縱聲失笑,樓心月暢然道:“老夫已知故友有此一說,因而早早候在此處。隻盼人生在世幾十年,終能有個了斷。”
    他此話倒聽得那人一怔:“閣下心比天高,從前可萬萬不會說出這等言辭。”
    “人活一世,又能有多少念盼?”樓心月歎道,“四年前鏡明被我一掌打死,冷劍心絕然赴死,四年之後楚兒他再次絕然赴死。老夫一生所愛,一個接著一個,竟全為老夫昔年所種惡果累死。天大地大,今時今日卻再找不著令老夫掛心之人之事,人生行至此,老夫但求一敗。”
    凝神片刻,那人緩緩道:“我們十八人武功荒廢多年,必不是你對手。扶公子年少英雄,卻也未必敵得過你。”
    樓心月拈須不語。
    他二人對答之間,洛雲嵐幾人卻早已急得滿頭大汗,眼瞧洛煙然依暮雲都已快哭出來,洛雲嵐終忍不住喝道:“樓心月,你究竟讓是不讓?”
    許久未被人這般呼喝過,樓心月聞言一怔,隨即笑道:“老夫倒給忘了,如今煙然傷心楚兒,你幾人又掛心蕭冷兒,確是比甚天下大局都重要許多。”說話間側身道,“如此,你們這就前去罷。”
    倒沒料到他這般輕易放行,卻也正合洛雲嵐心意,拉了二女便要入城,卻聽一道聲音自前方晨霧中緩緩響起:“不必著急。”
    那嗓音從前必也清脆動人,如今卻隻餘一片蒼涼。
    但那嗓音縱然更沙啞晦暗,扶雪珞幾人又怎會聽不出那是誰?
    喉頭發緊,洛煙然哽咽叫道:“冷兒!”
    叫聲中一人自晨霧中慢步行來,緋紅的衣,蒼白的頰,眼簾淡然古井無波,清麗容色卻是眾人最熟悉的那一抹。洛煙然方要再喚,目光觸及她滿頭秀發,“啊”的一聲驚叫後,眼淚便如斷線珍珠般一連串落下來。
    眾人隨她目光望去,滿目怔然。
    蕭冷兒一頭青絲,赫然已成白發。
    那銀白襯了晨間微霜,竟分不出哪個更加刺目。
    對眾人震驚神色猶如不見,蕭冷兒走近向著扶雪珞身後紫衣十八騎深深施一禮:“問諸位叔伯安好。貿然請動諸位下山,還請諒解。”
    當先那人亦瞧了蕭冷兒滿頭白發與如死靜容,嘎聲道:“冷兒,你……”便再說不下去。
    又轉向扶雪珞幾人,蕭冷兒柔聲道:“一別年餘,我內心裏委實掛念你們得緊。如今見你們幾人都安好無恙,我便放下心了。”
    凝目望她,扶雪珞顫然不能言。
    依暮雲幾步上前去緊抱住她,俯身痛哭。
    半晌好容易鎮定心緒,洛煙然方柔聲叫一句“冷兒”,便已被蕭冷兒截斷話語,聽她笑道:“如今可不能‘冷兒冷兒’的叫,煙然你於情於理總要叫我一聲大嫂。四日之前,我與你大哥可是當著全天下人的麵拜堂成親的。”
    扶雪珞渾身一震,麵上便是一陣無聲慘笑。但眼見她如今慘狀,他內心縱有再多苦痛,又豈能怪她半分?
    內心隻覺哀慟無比,洛煙然聲音顫了又顫,終於輕抖著喚一聲“大嫂”。她為人一向矜重自持,此時卻也忍不住如依暮雲般,俯下身失聲痛哭。
    目光終於轉向樓心月,蕭冷兒也不言語,上前納頭便端端正正向他叩三個響頭,起身這才道:“我身為你兒媳,總算盡了應有的禮數。”
    樓心月頷首不語。
    “聖渢說你一早現身,我這才前來。”蕭冷兒聲音極盡柔和,“你我一生至此,都已無甚念想了。你方才說想要個了斷,我夫君去後,這天底下能給得起你的,隻怕就剩我一個了。”
    端然瞧她,樓心月半晌歎道:“你是我兒摯愛的妻子,我不願叫他死後還要傷心。若能放下眼前這一切……你好好過完下半生罷。”
    “他已永遠不會傷心了。”
    蕭冷兒聲音也正如她神色般空茫。
    沉吟片刻,樓心月慨然道:“你既一心求死,我成全你又如何。”
    “七日之後,蒼茫山頂,你我決戰,不死不休。”
    攬了一頭銀發,蕭冷兒倦聲道:“我如今已不恨你了。但一生的恩怨,總也該向你討這一回,否則到了地下,我也無顏麵見我爹娘。”
    十八騎領頭那人卻越聽越是駭然:“冷兒,萬萬不可!以樓心月武功……”
    也不多言,蕭冷兒隻道:“我才是紫巒山之主。”
    那領頭人生生便是一窒。縱有再多憂慮,麵對蕭冷兒雖淡然卻是從未有過的威嚴,如何還能說得出口?
    扶雪珞澀聲道:“你既存了心對付樓心月,叫我潛伏這一年又有何用?”
    全不看他,蕭冷兒冷冷道:“我苦心叫諸位叔伯助你,若隻為叫你除掉樓心月。扶雪珞,你未免高看了自己。”
    扶雪珞一震抬頭,卻是不由自主踉蹌退後數步。
    “我夫君既屬意你接掌天下。扶雪珞,”蕭冷兒一字字極緩極慢道,“你早已選了這條路,如今若推托半分,我饒你不得。”
    一人忽道:“我隻當你如今早已無心理會這些事了,沒想到……蕭冷兒畢竟是蕭冷兒。”
    卻是原鏡湄。
    蕭冷兒並不理會,原鏡湄卻也不再顧她。行至樓心月麵前,她撲通一聲便跪倒在地,顫聲道:“求聖君允湄兒一事。”
    看看她又看蕭冷兒,樓心月道:“你說。”
    “蕭冷兒方才挑釁之言,求聖君不要應允她,她……她絕不是您的對手。”
    樓心月聽得一怔,再次細瞧她兩眼:“我隻當你恨透了蕭冷兒。”
    “從他死那一刻起,我早已萬念俱灰。”原鏡湄淒然道,“昨日,前日,或許還有些恨的。但今日她打開房門走出來那刻起,我再不甘心也要承認,更傷心絕望的那一個是她才對。”
    樓心月沉吟不語。
    “她總歸是問心最心愛之人。”原鏡湄盈盈下拜道,“問心他一生淒苦,好不容易……有了妻室,聖君你從未將他當做兒孫疼愛,如今他人也去了,單憑蕭冷兒是他的妻子,聖君您也不該對她出手。”
    半晌樓心月歎道:“難得湄兒你有事求我,隻可惜我卻不能答應你。”不待原鏡湄出聲他已接道,“隻因蕭冷兒絕不會同意。”
    抬頭瞧向蕭冷兒,原鏡湄半是憐惜半是恨怒:“就算為了他,你也該珍惜自己。”
    蕭冷兒淡然道:“他人都已死了,我又何必為他做太多。”
    二女相對片刻,原鏡湄忽散去那即將勃發的怒氣,極短促地笑了一聲。兩人相爭半世,或許直到此時此刻,才終於能理解彼此。
    樓心月這才道:“按理我為長,你為幼,我本不該受你挑戰。但如今楚兒既去,我仍為樓心聖界之主,你亦是紫巒山之主,你我既立同一高處,我便接受你這戰書,至於這七日……”
    “既接下我的挑戰,這七日你便不該再插手雙方種種事宜。便是樓心聖界當真被武林盟眾人瓜分了去,你卻也不能妄動。”
    樓心月一怔後失笑:“你用心倒苦,一開始就沒想過為你我留後路。”
    蕭冷兒也笑了笑:“七日之後,我若戰敗,屆時即便你殺光天下所有人,卻也與人無尤了,我總算盡了人事。”
    言下之意,她若戰敗隻得一死,其時就算還有人想約束樓心月,隻怕也再沒那等心智武功。
    沉吟片刻,樓心月慨然道:“你是鏡明劍心都疼惜的愛女,又是楚兒愛妻,我半生虧欠這幾人,應你這一回又如何?”
    淡淡一笑,蕭冷兒頷首道:“如此,多謝你了。”
    向紫衣十八騎致一致意,樓心月轉身便走,行幾步卻又停身道:“楚兒對教中教友甚為愛護,雖有讓賢之意,卻無再起爭端之念,但願你遵從他的意願。”
    直到他身影走遠不見,蕭冷兒這才回首向扶雪珞道:“庚桑楚的意願就是我的意願,雪珞,你若真心愛我,真心憐惜這世間的種種,我信你如今必能打理好這一切。你若已準備好,我今日,可就要將這副我夫妻二人誰都挑不起的重擔交托於你了。”
    怔怔瞧她,扶雪珞道:“你……”
    “如今除了七日後那一戰,我對任何事都已是無能為力的了,我夫君他……委實太高估我。”上前緊緊擁抱他,饒是蕭冷兒如今心如死灰,離別前刻仍忍不住熱淚盈眶,“雪珞,我一生欠你良多,但盼你不要恨我更不要念我。煙然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這一年裏,我信你看到的比任何人都更好。”
    她如此心緒形於色,反倒叫扶雪珞心生不安,顫聲道:“你究竟想做什麽?”
    洛雲嵐幾人也不由各個屏住了呼吸。
    目光從幾人身上一一掠過,蕭冷兒目中滿是柔情與懷戀:“那些在江南笑鬧無忌、醉酒狂歌的日子,我永遠忘不了。雲兒的婚禮,我怕終是不能親眼目睹的了,雲嵐,盼你一世都能好好嗬護關懷她,我今生得你這知己,總算不枉。”
    她說話間與他二人緊緊擁抱,依暮雲似有所覺,不住哽咽叫道:“冷兒你別走,你別走……”
    洛雲嵐亦是眼眶發熱,抱得她幾乎要嵌進骨子裏:“今生得與你相交,我也不枉此生。”
    放開他二人,蕭冷兒轉向洛煙然,未料這片刻前還哭得不能自已的姑娘竟給她一片溫柔的笑靨。一時情懷激蕩,蕭冷兒忍不住回她粲然一笑:“你我相交,從來貴在知心。我不與你多言,你必能體會我今日心緒。日後你們幾人若能快快活活過一生,無論我在何處,那都是對我最大的關懷。”
    一邊笑一邊卻忍不了淚落如雨,洛煙然不住點頭:“我明白,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