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宣華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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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華夫人,不,陳采女麵上現出幾分從容,也不看我,轉身隨太監離去,陳婤則望著陳采女的背影發呆,滿麵都是愧疚,卻無一絲悔意。
    我愴然失笑,長長歎一口氣,這一次,到底誰勝誰負?
    似乎,沒有勝者。
    蘇可兒見眾人麵色不對,尷尬道:
    “本來臣妾是想向娘娘討教懷孕事宜,既然娘娘不方便,臣妾告退了。”
    言畢,恭謹退出。
    直到陳采女的背影消失不見,陳婤方漸漸斂去愧色,恢複一臉的倨傲:
    “娘娘,臣妾沒有食言,坐實了姑姑謀害太子的罪名,也請娘娘不要食言。”
    我冷笑:“陳嬪如此大義滅親,自然是後宮典範,本宮會向陛下請命,封妃的詔書很快便會傳至永福宮。”
    如今的宮中,低等宮嬪眾多,而妃位空懸,陳婤,是取宣華而代之。
    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今天的我,犯了一個極其嚴重的錯誤,然而悔之晚矣,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現在的我,早已被恨意與怨意衝昏了頭腦,隻要想著害我昭兒的凶手仍舊逍遙法外,且隨時都有可能重新獲寵,再次與我為敵,我就會寢食難安,坐臥不寧。
    或許,我更多的是嫉妒,嫉妒往往令人不能明辨是非。
    宮中諸人的恨意不比我少,盈袖每每看到昭兒身體虛弱,便不由得忿忿:
    “娘娘,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啊!當年太後她老人家也是一念之慈,才會留下這樣的禍根!”
    而我,卻什麽也不能做,因為我明白,楊廣的心中仍是深愛著陳采女!
    我的心便在這樣的煎熬中捱過了半個月,楊廣沒有再踏足永安宮,他瘋狂的寵幸宮內的低等宮嬪。據說,楊廣每夜都會召幸三四名妃嬪,有時也會是宮女,但都是被抬去仁壽宮,楊廣,除了上朝,再未離開仁壽宮半步。
    我去向他請命要封陳婤為妃的時候,他寫了一串名單給我,淡淡道:
    “後宮的事皇後就全權做主吧,這是朕近日寵幸過的人,皇後也一並依例晉封吧。”
    我接過一看,已有數十之多。
    低低應了一聲,離開仁壽宮,那張寫著名單的宣紙仿佛重愈千斤,迫得我無法喘息。
    三日後,天氣微微晴和,有絲絲的暖意,春風下,萬物伊始,皆探出嫩芽。這一日,大隋皇宮內,人人喜氣洋洋,熱鬧非凡,因為這一天,是大封六宮的日子。
    而我,卻無一絲喜氣,遙望著落梅宮的方向,雙手緊緊握著,許久,方頭也不回的對身後的盈袖說:
    “想辦法把陛下近日寵幸及晉封的妃嬪名單叫陳采女知道。”我的唇邊掛著一絲與溫暖陽光格格不入的冰冷,或許,我最在意的不是昭兒的仇,而是楊廣的心。
    我要讓她知道,沒了她,楊廣一樣尋歡作樂,她這一生,再也別指望從落梅宮走出。或許,我隻是不願獨自承受楊廣這般的冷落。
    盈袖應了一聲,不敢怠慢,立刻著手去辦。
    婆婆看出我的心事愈來愈重,行至我的身側,聲音緩沉:
    “公主尚在孕中,又要操勞晉封事宜,不該再這般勞神。”
    我的心內莫名的生出一絲委屈,這種情緒我也隻在婆婆麵前才會有。我抓了婆婆的手,握著她手心裏捂得溫溫的佛珠,言道:
    “婆婆,我不甘心!”
    婆婆輕輕歎一口氣,滿臉慈藹的看著我,久久,方道:
    “公主心中有情,所以才會這般捺不住心氣。”
    我搖頭,不置可否,隻低低道:
    “婆婆,我明白,這後宮永遠不可能隻有我一個人,帝王的愛,可望而不可及,這些我都懂,可是——我就是不甘心。如果有一天,她再從落梅宮走出,重新獲得皇上的寵愛,婆婆,我想我會瘋的。”
    婆婆布滿皺紋的臉上,溢滿了關愛,牽了我的手,往內殿走去,一路無人,隻有婆婆的聲音飄在我的耳間,飄在我的心頭:
    “公主,老奴明白你此刻的心境,但你絕不可因此做出傻事,此刻即便她死了,陛下依舊會念著她,牽掛著她,那樣你會更加的被動,因為活人是永遠爭不過死人的。”
    我心內苦澀,無奈,如此說來,我豈不是要任由她為所欲為?
    婆婆側目看我一眼,停下腳步,拍了拍我的手心,言道:
    “公主,你要找到症結,皇上對她的愛,是緣於哪裏?出於什麽原因,皇上才會對她這般仁慈?找出症結,從症結處下手,方能了此禍患。”
    婆婆的話如一汩清泉,緩緩流進我的心裏,心頭刹那清亮起來。
    對,找到症結,方能一擊致命!
    陳采女雖是南陳公主,美貌多姿,且擅琴棋書畫,但後宮之中,最不缺的便是這些。
    楊廣對她,更多是怕是因為愧疚吧。或許早在她入宮為先帝妃嬪之前,二人就已生情愫,我曾一度的揣測,她做先帝的妃子,就是為了助楊廣登基,因為事實證明,她確實這麽做了。
    沒有哪個男子,會對願為自己獻身的女子毫無感覺的,更何況,二人說不定早就兩情兩悅。
    她為楊廣付出這許多,所以楊廣當初才會用盡詭計逼我接回她,甚至不顧天下人的唾罵,封庶母為妃。
    而楊廣,他可以容忍心愛的女子在後宮為所欲為,甚至加害自己的兒子也舍不得對她下狠手,但有一點,是他絕不能容忍的,那便是——背叛,能令他心生恐懼的背叛。
    我麵上微微露出一絲喜氣,這是半個多月來,我第一次由衷的微笑:
    “婆婆,你一語驚醒夢中人呢。”
    當晚,我籌謀許久,直到倦意襲來,方把一切事情安排妥當,並於次日尋到阿及,此事須得他幫我的忙,而阿及,是從不問原因的,他會想都不想,便答應我吩咐的任何事。
    那一夜,無月無星,卻注定是個合宮不寧的夜晚,落梅宮中,時不時會傳出淒厲的驚叫,與嗚嗚的哭聲,在夜闌人靜的深夜,平白添了幾分恐怖,一些膽小且離落梅宮較近的妃嬪,甚至被嚇出了病。
    一連三夜,皆是如此,宮中已是流言紛紛,楊廣再也按捺不住,於深夜前往落梅宮一探究竟。
    次日,楊廣下旨,賜死陳采女,並以她毒害太子,惑亂後宮之罪奪去一切封號,並嚴令後宮,若再有偷偷議論傳言者,殺無赦。
    自此,六宮終於清靜下來。
    而那三夜的事,隻有我心如明鏡。
    陳采女本就身子贏弱,遭禁足後心情鬱結,加之得知楊廣新寵不斷,病情更加嚴重,以至精神混亂,夜難成寐,時常會遇到先帝亡魂向她索命,因為離落梅宮較近的妃嬪,半夜曾聽到陳采女向先帝連連求告。
    第三夜時,楊廣正在落梅宮門外佇足猶豫,忽聽得陳采女劃破夜空的聲音:
    “陛下饒命,一切都是太子吩咐臣妾做的!”
    當然,那所謂的“先帝亡魂”,不過是阿及妝扮而成,阿及的輕功,本就神出鬼沒,加之半夜三更,光線黯淡,自然可以瞞過精神已有些混亂的陳采女。
    而她咬字最清晰的最後一句話“陛下饒命,一切都是太子吩咐臣妾做的!”,不過是我臨摹了先帝的字跡,由一襲夜行衣的狗兒在陳采女的麵前展開。
    宣紙的後麵,是一支小小的蠟燭,點燃之後,宣紙上的字,便能清晰的映入人的眼簾,一側是飄忽不定的“先帝亡魂”低聲縹緲的聲音:
    “你可還認得朕的字?”
    一側是浮在半空中的宣紙,以及那幾個赫然的大字,陳采女已是毫無意識的大聲念出,那驚恐淒厲的聲音激蕩在夜空,落進一門之隔的楊廣耳裏。
    楊廣的聖旨已下,甚至不願再多看陳采女一眼,隻派了長順送去三尺白綾,而我,正與婆婆站在永安宮的閣樓之上,遙望著落梅宮的方向,長順手托白綾,正徑直往落梅宮而去。
    這場賭,我贏了,是因為我將楊廣與陳氏的弱處拿捏的剛好。
    陳氏愧對先帝,所以會被“先帝亡魂”驚嚇;而楊廣則因了先帝之事愧對陳氏,陳氏既於他有恩,卻又是他帝位的威脅,如果陳氏那些模糊的言語流傳到外麵,恐怕會在大隋掀起天大的風浪。
    楊廣對她,終於是愧疚多於愛,所以,他不會允許一個能威脅到自己地位的人活著。更何況,他親耳聽到的陳氏的言語,便已認定陳氏對他的愛並不是死心塌地,所以這愧疚便減弱許多。
    楊廣,最不容的便是背叛。
    “婆婆,陛下已賜死了當初服侍太子,以及服侍過當年的宣華夫人的所有宮人,連盈袖安排的那兩個作證的宮女,也逃不得,我這雙手,到底是沾染了鮮血,而且洗之不去,那麽多條性命。”
    我的聲音悵然,心裏有些迷惘,人人都道鳳座金尊玉貴,又有誰能想到,所有的金尊玉貴皆是由鮮血鑄成。
    “公主,後宮之中,自己的手上不沾血,自己的血便會沾在別人的手上。”婆婆慨歎,她的麵上已看不出任何表情,或許她已對這種事司空見慣。
    “婆婆,我現在心裏舒暢多了,再不似前幾日那般鬱結,這都虧你的提點。”我心裏真的舒暢了麽?不,我的心隻是變得堅硬了,再沒有了以前的纏綿。
    婆婆含笑,卻又含憐:
    “公主的聰慧,老奴從不懷疑,隻是公主偶爾會鑽牛角尖,老奴不過是告訴公主要迂回罷了。”
    我不語,直到長順的身影消失不見,我方道:
    “盈袖,陪我去趟落梅宮。”
    二十天不見,陳氏本就瘦削的臉又小了一圈,那種慘白,仿佛長期浸在暗無天日的地方長成的一般,甚至已白過那長長垂落在半空中的白綾。
    她看著我,眼神裏有一種絕望,更有一種渴望,她的手握住那段白綾,我知道,她是渴望解脫,或者說渴望死。
    自始至終,我都沒能從她的眼中看到恐懼,她已經不戀紅塵。
    心中某個地方仿佛被刺痛,看著她即將解脫一切紛擾,從容就死,我心中的罪惡感稍稍減輕。
    我示意盈袖把備好的一身新衣及首飾、胭脂水粉擺在她的麵前,言道:
    “陳氏,這是本宮唯一能為你做的了。”
    陳氏恬淡一笑,麵上竟透過幾許感激,竟是那樣的清醒與平靜,絲毫不像傳言中神誌不清的陳采女,或許,這是生命的回光返照:
    “多謝娘娘能讓罪妾漂漂亮亮的走。”
    我有些詫異:“你不恨我?”
    陳氏的臉上露出與她年齡不相符的甜美的笑容,仿佛初春的少女。
    “我為什麽要恨你?自從廣郎把我接回宮之後,我便料到了這一日。”
    廣郎?原來她至死仍是對他心心念念,到底是對楊廣情深意重,怪不得楊廣這般的信她,可是,愛楊廣如此之深的她,為何要傷害楊廣的孩子?僅僅是嫉妒麽?不,那時的我被禁足,與冷宮無異。
    看出我的疑惑,她並不解釋,一邊在盈袖的幫助下換上新衣,一邊言道:
    “想必娘娘是知道的,先帝是因何而去,如今,臣妾便是要過去贖罪,求得先帝諒解,但願先帝也能因此諒解廣郎。”
    她的笑靨,如風中一朵淒微的小花,雖然隨時都會被風吹殘,或者於人間消散,但她依舊倔強的盛放,展盡生命的最後一絲妍姿。
    我終是忍不住,問道:“是他親自下的旨,賜你三尺白綾,並剝奪你的封號,你卻不恨他?”
    妝扮過後的陳氏,雲髻高挽,珠玉生輝,一襲淺淺的紫色更是清新淡雅,卻又不失華貴,紫色,陳氏姑侄最喜歡的顏色。
    或許是胭脂起了作用,年近三十且久病的陳氏,臉色竟紅潤如淺羞少女,紅唇如丹,連眸子也泛出幾絲光彩,一個緩緩轉身,長長的裙擺拖曳於地,她回眸看著我,嬌媚動人,儀態萬端,有著二八少女所沒有的成熟典雅:
    “娘娘,陛下賜死臣妾的原因,想必你不會不知吧?臣妾今晨清醒過來,便已明了一切,但臣妾實在不宜留在宮中了,否則陛下必多波折。臣妾去了,無論如何,還是多謝娘娘能來送臣妾最後一程。”
    心中一怔,她已識破我的計謀,卻不肯辯解半分,反而甘願赴死。
    她並未理會我的驚變,微微側目,眸波閃爍出一道微不可見的光線,斜斜投在殿門外,但是,空空如也。
    她極力掩飾的哀傷與幽怨盡入我的眼底,我知道,此刻的她,心底必然荒涼之極,因為她沒有盼到楊廣,哪怕隻是最後一眼。
    她就帶著這樣的哀怨,擠出一絲憂傷的笑容,靜靜懸掛在正殿的梁上,那是一朵紫色的小花,純淨美麗,凋謝在這個早春,卻又是被秋風卷走,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