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天性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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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仲明用那雙偽裝成瞎眼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連成玨,自己的這個外甥是條毒蛇,當初他為了是否和這個血緣親人相認,暗自查看了他不下二十次,初時他以為這孩子自小長在錦繡堆裏,被榮華富貴迷住了眼,為了自保不惜給小自己兩歲的嫡出弟弟做奴才,全無管家人的心計,更不似他一般殺伐絕斷,剛想要放棄他時,卻瞧見了他在背著人時,瞧著嫡出弟弟那怨毒的眼神,以及旁人轉身看他時,他刹那間
變得自然的笑。有這般的心計,這才不愧是他的外甥,因此他才會尋機與他相認,這些年這個外甥也沒讓他失望過,隻除了他不肯輕沾血腥,一心隻想著連家的產業,這也不能怪外甥,他一生殺人越貨,到頭來不過是被
黑白兩道通緝的下場,外甥這條路卻是真正的殺人放火金腰帶……連成玨太像他了……實在是太像了,連他自己都沒瞧出來他們甥舅兩人有多像,比如此時他嘴角帶著笑,眼角卻沒有一絲笑紋,眼神看起來是久別重逢的驚喜,腳卻擺出想要隨時逃掉的樣子,管仲明久走江
湖,什麽人沒見過,連成玨剛一坐下來,他便察覺了……“程家對不起你,占盡了你的便宜卻棄之不顧,我這才想要劫了珍寶齋,替你討回公道,因此才失風折損了最後的心腹,你欠我的。”管仲明壓低了聲音說道,若是有得選,他定會當場格殺了連成玨,偏偏
他沒得選,這兩日已經有幾撥人來過關帝廟探聽他的下落了,若非他扮得實在是好,八成早就……
連成玨暗自握緊了拳頭,卻也隻得綻開了一朵笑,“舅舅您隻要不嫌煩,我那裏自是您想呆多久,便呆多久……”許櫻抿了一口顏色渾濁的藥湯子,安胎藥說不上是頂苦的,偏有一股子說不出來的怪味兒,滑膩中帶著點兒甜,甜裏又透著苦,再加上枯枝敗草的味道,混在嘴裏竟比純粹的苦還讓人難忍,連成璧坐在一旁看著她皺著眉頭喝藥,似是覺得藥難喝得很,可還是咬了咬貝齒像是下了什麽狠心一樣,吸了一口氣,自丫鬟手裏拿過藥,猛地一口灌進去,再拿蜂蜜水衝淡了嘴裏的藥味……那模樣透著十足的孩子氣,
與她平素裏佯裝出來的大人模樣全不相同。
“大夫每次來都說我這一胎極穩當,偏又每次都讓我喝這苦藥湯子,好似是不寫藥方,便白來了一趟一般。”
“娘子果然神機妙算,那神醫定是這般想的。”連成璧笑道,他身在翰林院,每日裏除了公文瑣事,便是聽同僚說各地風情,其中有一個恰好家裏世代為醫的,便說了這許多為醫的關竅,聽起來頗長見識。
許櫻瞪了他一眼,“今日老爺您過午便回了家,可是衙門裏無事?”“末時正梁兄的幼子周歲,在一品樓設宴款待同僚,衙門裏又沒有什麽不能推的事,索性過午便都回家換衣裳了。”連成璧彈了彈自己的衣袖,翰林院隻有在皇上忙的時候才忙,如今皇上還沒有親政,劉首
輔自有親信,雖說翰林院的事也不少,但絕稱不上是忙,現在他身在翰林院才想明白,所謂清貴,頭一宗就是清閑。
許櫻看了眼座鍾,“老爺既是無事,等會兒人牙子進府送丫鬟,您不妨與我一同挑一挑。”
“誰說我無事?”連成璧挑了挑眉,“我還有一本書沒看完呢。”
許櫻知道他是既不想在書房裏呆著,又不想跟她一同料理瑣事,隻是想在她左近磨蹭,便也不拆穿他,“既是如此,您在屋裏看書就是了,我挑完人就回來。”
“外麵來得人,雖說是人牙子帶來的,也難保身上帶著些虱子跳騷,你離遠些。”
“曉得了。”老總管找來的人牙子是個四十多歲微微有些發福,長得像白麵團似的婦人,青衣白裙瞧著利索得很,一張嘴也是極利落的樣子,“奴家姓吳,您叫我吳嬸便行了,原就常在京中大宅門裏走動,原也聽說了探
花娘子您是個隨和大度的,偏無緣相見,今日見了,旁人倒漏說了您貌美如花呢。”
許櫻抿嘴笑了笑,懶得與人牙子多言,“不知這次吳嬸您了幾個孩子供我挑選?”
“您家裏想要買人伺候,奴家自然不敢帶那些上不得台麵的過來礙您的眼,挑來撿去的帶了十個供您挑。”十個……若是十個頂好的,也盡夠了,許櫻也知道京裏買奴婢的規矩,大戶人家甚少從外麵買人,多半先可著自家的家生子,家生子不夠了這才買外來的,便是如此,像是吳嬸這樣常在大宅門裏走動的人牙
子,手裏常年都備著好貨,挑來撿去好一半壞一半的買,比如這次來連家,他們是頭一回打交道,吳嬸說帶來的都是頂好的怕是說瞎話,可有一兩個壯門麵的倒是真的。
許櫻點了點頭,拿外袍蓋了肚子,側坐到了廊下,吳嬸拍了拍手,剛才躲在月亮門後麵的十個女孩子走了進來。許櫻在山東也是買過丫鬟的,多半是家貧無著這才賣女,便是人牙子也不是那些個有錢給孩子們換新衣裳的,都是瘦骨伶仃臉色泛黃,身上的衣裳補丁摞著補丁,腳上有些連鞋都沒有,可這京裏的丫鬟不一樣,頭發不管是黑還是黃,都梳得油光嶄亮,留著整整齊齊的齊劉海,身上穿著一式一樣的藍布白邊衣裳,瘦倒是都挺瘦的,可臉上至少有些血色,腳上的鞋也是一式一樣的黑色素麵鞋,長得也都還算
整齊,沒有什麽醜得看不下去眼的。
“翠菊。”許櫻使了個眼色,翠菊到了這十個孩子近前,“伸出手來讓我瞧瞧。”
十個女孩都伸出了手,果然是雖然都不算是多鮮嫩的手,但指甲縫裏都是洗得幹幹淨淨的,翠菊又瞧她們的襪子,也都是嶄新的白襪,再瞧瞧頭發,也都是沒有什麽跳騷之類的,幹淨頭發。
“都多大了?”
女孩都報上了年齡,最小的十歲,最大的十二歲……吳嬸又在一旁解釋,“奴家聽說您是急等著要人手,沒敢把年齡小的給您帶來。”許櫻點了點頭,已經相中了兩三個不錯的,就在她剛要說挑選哪個時,忽聽門外一陣的喧嘩,她使了個眼色,絲蘭出了院門去瞧瞧情形,過了一會兒絲蘭有些為難地回來了,“稟太太,麥穗姐拎著點子土產
,想要見太太,被門房給攔住了,她便硬闖,門房見她大著肚子不敢下死力拉她,這才讓她闖進了二門裏……”
麥穗有孕了?要來見她?許櫻目光閃了閃,“既是她來了,何必硬攔著,我也惦記著她呢,不知她嫁人之後情形如何,絲蘭啊,你讓她稍安勿噪,把她帶到後座房等著,待我辦完了事再找她說話。”
“是。”
許櫻原想著快些打發了人牙子,聽見麥穗來了,倒有了一個一個慢慢問這些女孩子的耐心,一個一個的將她們叫了出來,問了年齡、家鄉、父母、兄弟姐妹、因何賣身。其實這些個女孩子都是被調教過的,這些主家愛問的事兒,多半也都有類似的回答,家鄉多半是京郊農家,隻有一個是來京裏投親不著,盤纏用盡,典賣女兒湊路費的,父母多半是農人,也有做買賣賠光了銀子的小商販,家裏有女兒的自是賣女兒留兒子,這些小姑娘也是泰半如此,許櫻挑了四個口齒伶俐長樣清秀家裏情形普通的,餘下的讓絲蘭一人給了她們一塊點心,便讓吳嬸帶她們走了,談價錢那是
趙管家和馮嬤嬤的事。
今年不是災年,這個整齊的丫鬟,要值十貫錢,若是災年,一貫錢能買四個。麥穗透過打開的窗看著外麵的情形,她和這些女孩子相似也不似,她是楊家佃戶的女兒,七歲之前沒穿過完整的褲子,十歲時才有了自己的第一雙不露腳趾的鞋……那是娘為了讓她能被主家選上連夜做的,
許是因為那雙鞋做得實在是好,她才被選上了,她走的那天娘摟著她哭了兩聲,就被爹給一巴掌打到一邊去了,是啊,主家是替姑奶奶選丫鬟,是去大宅子過好日子的,哭什麽……後來她怎麽就忘了自己怎麽從泥地裏摸爬滾打混成人樣的呢?怎麽就覺得初次見麵像是神仙一樣的姑娘,會任由自己擺布呢?怎麽會把自己折騰成現在的模樣呢?她低頭瞧了瞧自己緊緊巴巴完全蓋不住肚
子的舊衣裳和自己磨出了老繭的手,昨晚被丈夫硬生生扭得快要斷了的手腕上指痕清晰可辯……廖家……沒一個好人!公公整日喝得醉熏熏的,好酒買不起,做菜的濁酒也是能喝的,婆婆整日不是唉聲歎氣,便是挑撥他們夫妻打架,丈夫更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每日除了遊逛就是賭錢,裏裏外外的事全靠她一人操持,就
是這樣廖家的人一樣瞧不起她丫鬟出身,昨日她不過頂了兩句嘴,說他們也是奴才,就被丈夫一頓好打,完全不顧她懷著五個月的身孕。婆婆冷笑著在外麵瞧了一會兒,這才進屋裝起了好人,讓她帶著禮物進城,去求求太太,找份體麵的活計,臨走時那個姓廖得說得明白,若是太太不應,她也不用回來了,她這才硬著頭皮上了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