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心有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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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兄?”裴陸予見洛上嚴正朝此處過來便立即迎上前,問道,“你怎麽來了?”
洛上嚴的目光分明在尋找什麽,並未立即回答裴陸予的問話。
“鬱兄在那裏。”班及幼指出了鬱暘涎的所在,“我和裴兄還有事,洛兄自便。”
裴陸予這便被班及幼推走了了。
洛上嚴見鬱暘涎正和其他百姓一起清理廢墟,心頭頗有感慨,也不願隻是這樣袖手旁觀,遂一同參與了進去。
如此忙碌了一日,日暮時分眾人散去,而鬱暘涎卻直到夜色已上還留在當場。
本是和樂之鄉,卻無端端遭遇這樣的禍事,眼前這一片慘淡景象令白衣少年千頭萬緒,而他內心所想絕非僅僅是這桂陵禍事。
“當日在雲來坊與鬱兄對弈之時,鬱兄可是瀟灑利落,如今卻日日愁眉不展,不見當初灑脫。”洛上嚴將手中酒壺遞去鬱暘涎麵前,卻不見鬱暘涎動手,他便直接放去地上,舉起自己的那一壺仰頭飲了一口,歎道,“這一片廢墟之上如今荒蕪,但白日時眾人忙碌往來,不久之後必定再有昔日景象,鬱兄為此神傷,反倒與這殷殷希望不相符。”
月色尚且輕柔,照著斷壁殘瓦,雖然狼藉,卻因這夜色溫柔而少了那些悲傷痛苦的慘狀。鬱暘涎俯身拿起那壺酒,看了片刻之後也昂首喝了起來,然而酒勁衝辣,他猝不及防,竟就這樣嗆了一口。
洛上嚴見狀揚聲發笑,兀自喝了一口酒。
鬱暘涎苦笑一聲,道:“生平第一次飲酒卻這樣狼狽,還讓洛兄看見了,慚愧。”
洛上嚴投來驚訝目光,然而待多看了鬱暘涎幾眼,他卻也覺得合情合理,道:“得鬱兄初飲,我之榮幸。”
鬱暘涎經不住洛上嚴這句調侃,又輕笑一記,眉間轉而又現愁色,搖頭道:“不是你我家園,此刻我們還能說笑,可是這桂陵城中的百姓卻遭了殃。”
鬱暘涎口口聲聲說著桂陵,但洛上嚴從這白衣少年的眼中分明察覺到了其他的情緒,這種憂慮悲憫絕對不僅僅是對於這次桂陵一役的感慨,他的眼裏有更多的民生疾苦,在經年累月的經曆中逐漸凝聚,封豚禍民,不過是他萬千心事中的一樁罷了。
“桂陵百姓上門鬧事,鬱兄卻還為他們如此擔心,這世間人心不分黑白,我也是再一次看見了。”洛上嚴提步,緩緩走於廢墟之間。
玄袍少年身形瘦削,即便月光照來也難以讓這道身影看著輕愜一些。
鬱暘涎眉頭再蹙,思量之後隨即跟上,道:“洛兄夜間相探,是有事要同我說?”
“我時時刻刻都在探你,難道你隻在此刻才有感受?”洛上嚴道。
聽似隨口之詞,卻又仿佛事實,鬱暘涎一時之間並不能確定洛上嚴此話究竟是何用意,雖略顯壓抑地看著他。而洛上嚴隻是喝酒,眉眼含笑,又有愁緒,蒼白的麵容上那一雙幽黑的瞳仁顯得格外深沉,此時也看向了鬱暘涎。
彼此之間的難以坦誠讓他們總是帶著戒備,即便是此時此刻,也因為選擇保守那些不可為外人道的心情而陷入了沉默。
鬱暘涎將手中酒壺丟開,酒壺碎裂的聲音並著酒水濺灑的聲響在這樣安寧的夜晚驟然響起,如是驚動了內心的波瀾,砸出了一個驚人的水花。
洛上嚴也隨即拋開了酒壺,又一聲音響動出現之後,他和洛上嚴皆已肅容相待。
“鬱兄既然開了口,古丘一事,我必定全力以赴。”洛上嚴正色道,指的正是要和鬱暘涎一起衝破古丘封印。然而在此之後,他察覺到鬱暘涎的擔憂,遂問道:“還有為難之事?”
洛上嚴雖然天賦異稟,卻畢竟傷勢未愈,鬱暘涎總是有些後悔如實相告,唯恐封印之事再對洛上嚴造成傷害,若是不可挽回之勢,他必定要抱憾終身。
“你我生死之交,有話還不能直說?”洛上嚴問道。
鬱暘涎前思後想,沉聲道:“洛兄隻需協助我便好。”
洛上嚴聞言,麵色更顯凝重,道:“不可。”
“你我來到桂陵是因我之故,既然如此……”
“不可。”洛上嚴斷然回絕道,“萬一有了紕漏,破解封印的主導力量必定會出事,我如何能眼睜睜看著鬱兄陷入險境?還是我來吧。”
“我們麵對的是上古凶獸和大羿封印,有危險是在所難免之事。身為太虛家弟子,斬除妖邪便是己任,洛兄隨我同行,還願意襄助於我,我已經十分感激。如今隻要洛兄答應,明日為我護法破咒,不必有其他舉動。”鬱暘涎道。
“鬱兄以為,我可是信守承諾之人?”洛上嚴問道,在察覺到鬱暘涎眉間閃過的錯愕之後,他繼續道,“我不若鬱兄一言九鼎,答應了旁人之事便會遵守至完成之時。哪怕如今我答應了你的要求,當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一樣不會履行。隻要我以為,我所做的一切對得起自己心中所想。”
那一雙黑瞳鄭重堅持,目光落在鬱暘涎的身上沒有絲毫閃躲,在見到鬱暘涎無奈且滿是惆悵的神情之後,洛上嚴的心底卻有一絲欣喜。他行至白衣少年麵前,依舊坦然地凝視著麵前之人,一字一句道:“鬱兄於我,是有生之年的最慶幸,世間不會再有第二個,我如何能夠眼見你不顧生死而袖手旁觀?所以哪怕我現在答應了你,到了那時那刻,興許我就反悔了,你可會怪我?”
即便無法徹底道出內心所想,卻因這一刻的關切而心生安慰。鬱暘涎何嚐不覺得遇見洛上嚴是人生中一個超乎預料的驚喜。有些心情是他從未有過的,唯有麵對這個人的時候才會出現。他以為,此生也不會再有第二個洛上嚴了。
“所以,還要我答應你的要求麽?”洛上嚴問道。
自相識以來,鬱暘涎第一次從洛上嚴的身上感覺到某種壓迫,卻也是這樣的感受滋生出一陣溫柔暖意,仿佛多年的獨行就此終結,在外界諸多紛雜之後會有一個難以割舍的牽掛。
在洛上嚴眼裏,鬱暘涎此時的沉默讓彼此之間有了暫時的純粹,眼前的少年隻是鬱暘涎,去除了背後隱藏的那些秘密,而他也隻是遵從於內心地長久地端凝著鬱暘涎,看他眉間的情緒漸漸發生了變化,讀出一些讓他心生寬慰的東西。
半晌的寂靜終結在鬱暘涎一聲“罷了”之中,白衣少年搖頭苦笑,似是接受了內心糾葛之後所得到的答案,抬眼看著洛上嚴道:“再提任何要求都抵不過你一時率性而為。”
鬱暘涎的妥協換來了洛上嚴莞爾一笑,道:“你知我有分寸。”
“未可知。”鬱暘涎提步轉身,信步走在塵土瓦礫之間。他正暗歎自己在麵對洛上嚴時的異樣,又見那少年此時正靜默地與自己並肩而行,心頭似有千言卻不知從何說起,如此微妙的心情,平素甚少有過,即便真有,也隻有在洛上嚴麵前才會出現。
兩人就這樣走了不多時,鬱暘涎卻忽然停下腳步,洛上嚴問道:“怎麽了?”
鬱暘涎望著北麵的天際遲遲不語,某種似有驚喜,稍後才道:“吉星。”
太虛家的靈術中有關於星象占卜的內容,鬱暘涎此刻隻是隨意觀望,卻依舊能夠感覺到北方發出的祥瑞之氣,不免驚喜。
洛上嚴順勢忘去,卻隻是望見一片蒼茫夜色,不過幾點疏星墜在夜幕之上,而自己身邊的鬱暘涎已經開始掐算起來。
“馬陵。”鬱暘涎道,他再抬首望了一眼北方,麵上驚喜之色更甚,甚至因為一時激動而不由向著所謂的吉星方向走了兩步,似要最終確定什麽。
洛上嚴靜靜看著行為怪異的鬱暘涎,直到那白衣少年終於轉身,他才開口道:“要回去了?”
鬱暘涎此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隨即斂容道:“天色不早,明日還要去古丘,早些回去休息吧。”
明知鬱暘涎有心隱瞞,洛上嚴卻也未曾拆穿。
待回至班府,鬱暘涎即刻寫下靈書信箋,將方才觀察到的吉星記錄下來,傳送回去。這一番動靜之後,一切歸於平靜,他不禁想起明日古丘封印之事,再度憂慮起來。
有人是時叩門,正是班及幼。
“毓泉君?”鬱暘涎見班及幼憂忡滿麵,不由關心道,“有何難事?”
“鬱兄和洛兄可想出萬全之策?”班及幼問道。
鬱暘涎搖頭道:“並無萬全。”
“有多危險?”
“生死不知。”
“即便這樣,你們還要去?”
“不去,豈不是對不起桂陵百姓?”
鬱暘涎的回答沒有半分猶豫,反而讓班及幼自覺慚愧,他不禁垂眼,自嘲地笑道:“是我小氣了,還請鬱兄明白我的心情。”
鬱暘涎將這巨賈少年端凝了一遭,又想起一些事,問道:“是為了裴師兄?”
班及幼歎道:“裴陸予是木頭,鬱兄知我。”
鬱暘涎這才明白班及幼深夜造訪的緣由,心中不免生出感歎,道:“古丘一行,隻要我和洛兄前去便可,明日我會想辦法說服裴師兄留在府中。”
“我是商人,講求的是萬無一失,鬱兄既能答應,我已經十分感謝。但未免那根木頭一時衝動,我還是希望鬱兄可以給個萬全之法。”班及幼懇切道。
鬱暘涎稍作考慮之後,道:“毓泉君隨我來。”
班及幼不知鬱暘涎意欲何為,隻是跟著白衣少年出去了。
至裴陸予房前,鬱暘涎一手捏訣,在虛空之中畫下一道符咒。
班及幼隻見暗夜中隱隱有幾束光亮彼此聯結,在鬱暘涎默念口訣之後逐漸變小,最後沁入那兩扇門中。稍後從門縫內蔓延開兩束白練,分別向左右蔓延,似是將整個房間圍住一般,最後現出一道門鎖的樣子,卻又在即刻間消失。
班及幼以為神奇,見鬱暘涎離去,他便跟上,道:“多謝鬱兄。”
鬱暘涎交出一把鑰匙遞給班及幼道:“三日之內,你若要進入房中,可以以此解除鎖障,裴師兄不會出來。”
班及幼正要去接那把鑰匙,但聽鬱暘涎此言卻心頭一驚,道:“三日?”
“封印之後究竟是什麽情況無人知曉,其中時空未必與現實相符,我不能確定可以全身而退,所以還請毓泉君照顧裴師兄。三日之後如果我未曾回來,鎖障自會解除,裴師兄再出來,也不會有事了。”鬱暘涎道。
班及幼從未想過古丘一事會如此凶險,見鬱暘涎此時鄭重的模樣,他終於接下那把鑰匙,道:“鬱兄放心,桂陵一切交給我。你和洛兄也千萬保重,裴陸予若是等不到你回來,怕也不會罷休的。”
提及裴陸予時,班及幼眼底閃動的溫情落入鬱暘涎的眼中,他有些羨慕,也有些無奈,尤其是在想起洛上嚴之時,總是因為牽扯不清的猜疑而倍感苦澀。然而他到底隻是將這些心情收容在心底,不語旁人多言。
擔心著古丘一事的同時,鬱暘涎又望了望北方天際,如果這次可以全身而退,他便要追那吉星而去,一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