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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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腳女人穿過的小鞋兒?那玩意有人聞著是香的,誇那是三寸金蓮兒溫存過的香豔繡花鞋,有人聞著卻是臭熏熏的,嫌那是裹腳布裏的畸形物塞過的爛鞋,味兒特別怪!那一大口箱子裏擠塞的繡花鞋,得幾個女人穿過?
    東家搖頭笑歎,重又翻著帳簿撥弄起算盤,黑溜溜幾顆算盤珠子在圓潤的指尖滾轉著,發出極清脆的聲響,就在這極好聽的聲音中,酒樓門口人影連晃,進來了兩位客人,其中一個,剛進門就大聲叫喚:“郭老三——郭老三在不在?”
    嗓門兒忒大,引得東家抬頭一看,剛巧和走到櫃台前的一人,四目相交,東家隻覺眼前一亮,竟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人,看得呆住!——從未見過如此俊俏的人兒,眉目間幾多風流韻致,唇紅齒白,頰腮點落笑旋,眸中笑波一蕩,便是一抹魅色勾人,豐神楚楚,瀟灑動人,連大男人見了,也險些把持不住,就在少年含笑的眸中,搖曳了一下心旌,蕩漾了一下魂魄……
    “瘋少?”東家也笑了:在這個小鎮上,能一笑勾人魂兒的,除了他瘋少,還能有誰?
    鳳流也在打量櫃台裏頭坐著的東家,此人眉目端正,坐姿也端正,白白淨淨一個年輕後生,穿在身上的棉布袍子,雖舊些,卻十分幹淨,這一瞧就是個勤儉持家的主,脾氣也好得很,對著客人隨和地一笑,鳳流頓時想起個詞兒:君子端方,溫良如玉。
    “你是酒樓東家?掌櫃?”鳳流瞧著這人極是順眼,頓時心生好感,笑著與人攀談。
    “此間東家、掌櫃、帳房,都是我一人。”丁翎坐在櫃台裏頭,推開算盤,稍稍往椅子上靠了靠,客氣地問:“瘋少今兒來我這酒樓是沽酒?還是打牙祭?”清早上酒樓來的食客不多,小鎮上除了那些個酒鬼,平常人家一般都張羅蒸籠,蒸幾個饅頭,和著稀粥當早飯,極少會來吃酒的。酒樓裏的生意,到了晚上,才算真個熱火起來。丁翎猜:這稀客上門來,多半是有別的什麽事。
    果然,鳳流目光一轉,左右觀察了一下,像是在找什麽人:“不、不是沽酒,我來……找個人。”
    “找郭老三!”
    木質樓梯上“噔噔噔”一陣腳步聲,剛巡視過一樓的胡有為,又在二樓雅座上找了一圈,邊找邊大聲喊話。
    這酒樓說大也不怎麽大,籠統就上下兩層磚木結構的樓房,臨著街開張做生意,小樓裏木雕掛飾也算雅致,窗明幾淨,四四方方的格局,敞亮著,一眼就能望見排排椅凳、張張八仙桌,除了一樓三三兩兩地坐了些買醉的酒鬼,二樓還空著,一堂湘妃竹翎毛燈片,整整齊齊,也沒啥旁的遮擋物,藏不住個人。
    胡大探長一進酒樓就先徹查一番,沒尋著目標,重又下樓來,看小樓廚房後頭開了扇小門,連著後院,約莫是直通內宅的,酒樓後院裏那片東家居所,還住著些女眷,院落晾著幾件藕色裙裳,外人不得輕易入內宅。
    再瞧瞧前樓裏買醉的客,也不似自己要找的那個人,胡大探長又湊回到鳳流身邊,與他一道眼巴巴瞅著東家,等人回個話。
    “郭老三?”丁翎微訝,回過頭來看了看櫃台後頭幽掩著的那層布簾子。胡有為的目光隨之一轉,盯住了門簾子隔著的儲物間,狐狸般精明地笑了:“怎麽,人在那裏頭?”
    丁翎還未答話,就見那層門簾子蕩了一下,友人掀著布簾走出來了,滿頭大汗的,將榔頭及多出的一截鐵絲條兒,放回工具箱子裏,擦了把汗,直起身來才發現:櫃台前多了兩位客人,連著丁老弟,總共有三雙眼睛齊唰唰盯著他,盯得人心裏發毛,他隻覺莫名其妙:“怎麽啦?幹嗎都盯著我?”
    “他就是郭老三。”丁翎坐在椅子上,不用伸手去指,那兩位客人也知道他話中所指。
    胡有為的目光一下子“釘”在了東家友人身上,從頭到腳打量起來:
    嘖,這郭老三長得還真不咋樣,跟馬路牙子上走著的甲乙丙丁沒啥區別,都是過目即忘的路人樣,唯一稱得上“突出”二字的,就是這人的一對招子,賊溜溜的,冒賊光!就像走在大街上總愛四處揩油的那種人,沒啥真本事,就愛貪些小便宜,挖空心思混吃混喝,身不正影子更斜,老往邪道兒上拐的主!
    “郭老三?”鳳流輕喚。
    “幹啥?”郭老三見著瘋少時,先是一呆,忽又感覺身上似被密密麻麻的小刺兒冷不丁紮上,紮得他眼睛倒翻了一下,就見瘋少身邊站著一個長了狐狸眼的大老爺們,正死死盯住了他,眼神活似要吃人!
    “胡探長?”被盯得心頭鵲突,郭老三搓了搓手,幹巴巴地問:“你找我有事?”
    胡有為是打十裏洋場回來的,大探長的名頭是響,一回來就曾被鄉裏鄉親的當稀罕物種爭相圍觀,他自覺風光無比,走在小鎮上能有幾個不識?不僅郭老三認出了他,連丁翎也多看了這位探長幾眼。
    “來來來,”細細狹長的狐狸眼,笑眯成了一條縫,縫隙裏卻有寒光凜凜的殺氣一閃,胡有為伸手一攬,就將郭老三攬到身邊,見了老情人似的,口吻那叫一個熱乎,“老三,咱們到那頭嘮嗑嘮嗑,好好聊幾句。”也不給人掙紮推拒的機會,這就親熱地勾搭住肩膀,與郭老三“哥倆好”地往無人的那一個角落裏走去。
    而後,那個角落響起了一陣奇怪的聲音,像是一記悶棍子落下、皮肉上綻開了花,有人挨著打發出“哎喲、娘呀”的痛呼聲,有人噴著粗氣火冒三丈地背“三字經”,偶爾還夾雜著:“胡爺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瞧不出來呀,你小子土裏土氣的模樣長相,卻長了根大舌頭,到處說旁人的閑話,說本探長丟了飯碗賠了太太夾著尾巴溜回老家躲債來的?好、很好!今兒本探長倒要掂量掂量你這根賤骨頭到底有幾兩重!”……
    櫃台這邊,東家和客人互看一眼,就像沒聽到角落裏鬧騰出的動靜,竟優哉遊哉地聊了起來:
    “東家,此間就你一人?夥計呢?”
    “在廚房那頭與廚子一道吃早飯呢,反正早上生意不忙,讓他們偷些懶,養足了精神,晚上再甩開膀子幹起來!”
    “東家一人管這一大酒館子,不累?”
    “倒也不是一人,還有內子來幫忙打點著,內子心靈手巧,釀得好酒,這酒樓多半是她撐著,還得勞她照顧丁某,得此賢內助,是丁某此生福分!”
    “令夫人想必是個妙人!”鳳流撫掌而笑,東家點頭附和:“確是如此!”
    “改日得空,本少就來嚐嚐令夫人親手釀的酒!”酒樓裏聞得酒香,鳳流想起那晚癡娘端來的一盞“執念”,怎麽喝也喝不完的那“一盅”酒,令人回味無窮。
    “擇日不如撞日,瘋少今日就留下來嚐嚐這杯中物,如何?”
    丁翎盛情相邀,雖知瘋少花名在外,卻不以為忤,反而覺得內人能夠被瘋少讚揚,那是增光添彩之事。
    小鎮上多半男人,心知肚明:能得瘋少嘉許的女子,必是人中之鳳。況且,瘋少人雖風流,卻絕不下流,除了時常流連在風月場品酒賞花,對於良家婦女,他則是敬而遠之的。
    “今日?”鳳流回眸衝角落那頭瞅了一眼,尚未拿定主意,就聽得角落裏一聲怪叫:“胡爺饒命!打今兒起,小的洗心革麵,往後在人前,隻說胡爺您英武雄偉、斷案如神!絕不說半句壞話!”
    角落裏這才靜了一下,胡有為勾著郭老三的肩膀,回到櫃台這頭,剛一站定,鳳流就問:“事兒辦好了?”
    胡有為端足了探長的派頭與架子,打鼻子裏嗯哼一聲:“本探長親自出馬,還能搞不定嗎?”說著,還滿意地欣賞自己的傑作:郭老三臉上掛彩,黑了一個眼圈,腫了半邊麵頰,還強擠出笑臉,笑得比哭還難看。
    鳳流也瞅了一眼郭老三,又問:“癡娘在哪?”這話一出口,大探長的胡須一顫,又癟了下去,“小祖宗,我咋把這岔給忘了?”忙又盯住了郭老三,那眼神就跟審視犯人似的,直盯得郭老三渾身不自在,腦門子直冒虛汗,喉結上下滑動,“咕咚”一聲咽了口唾沫。
    “癡娘在哪?”胡大探長開始審問,“問你話呢,你怎麽不答?”
    “癡娘?”郭老三打斜連退幾步,眼珠子溜到了東家身上,就似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竟衝東家喊了話:“丁老弟,他們要找癡……哎、喲!別敲我腦殼呀!”
    胡大探長動手猛敲他腦殼子,怒了:“問你話呢,你找別人打什麽岔?”
    “可、可……”郭老三抬了一隻手捂著腦瓜子,另一隻手指向東家,“可癡娘是他媳婦呀!你們不跟他要人,怎麽跟我要起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