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鎖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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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霧還未散,在湖中似乎顯得更濃,濃得連遠處九曲橋邊的荷葉都看不清了。
    荷衣找到慕容無風的時候,他正獨自坐在湖心的小亭上喝茶。風爐就在他的椅邊,木炭燃燒,發出“嗶剝”之聲,似乎在為他驅趕潮氣。霧氣中他蒼白的肌膚和雪白的衣裳幾乎令他整個人都消失在了霧裏。
    他一動不動地坐著,雙眼望著遠處霧氣氤氳的湖麵,似在沉思。他看上去完全沒有注意到荷衣已走到他的身後。可是等荷衣走近時,他卻突然道:“你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我有事找你。”
    他看著她,等她說下去。荷衣正要開口,卻見一個青袍人端著一碗藥走了過來,將托盤輕輕地放在石桌上。碗裏散發著一股濃鬱的藥味。
    青袍人五十來歲年紀,麵容清瞿,身材高大,在慕容無風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顯出很恭敬的樣子。慕容無風點了點頭,對荷衣道:“這位是謝總管,謝停雲。”
    荷衣道:“幸會。我姓楚。”
    謝停雲微笑著道:“姑娘一劍敗了飛魚塘的消息,在下早已聽說了,佩服得很。”他看人的眼神很真摯,一副穩重有餘的樣子。不等荷衣答話,他接著說道:“姑娘慢坐,我有事,先告辭了。”
    見他走遠,慕容無風一抬手將藥碗裏的藥倒入湖中。
    荷衣瞪眼皺眉地看著他:“這藥……你不喝的?”
    “不喝。”
    “倘若你的病人不肯喝藥,你是不是也勸他把藥倒掉?”
    “我開出的藥,誰敢不喝?”
    “剛才的藥是誰開的?”
    慕容無風想了想,道:“我。”
    荷衣笑了。她實在想不出一個人說話會是如此矛盾。還想再問個明白,慕容無風卻不願意再談自己,換了個話題:“你這麽快來找我,是不是已經打聽到了什麽消息?”
    荷衣道:“你想聽的沒有。倒是打聽到了一條關於我自己的消息。”
    “哦?”
    “十天之後我會在飛鳶穀與賀回比劍。”
    “我聽說了。”他淡淡地道。
    “你聽說了?”她吃驚地道。
    “你究竟去還是不去?”
    “去。”
    “你昨天說過你不想去的。”
    “我改變主意了。”
    “你有把握贏?”
    “沒有。”
    慕容無風慢慢從壺裏倒了一杯茶,淺淺地喝了一口。一言不發,隻是冷冷地看著她。
    荷衣道:“你盯著我幹嘛?”
    他道:“你別忘了,我們的交易在先,你和賀回比劍在後。”
    “說得有理,隻是……”
    慕容無風的臉上,已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態:“你還是要去?”
    荷衣無可奈何地點點頭:“你別忘了我是一名劍客。——大夫總要給人治病;劍客總要跟人比劍。職業所係,難以推托。”她頓了頓,見他還是緊崩著臉,又道,“當然我和你有所不同。你天生就是個大夫,而我卻是剛剛發現我是個劍客。哈哈哈。”她幹笑了兩聲,發覺自己的笑聲十分空洞。
    在荷衣看來,一個人最糟糕的情況莫過於被別人“發現”。她身上有太多自己原本不知道,卻被別人突然“發現”出來的東西。
    不等慕容無風答話,她又搶著道:“我能不能看看你母親原先住的房間,或許可以在那裏找到一點線索?”
    慕容無風點點頭:“她的房間就在這附近,請跟我來。”
    兩人沿著花牆行至右廊邊的朱門下,慕容無風推開門,道:“請進。”
    荷衣探身而入,見室內雅潔如新,繡屏之後便是寬敞的臥室。床前放一個二尺八寸高灰漆棗木案,紫檀木軟底的太師椅上,鋪著大紅氆氌椅墊。一側放著茶爐,雖無麝煙,卻有餘炭。牆角處擺著個半人多高的梅瓶,裏麵隻有數莖枯枝。案邊的巨罇內插著幾軸畫卷。荷衣抽出一軸,展開一看,見一位工筆美人烏雲低綰,麵白如月,目凝秋水,唇若含丹。將之放下,又打開其它數卷,除了兩卷畫的是山水和禽鳥之外,剩下的均是同一美人,隻不過忽而是翡翠衫,綠背心,荔枝裙;忽而是銀紅襖,繡綾衫,槐花裙;忽而是杏黃衫,花披肩,蔥白裙。而發髻亦各有不同,或涵煙,或垂雲,或百合;姿勢則或椅欄,或戲水,或逗貓……極備神韻。那圖卷的色調極是明快,隻是女子的雙目之中始終隱含著一縷憂鬱。
    荷衣仔細看畢,放回瓶中,問道:“畫中人就是你母親?”
    慕容無風點點頭。
    荷衣道:“她看上去並不快樂。”
    慕容無風道:“這是她十七歲以前的樣子。十七歲的某一天,她突然從這個穀裏消失了。”
    “消失了?”
    “之後再也沒有回來過,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他的目光移向窗外,遠山之中忽來傳來一陣悠長的猿聲。
    荷衣立時想起了漁翁在船上給她講過的故事,道:“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淚沾裳——聽說這裏的深山常有猿猴出沒。那猿猴若是百歲以上,便成了猿精。遍身白毛,專吃果栗,尤好美婦。凡是見到有些顏色的女子,一定會偷偷地擄了去。”
    慕容無風冷冷道:“你是說,我的父親是隻猴子?”
    荷衣一吐舌,做了個鬼臉:“不敢。不過,既然你母親再也沒回來過,你又是怎麽來的呢?你母親出走的時候,並沒有出嫁罷?”
    慕容無風道:“我若知道,還花銀子雇你做什麽?”
    荷衣道:“說你母親難產而亡又是怎麽一回事呢?如果她失蹤了,你又怎麽知道她是難產而亡?”
    慕容無風道:“這是我外公說的。他還說我母親就是在這間房裏去世的,就葬在山後。他的話一點兒也不可信。”
    荷衣道:“他始終沒有告訴你你的父親是誰。”
    慕容無風道:“他的脾氣很壞。不過關於這件事,可能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荷衣道:“現在看起來,問題好像越來越多。我需要仔細查訪。或許你的母親現在還活著?”
    慕容無風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至少我從沒有見過她。……你看完了麽?”他好像已經不想在這屋裏待下去了。
    “沒有,我有好多問題不明白!”
    慕容無風道:“你不要問我。因為我所知甚少,就算知道,也多半是假的。”
    荷衣道:“我已打聽到聽風樓裏的有位夥計,專能講此地的掌故,我今晚就去找他。你是想和我一起去呢?還是想我去聽了來告訴你呢?”
    慕容無風道:“什麽時候?”
    荷衣道:“酉時二刻。”
    慕容無風道:“我現在還要看幾個病人,到時我們在聽風樓見。”
    雲夢穀通往神農鎮的馬道格外寬敞,放馬疾馳卻也要半個多時辰方能趕到。一想到十天之後就要比劍,荷衣隻覺頭大如鬥。加之慕容無風所托之事亦毫無眉目,不覺心事重重。馬道掩映在叢林之中,濃霧未散,四處闃無人聲。才騎出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她忽然發現遠處有個人影一動不動地立在馬道當中。
    荷衣喝住馬,看見一個灰衣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疤。
    “沈彬?”她有些吃驚地道。
    沈彬道:“我在這裏等你。”
    荷衣道:“等我?”
    沈彬道:“我師兄聽了姑娘的一番話後,很是失望。”
    荷衣道:“是麽。那你此番的來意是?”
    沈彬道:“他不僅僅對姑娘失望,對我也失望得很。”
    荷衣道:“所以你來找,是想要我改變主意?”
    沈彬道:“我這人從來就沒有求過女人。如果再求,那也一定是下輩子的事情。”
    荷衣笑了笑,道:“有骨氣,那就告辭了。”
    她說“告辭”兩個字的時候看見沈彬的手已經慢慢地放在劍上。“了”字之音剛落,他忽然已抽出了劍,撥劍的速度比劉鯤要快得多。
    一道陽光正好射在劍脊上,上麵有一道赤紅的血槽。沈彬左手捏了一個劍訣,道:“拔你的劍。”
    荷衣道:“你的功夫明明強過你師兄,卻肯甘居他之下,佩服佩服。”
    沈彬道:“江湖名人譜裏我排名十二,他十五。焚齋老人的眼力,倒還公道。”
    荷衣道:“賀回第幾?”
    沈彬道:“不知道。焚齋老人一向隻排他認識和見過的人。他沒見過賀回。”
    荷衣道:“你若是技癢,我們比劃比劃也無妨。”她也下馬抽劍。剛要交手,忽聽一個聲音遠遠地道:“你難道沒看出來?他是想試試你的功夫,好把握你的弱點,再回頭告訴賀回,以保證他必勝。”
    那聲音忽近忽遠,忽強忽弱,兩人環顧四周,均不見人影。荷衣朗聲道:“多謝美意,隻是朋友既來相助,何不顯身一見?”
    那聲音道:“我就在這裏。”聲音忽由弱轉強,荷衣抬頭一看,有一個灰影伏在幾十丈高的大樹上,荷衣縱身上樹,那灰影竟即橫掠數丈,往東北竄去。荷衣一提氣,也飛身追了過去。兩人速度相當,在樹間穿梭,灰影似乎有意將她誘往林中更深之處。荷衣想了想,忽覺不妥,忙退身而回,忽聞一股血腥之氣,定神看時,沈彬身首異處,已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死者雙眼圓睜,神情極為驚恐。荷衣轉頭再望時,灰影亦消失不見。
    她忽覺頭皮發麻,渾身戰栗,脊背一片冰涼。連再看一眼死者的勇氣都已喪失。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一個活生生的人被這麽殘忍地殺死。灰影的輕功固然與她相當,可他不會有分森之術。附近一定還潛伏著第二個人。第二個人的武功,一定還在沈彬之上。
    而她居然沒有察覺。這說明第二個人的輕功亦不低於自己。如若兩人聯手……
    她看了看她的馬。馬一點兒也沒有受驚。很安靜地在路旁吃著草。馬背上放著她的包袱。包袱裏放著幾百兩銀票。
    林子裏有風輕輕吹過。左邊的樹叢忽然有一絲極輕微的響動。她的人“騰”地一聲彈了起來,劍已閃電般地刺了出去!果然另一個灰影一掠三丈往北逸去。
    雖然這一次灰影又是把她引向樹林的深處,荷衣卻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她使出全力奔跑時速度很快,不一會兒,兩人就已相差不到十步,灰衣人卻好像故意慢了下來。她也跟著慢了下來,始終和他保持五步的距離。林子裏光線極暗,她不得不多加小心,謹防灰衣人的同伴突然相助。
    還沒等她思索完畢,灰影一揚手,一把鐵砂暴雨般地向她射來,鐵砂裏夾雜著一股怪異的氣息,有毒!荷衣揮劍如風,勉強躲過,卻見另一個灰影揮劍衝了過來,做出了聯手合攻的架式。荷衣心下暗忖,無論如何,自己得先避開有毒砂的人。左手一揚,白練揮出,纏住頭頂的樹枝,身子借力騰空,一劍直指灰影的咽喉。
    腹背受敵,她已不能心軟,使出的全是殺著。
    而手中有毒砂的人卻並未和同伴攜手,反倒向林外逃去。
    灰影沿著荷衣的劍勢一退三尺,乘機禦去了她的力道,回劍一格,隻聽得“錚”的一聲,火花四濺,兩力相撞,荷衣隻覺一股大力沿著劍脊傳了過來,隻震得自己的虎口發脹。她的劍走的是輕逸靈巧一路,和內力深厚之人對仗,體力上未免吃虧。何況來人的劍法混厚精湛,已非尋常高手。
    在這種情況下,她想到的第一個便是“逃”。快逃。可是自己的劍卻不聽話似地糾纏了上去。她不能忍受自己還沒有努力就認輸,何況裏麵還夾著一個沈彬。無論如何,至少要想法子弄清凶手的身份。
    在這閃電般的思慮中,兩人已戰了二十回合,灰影的劍勢愈加淩厲,而荷衣也愈戰愈勇。三十招後,她已發現了灰影的一個破綻,反身一刺,直攻他的右腕。而灰影似乎料到了這一著,身子一沉,左手掌力揮出,直擊她頭頂,迫她撒招。荷衣腰一擰,人從他掌風之下斜竄而出,一揚手,揮出“素水冰綃”,冰綃乃南海冰蠶絲所製,算是她獨門的軟兵器。白練纏住那人的左掌,身子卻借著白練的拉力往灰影的背後彈去。
    彈回去的還有她的劍。
    她終於鬆了一口氣,這一次她終於算對了。
    灰影的整個背已如一扇大門似地向她敞開了。
    這一劍直奔向他心髒右側三寸之處。因為她已預料灰影一旦聽見風聲就會往右側閃避。然後她就聽到“鐺”的一聲。自己的劍正刺在灰影反手遞過來的劍脊上。他居然沒有閃避,隻是已準確地料到了荷衣刺來的方位,以劍作盾,正好護住自己的心髒。
    高手相較,計在毫厘。毫厘之錯,即是性命。
    金刃相交,電光四射,兩人各退出三尺。灰影突然道:“你不是唐十?”
    樹林裏已陰暗得隻看得見兩個人影。
    荷衣冷哼一聲,道:“不是。你殺了沈彬?”
    灰影道:“沒有。”
    荷衣道:“閣下是誰?”
    “謝停雲。”
    “謝總管?”荷衣大驚:“我是楚荷衣,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灰影一晃,也吃了一驚,道:“是楚姑娘?在下和唐門有些私怨,正要在這裏解決。剛和唐七交了手,他負傷跑了。”他頓了頓,又道:“唐六的毒砂沒傷著姑娘罷?”
    原來是唐門。唐門的毒藥,沾上一點,就會喪命。
    荷衣半信半疑地道:“沒有。閣下真的是謝總管?”
    灰影笑了,道:“我們方才還在穀裏的湖心亭見過麵,姑娘這麽快就忘了?”
    果然是謝停雲。
    荷衣暗道一聲“慚愧”。倘若二人之中有一人的武功稍次,豈不早已做了劍下之鬼?雲夢穀裏果然藏龍臥虎。
    荷衣鬆了一口氣,道:“謝總管如何知道我不是唐十?難道唐十也是個女人?”
    謝停雲道:“非但是女人,還是個很厲害的女人。按照她的脾氣,十招之內必然灑出一把五毒神針。而姑娘三十招之後還沒發出暗器,我是以猜到可能不是唐十。不過姑娘的‘素水冰綃’在下卻是有幸領教了。”
    荷衣道:“請隨我來。”
    她告訴了他沈彬的事,將他帶到出事之處,卻發現沈彬的屍體已然不見,連自己馬上的包袱也一同消失了。
    謝停雲道:“看來今天在樹林子裏的人不止一撥。殺人收屍也不是唐家的作風。”
    荷衣皺著眉道:“也許是峨眉派自己的人幹的。沈彬來找我,一定有不少師兄弟知道。或者他們怕有意外,尾隨而來,正好趕上收屍。”
    “希望不會引起誤會。”謝停雲歎了一口氣:“峨眉派人多勢眾,近來卻在江湖上連連受挫……”
    荷衣認蹬上馬,苦笑道:“我和峨眉派的誤會已經不少。我還有事,這就去了。”
    “姑娘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