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紅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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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殺了熊豐。”趙謙和一邊喝茶一邊看著新出來的《江湖快報》。他住的院子叫“澄明館”,離謝停雲的“蓉雨閣”隻有數十步之遙,是以兩人經常在一起喝酒談天。
    “哦!”謝停雲吃驚地道,“看來《江湖快報》的消息實在是快得很,這麽說來她在嶽州?”
    “嗯,絕對是。我已經派人去請了,也不知找不找得到。穀主的情形怎樣?”
    自從慕容無風清醒之後,在他身邊侍候的人已全被他趕了出去,隻留下了蔡宣一人照應。
    “聽蔡大夫說,還是不見好,實在是讓人擔心得很。醒了這些天了,還沒法起床,一坐起來就頭昏,隻好又躺下。藥也是吃了吐吐了吃,叫人看著難過。看來這次比去年可嚴重多了。最糟的是他不肯好好休息,躺在床尚,還在讀每天的醫案。”
    “病中不能太勞神,我看你得想法子讓他們少送些醫案過去。”趙謙和道。
    “別再要我想法子了。”謝停雲苦笑,“這位爺是好騙的麽?上回登報的事兒,他雖不說,心裏想必是氣得要命。”
    “也是!你說這事兒怎麽就弄假成真了呢?你找到了賀回沒有?他若真的把楚姑娘給傷了,看你怎麽向穀主交待!”兩人平日就愛拌嘴,一到這種時候,趙謙和總不忘擠兌謝停雲。
    “的確是惹大麻煩了!賀回怕我攔他,對我避而不見。我以為他去了西北,想不到他連比劍的證人都找齊了,現在也不知藏在哪裏。我連丐幫的招呼都打過了,到現在還沒有音信。”
    “吳大夫呢?”怕他煩惱,趙謙和連忙轉移話題,“一連幾個醫會都不見她,平時她是每會必到的。”
    “也病了。說是傷寒,倒不重,想不到這幾天也起不來了。”
    “女人家,身子總是弱些。你看我們,幾十年也不病一回。”趙謙和道。
    “過一會兒我們先去竹梧院看看,我今天有三筆生意要談,賀回的事兒你老兄得抓緊。”話正說著,郭漆園滿頭大汗地走進來。
    他顯然是一路上一陣小跑,到了門口竟累得大聲喘氣。
    “你們猜,誰在穀門口?”
    “誰?”
    “楚姑娘!”
    “什麽!?”
    趙謙和“倏”地一下站起來,一失手,竟把手中的茶杯打翻在地:“為什麽還不帶她進來?”
    郭漆園道:“她不肯進來,說隻想見你,講幾句話就走。”
    趙謙和道:“無論如何我也得想法子讓他們倆見一麵,不然……”
    “要不要通知穀主?”謝停雲道。
    “你去通知,我去和她談。”趙謙和對謝停雲道。
    “還是先不要讓穀主知道為好。萬一楚姑娘不肯見,穀主豈不白高興一場?他現在病成這樣,心情上再大起大落,隻怕更糟。”郭漆園道。
    “放心,我一定把楚姑娘弄進竹梧院。若連她都勸不過來,我這總管也不要當了,卷鋪蓋回老家去好了。”趙謙和道。
    趙謙和快步走到穀門口,見荷衣牽著馬在門口站著,一拱手,哈哈一笑,道:“楚姑娘,好久不見!一向可好?”
    荷衣淡淡一笑:“我很好。”
    “進來坐,進來坐。天冷風大,昨天還下了一場雪呢。找老趙莫非有什麽事?”趙謙和把她的馬牽了,叫人拉到後院,把荷衣請進客廳,道:“來人,端滾滾的熱茶上來。楚姑娘,用過早飯了麽?”
    “多謝,不必了。我還有事急著要走。隻是想請趙總管幫個忙。”
    “請盡管吩咐。”
    “我有個包袱忘在竹梧院裏,裏麵裝著一些銀票,我有急用,能否請趙總管幫我拿出來?”
    “啊,這個,姑娘見外了。竹梧院這地方別人雖不能隨便進去,姑娘原本是住在裏頭的,想拿什麽,隻管拿去。對了,說起銀票,穀主托姑娘的事辦得如何?”
    他這麽一說,荷衣心“格登”一聲,暗忖:“看來我若要使那三千兩銀子,慕容無風托的事兒我還得幹到底。”便道,“正在辦著呢。”
    “那就好那就好。”
    “我還是想請趙總管幫我拿那個包袱,我把它放在穀主的書房裏了。我……不想進去。”
    “啊,這個包袱姑娘得自己去拿。我去拿了穀主也不會給。”
    “不過是個包袱,是我自己的東西,穀主怎會不給?”
    “這我老頭子就不清楚了,穀主就是這麽咐咐下來的。”趙謙和裝起馬虎來。
    “包袱不拿也罷。不如趙總管先給我一張三千兩的銀票,我下次拿到包袱之後再還來?”荷衣道。
    “沒有穀主同意,我老漢哪裏敢給別人開這麽大數額的銀票?姑娘莫非忘了?你第一次來領銀票時,是憑著穀主寫的字條。沒憑沒據,我不過是個管賬的,作不了這個主。”
    荷衣想了想,也是。三千兩銀子,夠一個普通之家活半輩子的,當然不是小數目。便道:“穀主也在竹梧院裏?”
    “在。”
    “我可不可以拿到包袱就走,不用見他?”
    “怎麽,發生了什麽事?莫非姑娘做錯了什麽,不敢見穀主?”趙謙和故意道。
    “怎麽不敢見?見就見。”荷衣翻起了白眼。
    兩人走到竹梧院門前,正碰到謝停雲和郭漆園。
    謝停雲不動聲色地道:“楚姑娘來了。好久不見!穀主在客廳等著姑娘呢。”
    荷衣心中有些疑惑。她知道慕容無風很少在自己的院子裏會客,客廳幾乎從來不去。大多數時候他會留在書房裏處理一天的事情。
    她還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麵的地方就是書房。那是個幹淨得一塵不染的屋子,黑色的家俱,淡綠色的窗簾。十月的陽光從三麵射來,照著他好像一團白霧。
    她當然也不會忘記自己第一次穿過遊廊竹露滴進後頸時的情形。那是一道極為精致的抄手遊廊,從一大片幽靜的竹林中曲折地穿過,竹下盛開著一叢叢淡紫色的小花,散發著類似熏衣草的香味。直到現在她才憶起,這正是慕容無風身上常有的氣味。而正是這種氣味把他和任何一個滿頭大汗、渾身草料味的江湖人士區別開來。
    算起來他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到三天。
    荷衣禁不住苦笑。三天,就發生了那麽多的事。多到足以改變人的一生!
    慕容無風顯然是屬於那種無論和你相處多久,都不一定能了解的人。而且他也沒有興趣了解別人。基於上述判斷,荷衣就粗心大意地跳過了這一環,現在她正飽嚐自己粗心大意的後果。
    半夜裏她常常突然醒來嘔吐,好像那孩子仍然還在肚中。然後她一夜又一夜地夢見那張臉……夢見那一天發生的每一個細節。夢見不停流淌著的血。夢見嬰兒的哭聲。夢見跳動的心髒。她冷汗淋漓地從夢中醒來,看見的不過是客棧昏黃的燈火,房頂破舊的蛛網,和桌上半開著的包袱。然後她就逼著自己想這一天要幹的事,想各種法子掙錢。她好像隻有充分地投入到一種事情當中,才能忘卻這一切。
    胡思亂想之中,趙謙和已把她引到了客廳的門口,什麽也沒有說就退了出去。
    客廳在走廊的另一頭,離他的書房很遠。裏麵的光線有些暗,隻在門口處燃著兩個巨燭。窗戶非旦緊緊地關著,還垂著厚簾遮擋寒氣。
    客廳的裝飾卻是豪華得近乎奢侈,花梨木的桌案和紅木的太師椅上雕著鏤空的花紋,連翠綠色的大理石地磚上也鏤著圖案。至於四壁的鬥方字畫、古架上的犀杯金爵、牆邊的花觚鼎爐、彩軸鏡屏、盆景花竹均微塵不染,令人眼亂。這顯然是他的哪一位好講排場的祖輩會客的地方。他果然有錢。
    慕容無風一襲白衣,遠遠地坐在一個巨大的書案之後,看見荷衣進來,沉默了一下,輕輕地道:“請坐。”
    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清,可他的表情卻和他們認識的第一天一模一樣。
    她沒有坐下,遠遠地站在門口。
    “你很久沒回來了,找我有什麽事?”他問。
    “拿我的包袱和劍。”她漠然地回了一句,感覺喉頭僵硬,吐出來的字,擲地有聲。
    他拉了拉身後的繩鈴,馬上有個人出現在他麵前。慕容無風對他耳語了幾句,那人退出。不一會兒,將包袱和劍交到了荷衣的手上。她拿了東西扭頭就走。
    “留步。”
    她的脊背一凜,停住,卻並沒有轉身。
    “荷衣,你……好些了嗎?”
    荷衣轉過身,挑著眉,冷冷地道:“我不需要你關心我,我的一切都與你無關!”
    他怔了怔,胸口一陣窒息,顫聲道:“荷衣,我……不該那樣對你。可是,我有我的理由……你若了解我,就知道我的決定沒有錯。”
    “你當然沒有錯!”她的話像一柄飛刀射向他的心髒,“錯的人是我,我原本就不該認得你!”
    他渾身一震,抬起頭,臉色蒼白地看著她,隻覺腦中一陣昏眩,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好罷,不談這些。荷衣,我們之間還有合約,希望你不要忘了。”
    “合約?不錯,我們有合約,我拿過你三千兩銀子,那又怎樣?”荷衣冷冷地看著他。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你是老江湖,不可能不明白這個理。”說話間,慕容無風咳嗽了幾聲,聲音幾乎低得聽不見。
    “你是說,這三千兩銀子我應當退給你?”荷衣覺得自己的肺都快氣炸了。
    “如果不想退就把事情幹完。”
    荷衣的心中又給慕容無風加上了“落井下石、為富不仁、死不悔改、唯利是圖”四個評語。她怎麽認得了這麽一個人!
    “惡俗!”從她的牙縫裏蹦出這兩個字。轉念一想,她的確需要銀子,銀子又的確不好掙。當初自己不遠千裏地趕過來,不正是為了這筆可觀的銀子麽?無論江湖生活被傳說得多麽有趣,沒有銀子,所有有趣的事情都會變得一點趣也沒有。
    所以她說:“好。生意我照做。穀主有何吩咐?”
    “從今天開始,每隔三天你必須要向我報告調查的進展。我希望你快些做完,這樣我們之間也可以快些了結。”他漠然地道。
    “今天沒空,我要出遠門。”她斬釘截鐵地道。
    “這個我不管,你自己想辦法。總之,我今晚酉時要見到你。你若沒來,我隻好從我們的合約中扣掉一千兩銀子,作為失約的懲罰。”
    “你……”荷衣一時間竟氣得說不出話來,扭頭就走。
    荷衣隻好將銀票封了,托了一個妥當的夥計送到嶽州。自己一人氣呼呼地吃了晚飯,酉初時分,準時到了雲夢穀。
    走到竹梧院的門口,謝停雲卻攔住了她。
    “楚姑娘,有事?”
    “嗯,穀主找我。”
    “報歉,穀主今晚不見客。”
    “為什麽?”
    “他……有些不適,暫時不能見客。”
    “他說了一定要見我。”
    “對不起,現在的確不行。”
    “莫名其妙。”荷衣甩頭就走。走到遠處,卻輕輕一縱,躍上了廊簷。“我倒要瞧瞧他究竟在搞什麽鬼。”
    雖然離開了好些天,這塊地方對她而言並不陌生,找到慕容無風的書房也並不難。何況他的書房原本連著臥室,除了診室之外,這裏就是最容易找到他的地方了。
    廊下果然有兩個人的腳步聲,還有人輕聲地說話。
    “穀主怎麽樣?”是謝停雲的聲音。
    接話的人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才緩緩地道:“完全不能起床。從客廳回來又發作了一回,一口氣半天喘不過來,弄得我們手忙腳亂。蔡大夫說,他現在隻能躺著,如若再這麽來一次,肯定不行了。”是趙謙和的聲音。
    謝停雲道:“是麽?我再進去看看。”
    “別進去了。我剛被趕出來,他現在不肯見任何人。”
    “老脾氣又來了?”
    “讓他靜一靜也好,他一向不願意別人看見他難受的樣子。”
    “可是……”
    “我已安排好了外麵值班的人,繩鈴也放在了他的手邊。我們還是先出去罷。”
    說罷,兩個人的腳步漸行漸遠。
    荷衣坐在簷頂上,有些遲疑。她原本想立即跳下去找慕容無風理論,可他看樣子病得很重。也許連和她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心下一軟,便決定還是悄悄地先回客棧再說。
    正欲起身,便聽見廊上又傳來腳步之聲。她輕輕地縱了下來,躲在一個廊柱之後,伸出頸子一望,卻見一個麵色微黑的青年人,端著一碗藥,匆匆地走進書房之內。
    房門微掩,裏麵傳來慕容無風咳嗽之聲。那青年道:“師公,是我,子敬。蔡大夫……他有個急診,叫我來給您送藥。”
    這青年的年紀看上去大約也就與慕容無風相當,卻要叫他作“師公”,荷衣忍不住吐了吐舌頭。卻聽見慕容無風咳了半晌,方答:“什麽急診?莫非是馮大夫又不好了?”
    “師公,躺著別動,讓我來。師傅千叮嚀萬囑咐,說千萬不能讓您起床。”
    “馮大夫的病勢究竟如何?”
    “這個,不敢說……師傅不讓我說。”
    “你不說,難道要我派人去叫你師傅來跟我說?”
    “我怕說了師傅會責罰。”青年看樣子甚為老實,不大會說假話。
    “怎麽,你隻怕你師傅,不怕你師傅的師傅?”大約多說了話,他竟又大聲地咳嗽了起來。
    “……是。馮大夫的確有些不好,是從昨晚開始咯痰氣急,胸痛得厲害,今早就已昏迷不醒,目前我師傅和蔡大夫正在想法子。後來吳大夫也去了。”
    “看來情況不妙,不然也不會叫上吳大夫。……你扶我起來,我要去看看。”
    “不,不,師公,您一定千萬不能去!”青年一聽,急得語無倫次,說了“一定”又加了個“千萬”。
    “我沒事,你照著我的話去做就好。”慕容無風冷冷地命令道。
    接下去沒有了說話的聲音,大約那青年正在扶著慕容無風起床更衣。過了一會兒,隻聽得那青年失聲道:“師公,您……頭昏麽?快躺下來!”
    荷衣心中一動,料是慕容無風的心疾又突然發作,想也沒想就衝了進去。
    卻見慕容無風神色蒼白地靠在椅上,渾身卻好像完全脫力一般。她握住他手中的脈門,把一股真氣輸入他的體內,護住心脈。
    那青年原本剛剛把慕容無風扶上輪椅,不料他重病之下,果然不能驟起,正在那裏張惶失錯,回過頭時,眼前卻不知從哪裏又是冒出一個女人,不禁吃驚地道:“你……你是誰?”
    荷衣指了指慕容無風,道:“我和他認識。”
    青年點點頭,道:“嗯,姑娘……你最多隻能用半成內力,不然……”
    “放心,我隻用了一點,連半成都不到。隻是護住他的心脈而已。”
    過了半晌,慕容無風才恢複了說話的氣力,緩緩地道:“荷衣,是你?”
    荷衣將他的手一放,一翻白眼,不接話也不理他。
    “你……什麽時候來的?”他又問。
    “不是你要我來的麽?”
    “你先回去,我現在有別的事。”
    “我失約,你說要罰我一千兩銀子,你若失約,該罰多少?”荷衣道。
    慕容無風想了想,道:“我沒失約。你可以在這裏等著我。我去去就來。”
    “你屋子裏藥氣太重。你到哪兒?我跟著你。我可不想你再耽誤我一天,你也別讓我老等著。”荷衣道。
    慕容無風道:“我去蔡大夫那裏。”
    說罷,他又道:“這一位是林大夫。”那青年看看他們倆人的對話,覺得有些糊塗,卻已知道荷衣姓楚,便道:“楚姑娘,方才多謝你了。”
    “你謝我幹什麽?我又沒幫你。”荷衣苦笑。
    “我是替……替師公謝謝你。”
    荷衣向他淡淡一笑,本想說幾句刻薄慕容無風的話,見那青年一臉誠實的樣子,話到了嘴邊又收了回去。一時便由林子敬推著慕容無風,荷衣尾隨其後,三人一齊來到蔡宣所居的澄明館。
    夜晚時分下著輕雪,一推開澄明館的大門,吳悠已大驚失色地迎了過來。
    “先生,你怎麽來了?你還病著,趕緊回去休息。”
    荷衣遠遠地看著吳悠,不得不承認她長得極美。美得不需要半點多餘的描畫與裝飾,便已極盡了她如詩如畫的氣質。她穿著一件月白衫子,走路的時候,即便是再匆忙,也是款款而行。說話的聲音更是溫柔如歌,既便在著急的時候也十分好聽。她一走近慕容無風,不知怎麽,臉就飛紅了起來,頭也低低地垂了下去,顯出無限羞澀的樣子。
    荷衣忽然覺得有些沮喪。
    “我來看看馮大夫。他現在如何?”慕容無風淡淡地道。邊說著,林子敬已將他推進了大門,推到了診室之外的抱廈。吳悠隻好跟在他的身後,一邊低聲地把馮暢的病情說了一遍。說的話十句當中倒有八句荷衣完全聽不懂,什麽“脈弦滑”,什麽“胃脘漲悶”,什麽“痰氣上逆”,慕容無風隻是點點頭。說話間,吳悠倒是朝著荷衣微微一笑,算是打了個招呼。
    荷衣忽然又覺得有些莫名的沮喪。
    一到了抱廈,陳策搶了出來,向林子敬狠狠地瞪了一眼,正要數落,慕容無風道:“你別說他,是我自己要來的。”
    陳策隻得叫徒弟從別處搬一個炭盆過來。一行人擁著慕容無風走進診室,荷衣自覺無趣,也與自己無甚相幹,便一言不發地留在了抱廈。
    正要進門時,慕容無風忽然停住,轉身道:“荷衣,你先略坐一會兒,我過一會兒就回來。”他居然知道荷衣並沒有跟過來。而他身邊的人都不免朝荷衣多看了兩眼。在他們的印象當中,慕容無風還從來沒有像這樣稱呼過一個女人。
    荷衣心中有再大的火,眾目睽睽之下也發作不得,隻好輕輕“嗯”了一聲。
    一個時辰過去了。慕容無風還沒有出來。診室裏隻有一片喁喁的低語聲,大夫們似乎都在忙碌著。荷衣坐得有些無聊。她一向都不是一個很能坐得住的人。
    診室裏慕容無風坐在一旁看著蔡宣手術。陳、蔡是他手下最好的兩個大夫,卻一個過於謹慎,一個過於太膽。是以每逢重要的手術,他總想讓他們合作,讓他們互相彌補。但這樣他們往往又各恃其才,爭吵起來。所以他隻能坐在那裏“鎮住”他們。
    渾身僵直地坐在椅子上,慕容無風早已覺得很累,累得幾乎隨時都要倒下去。可是手術還沒有好,馮暢看上去仍然危險,他隻有挺著。他可不想在這關鍵時刻打擾別人。
    吳悠似乎看出他平淡神色之下暗藏著的難受,給他端過來一杯茶。他搖了搖頭沒有接。他不敢動。雙肘正沉澱澱地壓在扶手上支撐著身子。抽出任何一隻手臂,整個人隻怕都要滑下去。他隻好說:“我不渴。”
    吳悠怔怔地看著他。這裏所有的人都明白他的脾氣,隻是不知道他能堅持多久。
    陳策接過茶盅:“先生,看情形這手術一時半會兒還完不了。你還是先回去歇著罷。”
    “不要緊。”他說道,過了一會,想起了什麽,又道,“勞駕你把這杯茶給楚姑娘送過去。”
    診室的門“呀“的一聲打開了。荷衣抬起頭來,看著陳策走出來。
    “楚姑娘,先生吩咐我給你送杯茶過來。”他恭敬地將茶遞到她的手上,便在對麵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謝謝。”
    “姑娘坐了半天,有些悶罷?”陳策說。
    “有點。”她老實地答道。
    他隨手掀開身旁一個書架上的布簾,取出一本書:“這本王摩詰的詩集,先生一向很喜歡。你若實在很悶,不妨讀一讀。這裏還有很多別的書呢。放心,絕對不是悶死人的醫書。”
    荷衣接過書來一看,封皮上她就隻認得一個“王”字。便有些臉紅地道:“我識字不多,這書裏的字我隻怕多半不認得。”
    陳策的心中不禁有些替吳悠叫屈。這女孩子看上去個子瘦小,卻有股匪氣。長相倒還順眼,但比起吳悠的驚才絕豔相去甚遠,在氣度上更不如她溫和知禮、從容有序。居然還不識字,他簡直不明白吳悠有哪點比不上她。
    “要不要我把吳大夫叫出來,陪你說說話兒?看這情形,先生隻怕還要再待一個時辰。”
    “不用了。麻煩你轉告穀主,我在竹梧院裏等他。”
    果然是小孩子,沒耐性。隻坐了一個時辰便坐不住了。陳策不由得心裏暗暗地歎了一口氣。
    “也好。”
    荷衣從澄明館裏走出來,大大地舒了一口氣。裏麵的人書卷氣太濃,早已讓她難受得要命。喝過茶後她就隻想逃出來。
    天上飄著大雪,天地之間早已是純白的一片。萬物的蹤跡和差異都似已被它掩沒。
    她踩著雪走進竹梧院,來到慕容無風的書房。
    那一天,他就坐在火盆的旁邊。看見他時,他正在喝茶。
    他的手指修長纖細,白皙幹淨,而且十分穩定。他不是江湖上的人,渾身上下沒有一絲殺氣或霸氣。看人的樣子雖冷,卻鮮有敵意。多數時候他隻是對一切都漠不關心而已。那個時候,她喜歡看他的手,喜歡聽他說話,喜歡他的神態。她實在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快地喜歡上一個人。
    她知道自己喜歡的是他的寂寞。為著這份寂寞,他寧肯冒著生命危險獨自住在這個院子裏。也許有一天他就在寂寞中悄悄地死去,那也是他的願望之一。
    她閉上眼。也許每天晚上獨自在院子裏讀讀書,或者到湖心亭中散散步,或者在竹邊花園裏給花兒澆澆水,再數一數新長出來的花苞兒,也是一種美好的生活。
    荷衣又坐了近一個時辰,無意間腳一踢,踢到了一個酒瓶子。
    原來他的書案下藏著酒。
    拔開瓶塞嗅了嗅。是陳年的竹葉青,隻剩下了半瓶。
    她一仰頭,灌下去一大口。渾身忽然大火燒了一般地熱起來。
    果然是好酒。非旦酒香濃冽,勁道也足。一喝下去,人就好像在空中飄浮了起來。好像突然間所有的痛苦都成了虛的,隻有酒的世界才是真實的。
    難怪他的桌下會有一瓶酒。
    荷衣心想:他能醉,為什麽我不能?於是一口接著一口地喝了下去,喝得一滴不剩。
    然後她心滿意足的擦了擦嘴。隨手將酒瓶往門外一扔。卻沒聽見“咣鐺”一聲。
    轉過頭時,卻看見陳策和慕容無風進來了,陳策一伸手,正好將酒瓶接住。
    “楚姑娘……”陳策皺起了眉頭。
    她喝了酒,滿身都是酒氣,一屋子都是酒氣。
    “你先回去。”慕容無風淡淡地對陳策道。
    “可是……”她醉成這樣,當然不能服侍慕容無風更衣上床。
    “你先回去。”慕容無風又說了一遍。
    “好的。”陳策遲疑著,終於退出門外。
    他倒了一杯茶,遞給她:“荷衣,喝點茶?”
    她搖了搖頭,伸手到桌下摸索:“酒呢?還有沒有酒?”
    “你醉了。”
    “我沒醉……”
    他看著她,目色憂傷:“對不起,很對不起……”
    見她身子歪了歪,他想扶住她,卻被她一把推開:“知道為什麽我要在這裏等著你嗎?”
    他搖搖頭。
    她用手指著他的心:“請你捫心自問,這裏,有什麽值得我等待的?”
    他無話可說。
    她站了起來,身子晃了一晃:“我在這裏等你,就是為了讓你眼睜睜地看著我,從這個門口……走出去。”
    說罷,她邁著醉步,越過門廊,施然而去。
    隻剩下慕容無風愕然地看著她的背影。
    次日,謝停雲端著藥走進竹梧院時,已過了晌午。慕容無風卻才剛剛醒來。看著慕容無風好像飲茶一般地將藥慢慢地喝下去,臉上居然浮現出一種少見的血色,謝停雲高興地道:“穀主,你今天的氣色好多了!”。
    “是麽?”他應了一聲,思緒不知怎地,飄出了很遠,“馮大夫好些了?”
    “暫時脫險,已轉到了陳大夫的屋子。蔡大夫一夜都沒合眼。”
    “他們兩個都累了。你去把病人搬到我的診室。由我看著就行了。”雖然還是很虛弱,他覺得一切都在好轉當中。每年冬季他都會生病,生病已成了一種習慣。任何事情隻要一個人能習慣,就不會再覺得是一種痛苦,或是一種困難。一旦成了習慣,習慣就會自動地推著你往前走。
    “穀主,這個月你隻能躺著休息,什麽事也不能幹。不然我們就要去請舅爺過來。”謝停雲搬出了殺手鐧。
    舅爺是他外祖母的大哥,又是他外祖父的好友。一個嗓門大脾氣也大的老頭子。罵人的時候誰都想不到他還是個退了休的翰林。他每年隻來穀裏一次,隻要看見慕容無風生病,便會把穀裏所有的總管都叫過來痛罵一頓。罵完他們,他又柱著拐杖到竹梧院罵慕容無風。
    “病成這個樣子你還跟我老頭子逞能!還不跟我乖乖地躺著!你那些個總管,連這點子事都勸不了你,個個都是草包!”然後他就住在竹梧院裏,一直等到慕容無風病好了才會走。一到這個時候,慕容無風就隻想自己的病馬上好起來。他實在沒法子跟這個老頭多待一刻。
    “那就把他交給王大夫罷。”他歎了一口氣,終於讓了步。
    天已放睛,院子裏的雪卻還沒有化。窗子旁邊種的梅花卻早就開了。隨著冰涼的空氣點點飄浮過來的是一股沁人的幽香。房子裏卻很溫暖。謝停雲早已離去,臨走時,終於在他的命令下,搬來了這些天因病耽擱下來的所有醫案,滿滿地放在床尚。床側的矮幾裏,放著沾好朱砂的筆。他開始聚精會神地閱讀起來。
    看了將近一個時辰,他忽然感到有一股寒氣從書房裏傳了過來。沒有聲音,卻好像有人輕輕掀開了門簾。
    他皺了皺眉。
    有人進來了,卻肯定不是荷衣。自從知道他有心疾,為了不驚到他,荷衣走路時總是故意地弄出腳步聲。可這個人卻完全沒有腳步聲。當然也不會是穀裏的任何一個人,因為他們進來的時候一定會先敲門。他暗暗了拉了拉手中的繩鈴,卻聽見一個聲音冷冷地道:
    “不會響的,因為被我割斷了。”
    這是個完全陌生的聲音,然後臥室的門口出現了一個穿著白衣的男人。
    陌生人披著一頭長發,很冷,很俊,身材也很魁梧。他的衣裳是純白的,白得一塵不染,他的肌膚也很白,白得很健康。好像他是個很會保養自己的人。他的身後,斜插著一柄形式奇古的劍。
    四目相視,陌生人道:“拿你的兵器,我不殺手無寸鐵之人。”
    慕容無風懷疑他走錯了地方:“閣下確信要找的人是我?”
    白衣人道:“我從不會找錯人。除非你不是慕容無風。”
    “閣下是誰?”
    白衣人一言不發,走上前去,將他從床尚抓了起來,背在身後,輕輕一縱,躍上了屋脊。
    速度。
    慕容無風從沒有享受過這種飄飄乎如憑虛禦空般的速度。白衣人一雙仙鶴般的長腿,優雅地在空中跨越著,觸地時隻用腳尖輕輕一點,身子便又如風中之羽,向前飄去。若不是因為正被劫持,這種感覺完全可以稱作是一種享受。
    陌生人一上屋頂便向南疾掠。跟在他身後的還有另外兩個白衣人,顯然是他的同夥。其中一人的白衣不能說是白的,而是以白布為底色畫滿了某種令人費解的圖案。三個人交換了一下眼色,無聲無息地從穀口大門的斜側悄悄縱落。那裏停著一輛馬車。實際上,穀口大門經常停滿了運送病人的馬車,今天似乎格外地擁擠。吵吵嚷嚷中誰也沒有注意到其中的一輛隻是在大門口略作停留便調頭離去。趕車的白衣人戴著帷帽,在大雪天氣裏也是常見。
    馬車是最平凡的式樣,顯然是從車行裏租來的。裏麵並不幹淨。慕容無風靠在車壁上,略略調整了一下自己有些紊亂的呼吸,作出了長途旅行的準備。兩個白衣人坐在他的對麵,一個臉色淡黑,留著微髯,手指上戴著一枚黃燦燦沉澱澱的戒指。另一個人的眼睛總是眯縫著,露出懶洋洋的目光。打量人的時候,顯出一幅與已無關的審視態度。慕容無風很快注意到他身上的圖案是手繪上去的,色彩也很紛亂,好像是一個人喝醉了酒之後的塗鴉之作。
    “唐家要的人,就是他?”一上車,留著微髯的人便將慕容無風左右打量,那神態好像是自己做了一件很吃虧的買賣。
    “老大抓的人會有錯?”同伴冷哼了一聲,“隻是犯不著叫上我們,他一個人來就可以了。”
    “發現沒有,老三?這小子好像不會武功。”微髯人道。
    “你現在才發現?”被稱作“老三”的人又哼了一聲。衝他翻了一個白眼,不再理睬他,而是陷入了某種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