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一笑(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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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聲不吭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道:“你住在哪裏?”
荷衣咬咬嘴唇:“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反正你也不想知道。”
他垂下頭,心緒起伏,無法自已。
良久,他勉強平靜下來,道:“告訴我,我想知道。”
“就在這菜市的旁邊。”
他道:“你帶我去。”
“偏不。”她拔腿就想溜。
他一把將她拉住,緊緊地拽著她的手腕:“哪裏去?”
“你不是要我走麽?拉著我幹什麽?放手,我這就走。”她猛地瞪了他一眼,使勁地掙脫著。
“要走也行,到哪兒我都跟著你。”他淡淡地道,手是越拉越緊。
那是一排為了方便做生意臨時搭起的房子。有不少是儲物之用。其中有幾間門口砌著幾個簡易的灶台,那便是有人家了。小屋的門口清一色地朝著喧鬧的菜市,一天都聞得鼎沸的人聲。
荷衣打開其中一間房子的鐵鎖,推開門,慕容無風便跟了進去。
那屋子極小,有一張小小的胡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僅此而已。那床,在慕容無風看來,勉強容得下荷衣現在的身子,要想翻個身,隻怕就要掉到地上。那桌子擺了一副碗筷,兩張碟子,就再也放不下別的東西了。可是屋內每一樣東西都擺得很整齊,很幹淨。小小的窗台上,掛著淡紫色的窗簾,窗簾的旁邊,居然養著一盆小花。
荷衣坐在床尚,道:“怎麽樣?我的屋子看上去不錯罷?我可是天天打掃的。看,這是我繡的!很不錯吧?”她指著窗簾角上的一團線條。
不知怎麽,她又笑嘻嘻了起來。
他仔細分辨一番,那線條左看右看都像是一群蟑螂,不禁稱讚道:“唔,這是蝶戀花罷?真不錯呀!荷衣,你幾時繡得這樣好了?”
“哈!你一眼就瞧出來了,眼光真是了得。隔壁的大娘還硬說這不是。”
“她那兒瞧得出來呀!”
“得啦,慕容無風!我繡的是一群蟑螂。這窗子上老有蟑螂爬來爬去,我故意繡了一大群,讓他們以為是敵人,好將它們嚇走。你老兄居然說是蝶戀花,嗬……”她又笑得前仰後合。
他也禁不住莞爾。
她還是那副心滿意足滿不在乎的樣子,即使是住在這樣狹曉逼仄的房間裏。
過了一會兒,好不易等荷衣的笑停了下來,他又道:“荷衣,究竟出了什麽事?有人偷光了你的錢嗎?”他記得臨走時,自己執意讓她帶走大半的銀票,那錢足以讓她過十幾年的日子。
她露出愁眉苦臉的樣子:“嗯。全偷光啦,連衣裳都偷去了。”
“我那兒有錢,你為……為什麽不來找我?”
“就是在找你的那一天夜裏丟的。”
那是一大筆錢,趙謙和交給她的時候說這是從慕容無風自己的診費裏開出來的。她從沒有賺過那麽多錢,當然也從沒有丟過那麽多錢。一想到這裏,心裏便老大不舒服,不禁有些結結巴巴。“那一天,人家……人家悄悄地去看你,你渾身滾燙,將你……將你浸在冷水裏你也沒醒過來……折騰了一晚上,好不易燒退下去了。人家……人家一回客棧,什麽都沒了,整個包袱都偷走了。你說,這小偷怎麽這麽黑心哪……”
慕容無風怔了半晌,道:“那是你走後第二天的事。都說好不再見了,你為什麽還不走……為什麽還要來理我?”
荷衣道:“你明明說我走了你的心裏才會好受,為什麽我走了你卻去喝酒?還要喝得爛醉?你這樣……這樣的身子能像那樣喝麽?”
慕容無風道:“第一天晚上你……你也在……”
荷衣道:“人家把你像死人一樣地扛到陰溝裏亂吐……陪了你幾個時辰,你倒好,一醒過來就去找匕首。我越瞧越氣,懶得理你,又把你扔回地上啦。”
慕容無風道:“好罷,荷衣,你原來時時過來看我,卻又……不讓我知道。你這人是怎麽啦?怎麽就趕不走呢?”
“你還說哪!”
“難道你打算一個人獨自生下這孩子?”
“那又有什麽稀奇?難道我生不出來麽?”她抬起頭,衝他翻了一個白眼。
“你……”他張口結舌。
“好啦,你看見了我,我也看見了你,大家都是老熟人,也寒暄了,你可以回去啦。方才你砸了我的生意,明兒我還得去買爐子。這錢你得賠給我,二十兩。”她從床尚站起來,好像要送客的樣子。
“荷衣,你還要幹哪?”
“怎麽不幹?我烤的胡餅賣遍小江南,是這裏味道最好的胡餅。下一回你來,我做一個給你嚐嚐。”
他一言不發,將她的床單掀起來,將擺在床頭的幾疊衣物統統塞到床單裏,然床單一卷,打成一個包袱。
“喂,你幹什麽呢?把我的衣裳拿到哪裏去?人家明天還要穿的!”
他根本不理她,出門去雇了一頂轎子。
“上轎罷。”他對她道。
“哪兒去?”
“回家去。”
“哎,這個……說走就走,說回就回,我荷衣也太沒麵子了罷?”她又不服氣地大聲嚷嚷起來。
“進去坐著罷。”他拍拍她的腦袋:“哪來的那麽多話。”
她一笑,頭一低,乖乖地坐進了轎子。
一乘小轎抬進林氏醫館的時候,天已大亮。趁著病人們還沒有趕來,慕容無風連忙將“閉館三月”的牌子掛了出去。卻燒好一桶熱水,挽起袖子,一言不發地替荷衣洗起澡來。
洗了三遍,她那被油煙薰得枯澀的頭發終於露出了光澤。
荷衣道:“其實我自己可以洗……”
他道:“坐著別動。”說罷,他開始洗她的身子,洗得愈發一絲不苟,好像她是一隻剛從泥地裏撥出來的白蘿卜。
“那兩個人,他們真的去了天竺?”她坐在澡盆裏問道。
“至少臨走的時候他們是這麽跟我說的。”
“那你是不是已原諒了他們?”
他道:“沒有,我隻是想快些忘掉他們而已。”
“你還傷心麽?為你父母親的事情?”
他歎了一聲,搖了搖頭:“他們的痛苦,隨著他們自己的死,都已消失了。而活著的人,不該為過去的事情背負太多。”
“你背負得太多的東西不是過去,是你自己。”不知為什麽,她也跟著歎了一口氣。
“我這隻蝸牛,是不是已從殼子裏爬出來了?”他苦笑。
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後腦勺:“每個人都是一隻蝸牛。”
“洗好了,我抱不動你,你得自己從桶裏爬出來。”他笑道。
話音未落,荷衣手扶桶沿,一眨眼功夫便從桶裏跳了出來。
她的肚子雖然很大,跳得還是很高,很快,落地卻輕得好像一片羽毛。
他的臉都嚇白了,抻過手,扶著她的腰,道:“這個時候不許你用輕功。”
“知道了。”她吐吐舌頭。
她躺在軟榻上,身上搭著一塊薄毯。慕容無風拿起梳子,替她將一頭長發梳得整整齊齊,然後用一塊幹布包好,放在一旁。
“現在舒服些了麽?”他坐在榻旁,微笑看著她。
“嗯。”她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邊,點點頭。
“口渴麽?我去給你泡茶。一大早幺喝了那麽久。”
“我餓……”
“糟了,還沒吃早飯呢。我煎雞蛋去。”
“不吃雞蛋,要吃胡餅。”
“隔壁酒館裏就有賣的,我去買。要不要奶茶?”
“要……”
他正準備走,又折了回來:“荷衣,趁我出去這當兒,你不會溜了罷?”
“不會……。”
“真的不會?”
“真的不會。”
“你抬抬頭,”他指著她頭頂不遠處的一根房梁道:“看見那根木梁了麽?”
“看見了。”
“你若溜了,我就吊死在那裏。”
他拋下這句話,關門而去。
慕容無風的屋子雅潔可喜,一如他的人。她身旁遠處一個不顯眼的矮幾上,放著幾卷書,紫檀木筆架子上的幾枝筆,雖常用,也洗得發白。
桌子永遠擦得一塵不染。床尚的被子也疊得整整齊齊。
就算是一個女孩閨房裏的被子,大約也沒有他疊得規矩,疊得講究。
她躺在床尚胡思亂想,慕容無風已然端著個托盤進來了,將早餐放到床邊的矮幾上。
她很少看見他笑。
他就算是很高興,也很少笑。但他的心情,她卻可以立即嗅出來。
“趁熱吃罷。”他扶著她坐了起來,還在她的腰後墊了兩個枕頭。
她深吸一口氣,開始享受著這一生中難得的溫馨早餐。
那奶茶泛著濃香,胡餅已切成小塊,又鬆又脆。
他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她,也不說話。
“好吃麽?”過了一會兒,她將盤子上的東西席卷一空,他才問道。
“撐死啦。”她笑。
“荷衣,我錯了。”他忽然抱住了她,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肚子。
“這孩子……無論……無論是什麽樣子,將來都會找到自己的快樂。”
“無風……你別嚇我。方才洗澡的時候你老摸我的脈。這孩子是不是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她臉刷地一下變白了:“他在肚子裏很乖,動……動得也不多。”
“是個女孩。”他輕輕地道:“你別擔心。”
她忽然手腳發涼,憂心忡忡地看著他。
“她生下來,會……麽?”她戰戰兢兢地問道。
“不會。”他笑了笑,柔聲地安慰道:“她會很健康的。”其實他的心中毫無把握,充滿了憂慮,卻不想讓她知道。
中午,他在井邊洗她換下來的衣裳。
她一直坐在一旁,見他洗完了衣裳,忽然大聲道:“無風,咱們再也不要分開了!”
這一天天朗氣清,風和日麗。庭花怒放,蟬聲輕噪。昨夜的一場暴雨早已將青石板的小院洗得幹幹淨淨。
兩人手挽著手,頭挨著頭,坐在井邊,喃喃絮語,過了很久,才聽見有人幹咳了一聲。回頭一看,葉士遠領著兩個學生站在門口。
院門並沒有鎖,葉士遠常來,因為慕容無風行動不便,也懶得叫門,便推門直入。看了這一景,想避開卻已不可能,便隻好幹咳了一聲。
荷衣的臉頓時飛紅了起來。
葉士遠笑而不語。慕容無風性情頗為內向,在眾人麵前說話不多。亦從未向他們提起過荷衣。大家隻當他年輕,尚未婚娶。此時卻見他身邊坐著一個大肚子的女人,均十分納罕,一時便也愣在那裏。半晌,才恍然大悟,打趣道:“這位姑娘想必是你畫的那個‘山鬼’了……”
慕容無風微微發窘:“這是內子……剛回來看我。”
荷衣卻早已知道那是葉士遠,忙道:“諸位請屋裏坐。我去泡茶。”說罷,滿臉通紅,一溜煙地逃到廚房裏去了。
見他們夫妻團聚,葉士遠不敢多擾,講了幾句話,喝了幾口茶就出來了。不多會兒,又差人送來了一大盒糕點,幾匹緞子。他果然心細,看著荷衣穿著慕容無風白袍子走來走去,便知她沒有足夠的衣服,連忙叫人買了送過來。
“這位葉先生,可真是古道熱腸啊。”慕容無風陪著她在院子裏慢慢地散步的時候,荷衣歎道。
“在我們這一行裏,好人總是特別多。”他笑了笑,道。
黃昏的時候,他給她做了她最愛吃的紅燒肉。
晚上,夜空升起了紫色的星辰,兩個人便坐在井台邊乘涼,閑話。
遙遠的小鎮,昏暗的街道,深夜中,一切仿佛都已入睡。
飲罷最後一杯茶,兩個人手挽著手,一起走進夢鄉。
不久,好奇的小鎮人發現這對夫婦的家中時時傳來嬰兒的啼哭。
那是一個完全健康的女孩兒,啼聲嘹亮,笑聲也很大。
於是,他們帶著孩子在小江南又住了半年,方隨著一個商隊,輾轉地回到了久別的雲夢穀。
此時,他們離開雲夢穀已快兩年了。
第一個見到慕容無風的是趙謙和,那天他正在大門裏像往常一樣地接待一個藥商。慕容無風進門的時候,他以為是借屍還魂,五十多歲的人,竟激動得手舞足蹈。一連喝了兩杯水才鎮定下來。
穀裏所有的人都為這突然而至的好消息而驚喜若狂。
雲夢穀並沒有多大變化,以前慕容無風常常生病,人們早已習慣了穀主“不在”的日子。各自按各自的職責工作,這兩年,他們便隻當慕容無風又生了一場病而已。
第二日,慕容無風將趙謙和叫到了自己的書房:“我與荷衣雖已成婚,卻一直沒有好好地慶祝一番,今晚我想好好地請大家吃一頓。熱鬧熱鬧。”
“這個當然!屬下這就去安排。保證穀主滿意。”趙謙和一個勁地點頭。
不料,慕容無風接下去的話卻又是個難題:
“可是我與荷衣,都不愛熱鬧。所以這一頓你們盡管吃,我們倆是不會參加的。”
趙謙和道:“這個不妥,明明是穀主與夫人請客……主人不到……”
慕容無風道:“就是這樣,餘下的事情,你自已想法子。”
他又恢複到以前的樣子啦。
那是一個晴朗清涼的仲夏之夜,所有的燈籠都是紅的。竹梧院外,一片少有的喧鬧。
“子悅是不是已睡了?”慕容輕輕地問道。
他們的女兒,名字便叫慕容子悅。
荷衣點點頭。
那孩子穿著一個紫色的肚兜,正睡得滿頭大汗。她還很小,皮膚卻極白,模樣像極了慕容無風。
“有我們來照顧她,她會是個很幸福的孩子。”慕容無風道。
“是啊。”
“將來長大了,希望她也有勇氣尋找自己的幸福。”
“那當然,幸福也需要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