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事變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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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昀睿帶上了大殿的房門,“吱嘎”的聲音厚重古樸,將天地與這空曠的寢殿隔開。他回過身,凝眉瞧著她,聲色平緩柔軟得一如往日:“江心月,你還是那麽想死。”
    “皇上,我的罪過怎能不死呢,對不起,我知道我讓你失望了。對不起。我擔不起你的喜歡,我不值得。”江心月坐在地上絮絮地說。她沒有好好地跪著,也沒有行禮,在他與她之間已經不需要這些虛禮了。而且,欺君事小,背叛事大。
    皇帝幾不可聞地歎了一聲,居然也在她麵前席地而坐。江心月這才發現他隻有一個人,他的身後沒有任何的宮人跟著。這大殿內此時就隻有他們兩個。
    這樣麵對麵席地而坐的情景不止一次地發生在二人之間,每一次都是美麗而繾綣的回憶。鄭昀睿和她獨處的時候喜歡這樣坐著,說說情話。可是今日,她要麵對的卻是這份感情的決裂。沒有辦法,打破規則的人是她自己。
    他不疾不徐地緩緩開口道:“明德七年,江氏嫡長女江心月在禮親王府自戕身死,禮親王以一女奴代之,送入深宮。明德八年,這名女奴入選為妃。”
    “是,你說的沒錯。我是禮親王的人,我從一開始就是你的敵人。”江心月絲毫都不想隱瞞了,她清晰無比地說道:“我做你的嬪妃是為了魅惑你,當年廢太後陳氏之死是我一手造成,恭綿貴妃的逃宮我也有參與。禮親王死後,我為自保斬斷大量證據,我與禮親王曾經的爪牙江家互相利用。最後的廢後上官氏也被我暗自處死後偽裝為懸梁。”
    她繼續地說著,坦白一切:“這些年我從來不為江家說一句提攜的話,除了江心媛是我的親生妹妹,其餘的‘親人’,全都是假的。當年廢太後由此看出了我與江家的關係不正常,你也是明朝秋毫的人,你恐怕也能看出一二。我不是江家的女兒,我隻是個女奴,是禮親王的棋子……”
    鄭昀睿靜默著。明察秋毫麽?不,不是的。他從未認真想過江心月與江家的不對勁,因為他沉湎與歡愛不能自拔。若不是澹台氏抄家得來的證據,還有上官家的鐵證,他又怎可能懷疑真心喜歡的愛人呢?
    江心月說了很多,最後才微微地抬頭,卻不敢看他的眼睛:“鄭昀睿,你賜死我吧。”
    鄭昀睿沒有接她的話,而是道:“你到底是誰呢,江心月?”
    “我是誰……”江心月楞楞地重複著。她是誰呢?她怎麽知道?她忘掉了父母,忘掉了家鄉,更忘掉了自己的名字。
    這是一個一無所有的開始,幼年的一場災難讓她成為街頭瀕死的小娃,她本就是個什麽都沒有的孤女。
    片刻,她才回過神來道:“我應該是個庶民吧,或許甚至是奴籍。我不知道我的身世,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你要信我,我說的是實話。”
    “嗯,我相信。”鄭昀睿默然道。
    然後她的手被麵前的人抓住了,她吃了一驚,道:“鄭昀睿……”
    “我們去漪瀾殿吧,我們都喜歡那個地方。”鄭昀睿輕而緩地對她說道。她的雙手被他攥得很緊,根本掙脫不開。
    她突地長長呼出一口氣,道一聲:“也好。”
    她不知道鄭昀睿要怎麽處置她,但她猜到的就是他會在漪瀾殿秘密地處死她。雙手被攥緊的感覺,到死都不可以逃離的感覺,即使背叛卻也不會被拋棄。很顯然他根本放不下她。
    她曾聽聞過前朝一位寵妃的傳奇——那個女子被帝王愛上,然她卻不肯接受帝王。最後,自私的帝王將她毒殺後封入冰窖,將她冰封的屍身置於自己的寢宮內,永生永世不許她逃離。這個故事聽起來很駭人,然江心月此時想的卻是——若鄭昀睿能效法那個帝王,與她來說是未嚐不是好事。
    也許死了以後真的會被原諒吧?
    她緩緩地被他拉起來,二人並肩行走。層疊的宮門在他們麵前次第打開,一座鎏金的明黃色龍駕停在不遠的地方,迎接這一對通身貴氣的人。前院裏,無數的宮人朝他們跪下。
    在旁人看來,這是世間最精妙美好的一對璧人,皇後傾城驚豔,皇帝英武威儀,還有那從深宮皇院內紛飛出去的傳言——傳言道,後宮三千無非是擺設,皇帝眼睛裏唯一看得到的隻有皇後。世人常道,擁有了專情而溫柔的帝王,世上有比皇後更有福澤的人嗎?
    江心月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命運,她看到小安子和幾個禦前的姑姑恭敬地在她麵前屈膝,她自嘲地一笑,他們還不知道即將發生的事情,他們還以為她仍是那個受盡恩寵權勢熏天的皇後。
    通往漪瀾殿的路熟悉地不能再熟悉。她的記憶滌蕩向極遠的遠方,她不停地觸及那些曾經的美好,卻發現已經再也回不去。一開始她對他就是有目的的,一開始就是敵人,一開始就背叛了。
    漪瀾殿裏飄著醉人的“十裏紅妝”的味道。江心月被鄭昀睿扶著下攆,她看到一個禦前的小宮女眼睛中流露出無限的傾慕與豔羨。
    這樣溫柔的動作,她已經享受了很多年了。可是今日卻是最後一次。
    鄭昀睿帶著她跨進宮門。在石階的前方,他駐足扶著她的身子,一手指向不遠處緩慢而悠然地對她說道:
    “你看那裏,我們的蓮花開了。”
    映入眼簾的是大片大片的碧綠,那之中有紅白的點綴,清幽入骨襲來。漪瀾殿就是被各類名貴的蓮所包圍的,如今是五月,滿池的花苞都綻開了。
    江心月突然雙目都被染紅了,她滾著淚珠道:“別說了,對不起。我根本不喜歡蓮,我連這個都是騙你的。”
    “嗯,我知道。”他依舊不疾不徐地說著。他說道:“真可惜,我在這裏種了這麽多,而且都很貴。你不喜歡,以後就要拔了栽別的。”
    “以後?”江心月驀然驚愕。
    在她驚愕的一瞬間,她的身子已經不由自主地倒下去,她更加驚愕地呼喊道:“皇上,你要做什麽……”
    她被鄭昀睿扛在了肩膀上,那是久違的力量,鄭昀睿的步子邁得太急切,晃晃蕩蕩地,她眼前的世界都飄渺地晃動起來。她有些驚恐地伏在他的肩頭,他們繞花穿樹,繞過曲曲折折的畫廊,繞過一丈高堆雲砌墨的五彩石屏,繞過一叢一叢翠玉中透著淡紫色的、帶著湘妃淚的紫竹。夏季的空氣中飄著花與葉的氣息,一隻燕子撲棱著翅膀飛過,婉轉低鳴。
    前院與大殿的一應情景在她的眼前紛亂而過,他扛著她一直走,走到了最裏間的“雲池”。氤氳的白霧橫在眼前,一池春水冒著溫柔的熱氣,這裏並沒有一個宮婢伺候,安靜地一如往日。
    他將她扔在一處軟而輕的竹榻上,一件一件地撕開她的外裳與褻衣,她白皙的膚色一點一點展露開來,醉人心神。她一動不動地坐著,任由他擺弄。
    他褪下了兩個人所有的衣衫,突然地,他身子往前一探,兩手撐在了竹榻上。竹榻後頭就是石砌的白色高牆,江心月無處逃遁,一張麵顏幾乎貼近了麵前男子的臉頰。
    他逼著她的目光道:“你怎麽這樣想死!”
    江心月這次真的落淚了,她說道:“你要放過我嗎?不,別這樣了。你即使放過我,你以後也不會再喜歡我了,對我來說,你的冷漠比死亡更難以接受。你要我在宮中孤苦地活著直到死嗎?”
    他“嗬”了一聲,幽幽地道:“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總是把我往壞處想。”
    “我曾經是你政敵的爪牙,我曾經威脅了你的皇權,你不應該放過我。”江心月一邊哭一邊搖頭:“你怎麽不懷疑我呢?也許今天的我對你的皇權仍然有威脅,我手裏握著那麽多的權勢,可是偏偏辜負了你的信任。一個頭腦清醒的帝王不會容忍任何對皇權的威脅,所有的政敵都應該被肅清,尤其是我這樣的人……我那樣地騙你,我們之前的情分怎麽可能繼續下去,你一定很恨我。所以,於公於私,你都不可能再喜歡我了。”
    她越說越覺得崩潰,那一年的封後大典,那一年的夫妻對拜,那一年的洞房花燭,一切遙遠的記憶都在她的心內翻滾沉淪,她突然想,如果她沒有接受他的情分,也許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是啊,如果她沒有愛上他,那麽她現在會做些什麽呢?她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求生,用盡一切權謀去與鄭昀睿周旋,甚至她會出逃,因為她想活著。可是現在,她不想活了,因為死了可以贖罪,活著卻是受了鄭昀睿的恩典和施舍。她得到赦免之後就會永遠地活在宮牆內冰冷的一角,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所愛的人厭棄冷淡,她會生不如死。
    原來這就是愛上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