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贈我雞蛋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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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跳崖
    嶧縣地處蘇北與魯南的交界處,城南五裏有一座青檀山,山上有個懸崖叫斷魂崖,皆因經常有人在此跳崖自盡而得名。舊社會底層人的日子過得苦焦,因此想不開尋短見的也大多是一些吃了上頓愁下頓的窮苦百姓。但世上的事很難說清,有個人富甲一方,家有良田千頃,娶了六房姨太太,每天過著神仙般的日子,他竟也跑到斷魂崖上跳了崖。
    這人姓江名漢山,外號“江百萬”,還有人叫他“江老摳”,雖然有錢卻很小氣。
    江漢山的死在當地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人們怎麽也想不明白這樣的人為什麽會想不開,更讓人蹊蹺的是他也並不曾遇到了什麽難事,或者說並沒有人知道他到底遇到了什麽難事。
    江漢山除了娶有六房姨太太外還有一位正室夫人,這位夫人姓林,她的娘家弟弟叫林中越,雖無功名卻也粗通文墨,二十來歲時因一次偶然的機遇認識了當時的縣令,被其請來做了師爺,這一做就是二十餘年,竟也在衙門裏立住了腳,別說是嶧縣的百姓,就是縣令甚至是上麵來的人也都會給他三分薄麵。
    江漢山死後林師爺很快就得知了消息,急忙騎了一匹快馬趕到青檀山下的江家村,等來到江家找到姐姐江林氏,卻見姐姐並不十分悲痛,隻是在外人麵前哭一下裝裝樣子。再看那六房姨太太更是離譜,她們甚至連個樣子也不做,正在那裏吵鬧不休地爭家產。
    江林氏把林師爺拉到自己的密室,然後說道:“弟弟你來得正好,我正有事想問你。”
    許是師爺這一行幹得久了不知不覺中養成了習慣,他卻反問起姐姐來,說:“姐,我姐夫跳崖自盡為何不見你們有絲毫的悲痛之色?”
    江林氏歎了一口氣,說:“你姐夫好色成性,雖娶了六房姨太太還不滿足,還在外麵沾花惹草,再加上他做人小氣、薄情寡恩,因此在他死後大家都惦記著分家產,誰還來得及悲痛啊?”
    林師爺點點頭,說:“原來是這麽回事,姐有什麽事要問我?”江林氏看了看弟弟說:“縣城醉紅樓你可曾去過?”
    林師爺臉一紅,說:“姐,你怎麽問這個?”
    醉紅樓是縣城最大的一座妓院,裏麵的姑娘一個比一個漂亮,別說是嶧縣人都知道,就是方圓百十裏的人也大多知道這個所在。林師爺雖然不是一個汙穢不堪的小人,但也並不是一個一塵不染的光明君子,私下裏也曾去過幾次醉紅樓。
    江林氏看弟弟紅了臉心裏便明白了,又問他道:“醉紅樓裏有一位阿秀姑娘你可曾認識?”
    林師爺說:“認得,倒是見過這位姑娘幾麵,隻是她的身價太高,又聽說這位姑娘隻賣藝不賣身,就是與她坐在一起吃上一杯茶也要花上幾十兩銀子,另外她還非常有才,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每天都在門口出一個謎麵,有能猜出謎底者就可以不花一分錢和她見上一麵,怎奈小弟一無錢二無才,因此並不曾親近過。”
    江林氏不無醋意地說:“這麽說阿秀姑娘一定是醉紅樓裏的頭牌嘍?”
    林師爺說:“是,正是醉紅樓的頭牌。據說她今年一十九歲,被賣到醉紅樓也才四年多,聽人說這位姑娘的父親曾做過知府,因犯罪被抄了家,她這才墮落紅塵,也是一位苦命女子。”
    江林氏沉默了一會又說:“你姐夫跳崖自盡,據我推測是和這位阿秀姑娘有關。”
    林師爺一驚,說:“怎麽,難道連姐姐也不知道我姐夫是因何跳崖的嗎?”
    江林氏頜首,說:“正是,不光是我,就是全江家的人也都不知道他具體是因為什麽跳崖的,隻能推測。”
    “那姐夫在跳崖前有沒有說過什麽,或做了什麽反常的事?”
    “有,他好像得了什麽怪病,我也是聽和他關係最好的六姨太太說的。”江林氏向林師爺說了她所知道的一些情況。
    據她說,江漢山在跳崖前似乎是生了一種怪病,他先是不停地外出求醫問藥,但讓人納悶的是他每次外出都是坐在一頂黑轎子裏,就是在家的時候也是不見任何人,飯菜也是讓下人放在窗口他自己取了吃。跳崖前一晚,六姨太去見他,他也隻對六姨太說了一句話,就是悔不該吃阿秀的雞蛋羹,其它的也沒說什麽。當然也許說了別的,隻是六姨太沒有告訴她。江林氏向六姨太詢問江漢山是不是有了什麽怪病,六姨太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說老爺的頭好像禿了,但因為是黑天又點著燈沒能看清楚是自己故意剃的還是掉光的。
    林師爺聽了喃喃自語,說:“這真是怪事了,前幾任知縣離任也有好幾位是坐在黑轎子裏走的,似乎也有幾位說過不該吃阿秀的雞蛋羹,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
    二、新官
    這幾年嶧縣成了是非之地,三年換了五任知縣,而每一個知縣離任後都無一例外地選擇了隱居或避世,以至於官場上流行了這麽一句話:“寧肯不要性命,也不做嶧縣縣令。”
    有一個禦史叫沈夢石,前些年因彈劾徐州知府王誌明而一舉成名,最近又因彈劾當朝宰相而惹惱了皇帝,被貶到了嶧縣做了縣令。
    沈夢石在上任之前就有同僚向他提過嶧縣的情況,並建議他去拜訪一下前任縣令徐仁東。徐仁東與沈夢石是同一年中的進士,但關係並不十分密切,聽說他在辭了嶧縣縣令後隱居在霧蒙山上,沈夢石上任途中正好從此經過,因此幾番打聽終於找到了他。
    徐仁東一開始隻是躲著沈夢石,後來實在躲不過就把自己關在一頂黑轎子裏讓人抬著來見他。沈夢石滿團疑雲,不知這位仁兄玩的是哪一出。
    徐仁東坐在黑轎子裏慢聲說道:“沈大人別來無恙,請恕在下不敬之罪,如此來見沈大人實是有難言之隱。”
    沈夢石道:“小弟此番被貶去做嶧縣縣令,還請徐兄指教一下小弟。”
    徐仁東頓了片刻,說:“指教倒談不上,但看在咱們同僚一場的麵上我有幾句良言相勸,此番去做嶧縣縣令一定不要去醉紅樓,也不要去找那裏的阿秀姑娘,如果迫不得已去了,也一定不要吃她做的雞蛋羹,否則凶多吉少。”
    沈夢石本想再細問,怎奈徐仁東再不肯多說,他隻得作罷,當下離開霧蒙山又用了十幾日才來到嶧縣。正式上任的第一天他就把林師爺叫到自己的房間,說:“林師爺,你可知道縣城裏有沒有一處叫醉紅樓的處所,那裏是不是有一個妓院?”
    林師爺一愣,說:“是有一個叫醉紅樓的妓院。”
    沈夢石又問道:“那裏可有一個叫阿秀的姑娘?”
    林師爺奇道:“怎麽,連大人也認識這位姑娘嗎?”
    沈夢石見他麵色有異,便說:“看來果然有這麽一位姑娘,林師爺是不是知道一些什麽?”
    為巴結自己的上司,林師爺忙向沈縣令詳細講述了他姐夫江漢山可能因阿秀姑娘跳崖的事,當沈夢石聽完他對江漢山外出求醫坐黑轎子一事很是疑惑,禁不住說道:“這真是奇怪了,他們為何都要鑽到黑轎子裏呢?”
    林師爺說:“大人一問我倒想起來了,前幾任縣令離任也好像是坐在一頂黑轎子裏回去的。”
    沈夢石本來對徐仁東和江漢山坐黑轎子就充滿了疑問,現在聽林師爺這麽一說更加困惑了,他說:“林師爺可知這其中的原因嗎?”
    林師爺沉思了一會,說:“小人不知,但據我推測,這些人或被人毀了容,或得了什麽怪病見不得人,這才坐在了黑轎子裏。徐仁東大人離任前倒是問過一件事,說他老是掉頭發是不是得什麽病了,再後來就很難看到他人了,外出也是坐在黑轎子裏,沒多久就辭官了。”
    沈夢石對掉頭發一事頗感興趣,他說:“林師爺可知什麽病會讓人掉頭發呢?”
    林師爺說:“我隻聽說有一種病叫鬼剃頭,一夜之間可讓人頭發掉盡,別的就不曾聽說了。”
    沈夢石凝神沉思起來,林師爺見了不便打擾起身告辭,沈夢石站起來相送,等到了門口他突然說道:“林師爺,明日你帶我去會一會那位阿秀姑娘如何?”
    三、阿秀
    醉紅樓在縣城西的官道邊,是全城最高的建築,門口掛了一排紅燈籠,老遠就能看到。
    和往日一樣,今日醉紅樓門口仍然擠滿了人,大家都是來猜謎的。原來阿秀姑娘除了擅長琴棋書畫之外還有一個特殊的愛好,就是喜歡猜謎,且每天都會在門口出一個謎麵,有猜中謎底者不光能夠不花一分錢見上她一麵,還能夠聽她彈琴。如果再聊得投機,她還會作一幅畫相贈,甚至親自下廚做一頓可口的飯菜招待。當然猜不出謎底者也會有如此的待遇,不過卻要舍得花錢才行。
    沈夢石在林師爺的陪同下來到醉紅樓,因為他剛剛到任沒有人認識他,所以大家紛紛跟林師爺打招呼,有的說:“怎麽,林師爺也對阿秀姑娘感興趣了,要不要來猜一猜呢?”林師爺搖搖頭,說:“在下才疏學淺如何能夠猜出來?”說完拉了沈縣令就要進去。
    沈夢石卻擺了擺手,然後走到阿秀姑娘出的謎麵前,隻見門口放了一張木桌,桌子上放了四個粗瓷大碗,第一個碗裏放了兩個雞蛋黃外加一棵菠菜,第二個碗裏隻放了一條煮熟的雞蛋白,第三個碗裏用蘿卜雕了一個小屋,屋邊放了一小撮雞蛋白,第四個碗裏最是奇特,竟然是一碗清水上麵漂了一個小雞蛋殼。桌邊一張紅紙寫得是提示語:此四物打一首詩,猜出謎底者請直接寫在紙上。
    林師爺見沈縣令看著這些物件在低頭沉思,便把他拉到一邊,說:“大人,我看咱們就別猜了,還是直接給她錢吧,正好我身上帶了銀子。”沈夢石一笑,說:“給她銀子隻怕不能與這位姑娘深談,你且讓他們取紙筆來。”
    林師爺見他頗有信心猜出,就讓站在門口迎接客人的老鴇王嬤嬤取來紙筆,然後在桌子上鋪展開宣紙,又把毛筆蘸滿了墨遞到沈夢石的手上。
    本來喧嚷不休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大家定睛細看,隻見沈夢石提起筆一揮而就,寫的是杜甫的《絕句》:
    兩個黃鸝鳴翠柳,
    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
    門泊東吳萬裏船。
    沈夢石的字剛勁有力,剛一落筆大家便讚歎不止,有人誇:“好字!”有人讚:“高,這首詩正是阿秀姑娘的謎底!”
    王嬤嬤看了那字忙將沈夢石上下打量一番,見他氣宇軒昂,又有林師爺相陪,猜他不是尋常人,便滿臉含笑著道了個萬福,說:“這位客官有禮了,敢問尊姓大名,容老婆子去稟告阿秀姑娘相迎。”
    林師爺在一邊說道:“這位大人姓沈,你且說他猜的對是不對?”
    王嬤嬤道:“老身也是不知,隻有拿去給阿秀姑娘定奪。”當下拿了沈夢石寫的詩急忙跑上樓去。
    沒過多久王嬤嬤就帶著一位姑娘走下樓來,隻見她臉上略施粉黛,柳葉眉、丹鳳眼、嘴小而紅潤,如天仙下凡一般。眾人一聲驚呼,有幾個眼睛都看直了。
    林師爺趴在沈夢石的耳根悄悄說:“大人的麵子好大,我聽說阿秀姑娘從不下樓迎人,今兒可是破例了。”沈夢石一笑,並不為意。
    阿秀走到沈夢石麵前深施一禮,說:“不知沈大人光臨,小女子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沈夢石一抱拳,說:“阿秀姑娘客氣了。”說完便去打量阿秀,誰知阿秀這時候也在打量沈夢石,四目相對兩人不覺同時一驚,都有似曾相識之感,但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林師爺看得仔細,他說:“怎麽,原來二位早就認識不成?”
    阿秀麵色一紅,說:“沈大人乃是貴人,小女子隻是一個青樓女子,又如何認得沈大人呢?”
    林師爺“嗬嗬”笑道:“阿秀姑娘下樓相迎,肯定是沈大人猜中了謎底,這真是才子遇佳人,想必又會演繹出一段佳話了。”
    阿秀的臉色更紅了,他衝著林師爺施了一禮,說:“林師爺說笑了,沈大人不光猜中了小女子的謎底,且寫得一手好字,實是讓人欽佩,確實算得上是一位才子,隻是小女子貌陋才疏,倒讓林師爺和沈大人見笑了。”
    王嬤嬤見他們說得投機,便說:“就別在這站著了,沈大人快請樓上喝茶。說完讓出身子請沈夢石上樓。
    林師爺跟在沈夢石後麵也想上去,王嬤嬤卻用眼神製止了他。等沈夢石和阿秀都上了樓,王嬤嬤這才說道:“林師爺好不知趣,你若上去豈不壞了好事?”
    其實林師爺跟在後麵並不是有什麽非份之想,實是不放心沈縣令,見王嬤嬤如此說隻得作罷。王嬤嬤道:“我看這個沈大人便是新來的縣令吧?”林師爺一愣,說:“你如何知道?”王嬤嬤說:“新縣令沒來大家便都知道他姓沈了,又有你這位師爺相陪,不是他又會是何人呢?”
    林師爺見瞞不住隻好笑道:“你好聰明。”
    王嬤嬤道:“咱醉紅樓新來一位阿紅姑娘,今日正好得閑,人長得和阿秀姑娘差不多,我介紹林師爺認識一下如何?”林師爺本有此意,便半推半就著去了阿紅的房間。到那一看這位阿紅姑娘人長得卻也是不差,隻是風騷無比,和阿秀姑娘沒得比,見了林師爺上前就抱,弄得林師爺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這邊沈夢石和阿秀姑娘卻規矩得很,進了房間阿秀姑娘給他泡了一杯茶,說:“沈大人,隻怕你來並不是隻為了猜一猜小女子的謎語吧?”
    沈夢石道:“讓阿秀姑娘說中了,我來確有一事相求。”
    阿秀道:“果然讓我猜中了,你便是新來的縣令沈夢石沈大人吧?”
    沈夢石也不隱瞞,他道:“正是。”
    阿秀看了他片刻,眼神無比地複雜,然後她歎了一口氣說:“你說是什麽事吧?”
    沈夢石道:“我想品嚐一下阿秀姑娘親手做的雞蛋羹,不知可以嗎?”
    四、做菜
    阿秀做的雞蛋羹還有一個名字叫“千山雪”,因為如雪一樣白故得此名。具體的做法是取上好的雞蛋清加少許鹽放在碗中再用四雙筷子用力敲打,要持續不斷地打上一個時辰,中間不能有停頓,打完後放到鍋裏蒸上半柱香的工夫就可以出鍋了,做法雖然簡單卻十分地費力氣。
    據說吃過阿秀“千山雪”雞蛋羹的人並不少,這些人或是有錢,靠著大把大把地花銀子討得了阿秀的芳心,或是有才,和阿秀姑娘吟詩作對聊得投機,讓阿秀姑娘主動下廚做了這道菜。但無論是什麽情況,都是阿秀心甘情願去做的,像沈夢石這樣直接來要吃這道菜的還從未有過,因此阿秀低垂著頭不知如何回答他。
    沈夢石笑道:“其實關於阿秀姑娘這道菜的傳說本官倒也知道一二,如果不是有特殊的情況本官也不想壞了規矩。”
    阿秀麵色一沉,說:“沈大人的來意小女子早有察覺,嶧縣三年換了五任縣令,江漢山又無故跳崖自盡,想必是沈大人聽到了什麽傳聞,這才來到醉紅樓找到我,你一定懷疑是我在雞蛋羹裏做了什麽手腳,可是沈大人你卻忽視了一點,這幾年吃過這道菜的人加起來少說也有百人,如果我的菜裏有毒,又為何會偏偏隻害了這六個人,而別人卻會安然無恙呢?”
    沈夢石道:“這也正是我想親口嚐一嚐姑娘這道菜的原因之一。”
    阿秀道:“看來沈大人是吃定這道菜了,那就請大人耐心等待吧。”說完轉身去廚房做菜去了。
    半個時辰後林師爺實在等急了就闖進了阿秀的房間,隻見沈夢石正坐在房間裏看一本古書,卻不見了阿秀姑娘,林師爺便說:“大人,阿秀姑娘呢?”沈夢石道:“給我做雞蛋羹去了。”林師爺嚇得臉都變色了,說:“大人,你,你莫非要吃這道菜?”
    沈夢石道:“正是,林師爺為何會如此緊張?”
    林師爺道:“大人可曾忘記了前車之鑒?”
    沈夢石笑道:“林師爺多慮了,你想如果阿秀姑娘的雞蛋羹真的是全部有毒的話,大家早就嚇得不敢再吃了,不光如此,隻怕也無人敢來見阿秀姑娘了。可是事實正好相反,大家仍是爭著搶著要見上阿秀姑娘一麵,仍然爭著搶著要吃她做的雞蛋羹啊?”
    林師爺急道:“大人,那是因為那些人無權無勢,有權有勢的人一旦吃了她做的雞蛋羹沒有不出事的!”
    沈夢石“哈哈”一笑,說:“不錯,我作為一個縣令在有些人眼裏看來確實有權有勢,但我並沒有把這種權勢用在欺壓百姓的事情上去。過去我作為一個禦史彈劾了貪官王誌明,又極力彈劾了無道的當朝宰相,雖然沒有成功但也讓天下人看清了他的真麵目。有句話說,正人先正己。如今我被貶嶧縣又怎麽敢去貪財好色呢?我相信阿秀姑娘是一個深明大義之人,隻要我問心無愧、兩袖清風、為民辦事,就是有權有勢她又如何會加害於我呢?”
    林師爺聽他一番慷慨陳詞後仍是擔心不已,說:“大人,性命攸關,不可不防啊!”
    沈夢石淡然一笑,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如果阿秀姑娘加害於我,那也一定是我做了錯事。”說完走到琴邊坐了下來,又道,“林師爺想不想聽我撫琴一曲?”
    林師爺道:“大人好雅興,小人願洗耳恭聽。”
    沈夢石調好了琴弦,然後靜心彈琴,一曲《陽關三疊》彈完又彈了一曲《平沙落雁》,直到一個多時辰後阿秀姑娘才端上了那道“千山雪”雞蛋羹。
    沈夢石看著那盤菜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阿秀姑娘做這道菜整整用了一個半時辰零半柱香的工夫,似乎比別人說的一個多時辰多用了半個時辰。”
    不知為何阿秀突然紅了臉,也顯出了一絲慌亂,她道:“沈大人的琴聲太過優美,小女子隻顧得聽琴倒誤了做菜,所以才比平時多用了半個時辰。”
    沈夢石又是一笑,拿了筷子就要吃,林師爺卻撲上去抓住了他的筷子,說:“大人,萬萬不可,難道你想做那第六個縣令嗎?”
    沈夢石還未說話,阿秀姑娘過去另拿了一雙筷子,然後說:“林師爺的意思是我在這菜裏下了毒,那就讓我先來嚐一嚐吧。”說完就要來夾菜。
    沈夢石卻推開了她的手,說:“姑娘是為我做的菜,當然是由我一個人獨享了。”一邊說一邊夾了菜來吃。
    這兩日的朝夕相處已讓林師爺從心底裏敬重起這個大人來,為了保住這個好縣令他也豁出去了,伸出手打落了沈夢石夾起來快放到嘴邊的一塊雞蛋羹,然後惡狠狠地望著阿秀,說:“你先吃!”
    沈夢石這下可真的有些惱了,他道:“林師爺,你這是為何,難道你想抗命不尊,以下犯上嗎?”
    林師爺不說話卻隻拿兩眼瞪著阿秀,阿秀隻得重新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雞蛋羹放到嘴裏,吃完後才說:“林師爺這下放心了吧?”
    林師爺放下心來,他說:“阿秀姑娘莫怪,我這麽做也是情非得已。”
    阿秀寒了一臉色,但很快又變暖了過來,說:“沈大人和林師爺想必都聽說過我做這道菜的許多故事,也對我有所懷疑,但有一點你們並不知道,就是凡通過猜中謎底的方式和我見麵的,都吃過我做的雞蛋羹,他們無一人出過事——”阿秀似乎意猶未盡,但卻突然止住了。
    沈夢石吃完雞蛋羹起身告辭,出了醉紅樓剛到衙門口突然從石獅旁邊跑出一個和尚一把抱住了他,叫道:“三弟,果然是你啊!”
    五、怪病
    沈夢石一看這人是十多年前就認識的老朋友,法名行知,頗通醫道,因比沈夢石年長又因沈夢石在家中排行老三,所以叫沈夢石為三弟。行知雲遊至此聽說新上任的縣令姓沈,又聽聞沈夢石彈劾宰相被貶,因此懷疑新縣令是沈夢石這才來到縣衙,誰知還未來得及問門口的小衙役就遠遠地看到了沈夢石,急忙躲到了石獅後想給他一個驚喜。
    沈夢石看到行知確實驚喜萬分,忙拉著他的手進了縣衙,又囑咐廚娘做菜,讓林師爺相陪,邊吃邊聊。聊著聊著就聊到了阿秀,聊到了幾任縣令和嶧縣首富江漢山等人得的怪病。行知思索片刻,說:“據我分析這病是麻瘋病,在江南曾有人得過,在江北嶧縣附近倒未曾發現。這病傳染性極強,一旦得病必死無疑,神仙也治不了。”
    沈夢石見行知識得這怪病忙向他請教,說:“大師可知這病是如何傳染的,為何有人吃了阿秀的雞蛋羹就會得此病呢?”
    行知頓了一下說:“隻要有人得了此病,與他有過親密接觸的人大多會傳染,至於阿秀姑娘的雞蛋羹為何能讓人得此病我也是感到蹊蹺,此事我要去調查一番。”
    沈夢石說:“大師要如何調查?”
    行知道:“離此向南三百多裏有一座雲鬆山,那裏山高林密,我聽說官府將得了麻瘋病的人都驅趕進深山,成立了一個麻瘋病村,待我去那裏查看查看,或許能夠找到一些線索。”
    林師爺說:“大師剛才說與麻瘋病人有過接觸的人大多會被傳染,你此番去麻瘋病村豈不危險嗎?”
    行知笑道:“疾病傳染總會有一個途徑,我要找到這個途徑的,在沒找到之前我會加倍小心的。”
    行知在縣衙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去了雲鬆山。沈夢石送他到官道,想再給他派個隨從,被他拒絕了。行知飛身上馬,然後說道:“三弟,在我回來之前切記不要再去醉紅樓,更不要吃阿秀的雞蛋羹。”沈夢石點頭答應下來。
    但讓人想不到的是,行知前腳剛走,王嬤嬤後腳就到了縣衙,她送來了阿秀姑娘的一份請貼,說今天是姑娘十九歲的生日,想請沈縣令光臨。
    因為剛答應過行知,沈夢石猶豫了片刻。林師爺忙對王嬤嬤說道:“沈大人今日有公務不便去,但請王媽媽代為回複。”
    王嬤嬤臉露難色,說:“我這女兒讓我慣壞了,沈大人不肯給臉麵隻怕她要哭上幾個時辰了。”說完起身要回。
    沈夢石突然改變了主意,他道:“王媽媽先走一步,回去請轉告阿秀姑娘,本官換下官服即刻就到。”
    等沈夢石和林師爺來到醉紅樓,卻見裏麵和平日一樣,雖然有很多人出來進去,但好像並沒有人是來向阿秀姑娘祝壽道賀的。在樓下王嬤嬤拉走了林師爺,隻讓沈夢石一個人進了阿秀的房間。
    阿秀坐在琴旁似是早有等待,見沈夢石進來急忙起身行禮,沈夢石眼尖,看到她眼角似有淚痕,急忙說道:“姑娘萬福,今日是姑娘的生日,本官來得匆忙也不曾帶來什麽賀禮,如姑娘不嫌棄我就彈琴一曲給姑娘賀壽如何?”
    阿秀道:“昨日聽沈大人彈琴至今餘音繞耳,今日能再聽一遍實是小女子的榮幸。”邊說邊讓出了琴座坐到了一邊。
    沈夢石坐到琴邊想了一下,說:“今日是姑娘的生日,我就彈一曲《八仙賀壽》吧!”說完彈了起來。
    沈夢石一曲未完,阿秀已是淚流滿麵,沈夢石慌忙停了下來,說:“是不是本官的琴聲勾起了姑娘的傷心之事?”
    阿秀擦掉了眼淚,說:“確有此事,想我十四歲被賣青樓,在家中過最後一個生日時我父親也曾彈過此曲,想來不覺心酸,讓沈大人見笑了。”
    沈夢石道:“姑娘的身世讓人同情,但不知姑娘家裏以前是做什麽營生的?”
    阿秀說:“說來慚愧,沈大人認識家父,也與家父頗有淵源。”
    沈夢石一楞,說:“姑娘如何這般說?”
    阿秀略頓片刻,說:“家父王誌明曾做過徐州知府,他因貪汙曾受你彈劾,也是你帶人抄的我家。”
    沈夢石大驚,這才想起為何在見到阿秀第一麵時倆人會有似曾相識之感了。他也突然想起了在抄王家時曾看到的一雙眼睛,那是王誌明女兒的眼睛,那雙眼睛透著無助、驚恐和些許的幽怨,讓他一輩子深記在心。
    阿秀姑娘幽幽說道:“沈大人,我曾怪罪過你,但我後來也想明白了,你是對的。這些當官的人身上大多有一個怪病,那就是無窮無盡的貪欲,這是一個深坑,一旦跳進去不光會害了自己,還會害了家人,這是最讓人害怕的怪病啊!”
    六、真相
    從醉紅樓回來沈夢石的心情無比複雜,以至於夜裏躺在床上也無法入眠。阿秀姑娘過生日隻叫了他一個人,且向他傾訴了自己的身世,讓他震驚的是她竟然是貪官王誌明的女兒。沈夢石還從阿秀的口中得知,這三年裏的五任縣令都是利令智昏之徒,他們在任嶧縣縣令之前的名聲就非常壞,一到嶧縣就魚肉百姓、貪婪成性,而那個嶧縣首富江漢山更是勾通官府欺壓百姓,且多次去醉紅樓糾纏阿秀。
    沈夢石想著這些事情腦中漸漸明析起來,但他對於這些人為何都是因吃了雞蛋羹而得怪病一事始終不明白。好在三個月後行知從雲鬆山歸來,倆人關在房間裏聊了許久,才終於解了沈夢石心中的疑惑。
    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沈夢石獨自一人來到了醉紅樓,他一是來向阿秀姑娘辭行的,他曾彈劾過的宰相因事惹惱了皇帝被砍了頭,皇帝也終於想起了敢於直諫的沈夢石,將他調入京城連升三級,不日將上任,因此在走之前他想向阿秀姑娘辭行,二來他也想和阿秀姑娘說說和雞蛋羹有關的那些事。
    沈夢石一到,阿秀急忙向他道喜,原是早已知道了他的高升。沈夢石對於官場上的沉浮早已看淡了,並不為意。倆人又閑聊了幾句,阿秀主動將話題引入正題,說:“沈大人,你來找小女子不光是來辭行的吧?”沈夢石道:“不錯,我已知阿秀姑娘這雞蛋羹裏的秘密,特來請教一下姑娘對或是不對。”
    阿秀麵色微紅,說:“沈大人不妨說來聽聽。”
    沈夢石看她如此鎮定禁不住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道:“姑娘的那些可以讓人得病的雞蛋是從雲鬆山的麻瘋病村特意買來的,你有個哥哥叫王林傑他曾去那裏買過雞蛋,行知和尚在雲鬆山裏見過他,也確認了他的身份。據行知三個多月的辛苦調查,麻瘋病村裏養的母雞在吃了麻瘋病人吐的濃痰後,雞蛋便感染了麻瘋病毒,健康的人一旦吃了這樣的雞蛋就會得麻瘋病。得病後就會掉頭發、胡須甚至是眼睫毛,因為朝廷有律令,一旦發現有人得此病,他家中所有的人都要被趕至雲鬆山的麻瘋病村裏,所以有些人在得了麻瘋病後為了不牽連家裏人無辜喪命,隻能選擇了隱瞞,又加上咱們嶧縣距離雲鬆山有三百多裏路,因此才沒有人知道這種怪病,這也是最近三年五任知縣離職隱居後的真實原因,而江漢山之所以跳崖也是他在知道怪病的真相後絕望所致。”
    阿秀凝視沈夢石片刻,說:“沈大人,你已知道真相,想如何了結此案,又如何處理我呢?”
    沈夢石在房中踱步,搖著頭連連歎息,說:“如此手段,我想不到會是出自如此漂亮的姑娘之手。”
    阿秀說:“沈大人你是不會了解我對於官場上的貪欲所產生的那一份無奈和痛恨的,他們身上的貪婪是無法去除的,如果放任下去,他們的家人也會受到牽連,因此不如讓他們連同那些無窮盡的貪欲一同死去。我覺得天下的官員無一不貪,過去一直是這麽認為的,但直到認識了大人,我才改變了想法,大人也並沒有想到,我在初見大人時,也差一點用上了這有毒的雞蛋。”
    沈夢石停住了腳步,說:“為什麽?”
    阿秀說:“我剛看到大人時確實有加害你的心,一來你曾彈劾過我父親,雖然此事是因我父親的貪婪,但我對你也沒有多少好感,我想天下貪官那麽多,你為何又單單和我父親過不去呢。二來我當時也認為天下無官不貪,害一個就少了一個,因此這才決心讓你吃下有病毒的雞蛋。可是在我偷聽了大人和林師爺的那一番慷慨陳詞後,我這才發現原來並不是我想像的那樣,天下還是有好官的。”
    沈夢石道:“我想起來了,姑娘那次給我做雞蛋羹比平時多用了半個時辰,原來是換下了有病毒的雞蛋又給我重做了。”
    阿秀道:“不錯,我確實是換下了那些雞蛋。”頓了一下她又說道,“從這三個多月來看,你為嶧縣的百姓做了很多的實事,你確實算得上是一個好官。”
    沈夢石躬身一揖,說:“多謝姑娘的溢美之詞,我無論做官做事但求無愧於心,請姑娘多保重。至於這雞蛋羹之事我將永遠保密下去,也請姑娘就此罷手,再不要做此事了。”說完辭別了阿秀,離開了醉紅樓。
    兩年多後沈夢石又因直言得罪了皇帝,這一次他選擇了辭官回鄉。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沈夢石勾起了許多心事,因此食欲全無,直到天黑也不想進食。母親怕兒子餓壞了,就帶著丫環來掌燈,順便帶來了廚娘做的一道菜。
    當沈夢石看到這菜時,禁不住眼前一亮,他叫道:“娘,這是誰做的菜?”
    母親說:“這是今天新招來的一個廚娘,她說她是從嶧縣來的。”
    沈夢石又驚又喜,他叫道:“阿秀,一定是阿秀來找我的!”
    說完也顧不得母親了,飛奔著向廚房跑去。
    母親困惑不解,她看著那道菜說:“這孩子怎麽了,不就是一盤雞蛋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