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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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陰沉沉的,山裏的霧很大,約了攝影家老路,穿行在陽城的大山裏,盤山向上又盤山向下,一路往楊柏方向走去。
植被漸漸濃密起來,山景瞬息萬變。這樣鬱鬱蔥蔥的綠和雄奇壯闊的美,在四川峨眉山見過,沒承想太行山裏也會有同樣韻味的風景。
霧,在山坳裏忽濃忽淡,兩邊的深穀便時隱時現,充滿了夢魘般的神秘。在時濃時淡的霧裏穿行了幾十公裏後,拐到了通往秋川村的岔路上,行走之間,不經意地瞥見路邊山腰間一座小小的農家院落,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孤孤單單地懸掛在高聳的大山間,突兀而孤絕。已經沒人居住了,所以也不能叫人家。路上看不到一個行人,無從打聽此處的地名,想來方圓數十裏,獨此一家,姑且就叫它獨家村吧。
獨家村緊挨著公路,順著一條寬可通車的山道,蜿蜒向上,就看到了“廬山真麵目”。院子沒有圍牆,房子全部由石頭砌就,青瓦蓋頂,石板鋪成的地麵,縫隙裏蔓出了肥綠的荒草。房前一棵不大的蘋果樹,蘋果花潔白芬芳,開得正好。麵朝公路的幾間房子更加陳舊一些,窗戶透了天窗,房門上了鎖,並且在門環裏別上了木棍。邊上有一個雞窩,還基本完好,東麵的房門上掛著一襲門破舊的布門簾,是獨家村唯一留存的一點人氣。透過門縫和窗口可以看到屋子裏還放著一架舊床和一張條幾,牆壁的正中張貼著一幅毛主席像。
房子旁邊有一個打麥場,打麥場上散落著一些莊家的秸稈。右麵有十幾層用石塊砌成的梯田,間雜著十多棵花椒樹和一棵巨大的核桃樹,土地已然荒蕪,這些樹木在春天裏卻依舊煥發著鬱鬱生機。
揪一片花椒葉子,揉碎了,放到鼻子底下聞一聞,很香。樹葉開始萌發,在陽光下閃爍著油亮的淡綠色光澤。和院子相接的一塊耕地上殘留著小麻的秸稈。地堰的石頭縫裏長著一棵山茱萸,枝條上冒出了細細的嫩芽。攝影家老路告訴我山茱萸的花是黃色的,細碎的,果實是紅色的,指頭肚大小,秋天的時候掛滿枝頭,很好看,可惜來的不是時候,看不到山茱萸的開花結果。
院子的後麵又是另一種景觀。一排矮矮的房子,幾乎是從山石間鑿挖出來的空間,像是牲口圈或者是做飯的廚房。一盤石磨,四周長滿了荒草,山根下堆放著些柴草,用石頭圈了起來。順山腳往東邊走去,沿著打麥場有一溜殘垣斷壁,門框依稀可辨,梯田裏依次三棵開著白花的蘋果樹。
不知道這座院落靜靜地在這裏佇立了多少個年頭,也不知道這裏曾經居住過幾代人,更不知道他們的祖先是為了什麽要選擇到這裏定居,猜想或者是因為戰爭,或者是為了逃避稅賦徭役,或者是因為旱澇水災,或者是避世隱居的窮秀才……不管什麽原因,在這裏居住無疑是清淨的、詩意的,不說別的,隻那大山美不勝收的四季風光和變化多端的萬種風情,就足以讓人怡情養性,留戀不已。
院落四圍環山,腳下是一條澗水,水聲潺潺。老路說:“這條水是從曆山上滲下來的,秋季水很大。夏天下過雨後,這裏的天空那個藍啊,藍得有點不像話。”
抬眼望去,對麵的山頭雲霧靉靆,層巒疊嶂,遠淡近濃,一幅絕美的天然水墨畫軸。
這裏的主人曾經祖祖輩輩在這裏過著神仙般的日子,春耕夏種,秋收冬藏,吃著綠色的糧食,喝著純淨的山泉,呼吸著新鮮的空氣,遠離紅塵鬧市,遠離人際間的鉤心鬥角,有那麽幾畝地,有那麽幾間房,有兒孫繞膝轉,滿堂笑語聲,有雞鴨豬狗貓羊,再喂一頭小毛驢。自供自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高興了騎著毛驢“嘚啵嘚啵”地到鎮上趕趕廟會,買點家常日用;不高興了,坐在院子裏,看看對麵的山色,聽聽風聲雨聲,隨他雲卷雲舒,花開花落……此後,獨家村成為我放不下的掛牽,心心念念地還想去再看一眼。
2009年的中秋,陰曆十六,一大早按事先約定好的時間和線路,帶著回來度假的女兒和攝友老路一家人再次來到陽城河北鎮境內的獨家村
雖是晴天,但空氣並不通透,一片灰霧蒙蒙,這是愛好攝影者們最不喜歡的天氣。
穿過陽城縣,往河北鎮方向,走上了蜿蜒曲折的山路。
山勢愈來愈壯觀,遍被山間的灌木釀出了醉人的色彩,泛紅的黃櫨一叢叢一團團,為層層疊疊的峰巒染上了秋色。正是五彩繽紛的季節,楊樹葉開始轉黃,在山間道邊,在秋風裏,在陽光下,閃耀著,舞動著。沿路閃過密密麻麻的酸棗,讓味喜酸甜的女兒激動起來,叫喊著要下去采摘,於是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自打見到獨家村,就喜歡上了它的幽靜和原始,說自己很想有一個這樣充滿野趣的家。於是被朋友老路戲稱為“我家”,說:“快,你家到了。”其實獨家村究竟是誰的家,一直都不知道。此次來前經向當地人打聽,才知道“獨家村”所在地叫核桃鋪,這一帶在撤鄉並鎮前隸屬西交鄉。
獨家村頹敗的房子上依舊掛著門簾,門依舊鎖著,說明尚沒有被主人徹底拋棄,卻總也看不到一個人影。山下一條終年流淌著的泉水,打對麵的一個山洞裏汩汩流出,那山洞形狀煞像玄牡之門,山洞上方有一根石柱突兀而起,堪比陰陽同體,甚為奇特。春天來的時候恰值繁花滿枝,如今隻剩了一樹秋風,門前放著打過籽的葵花盤,巨大的核桃樹沒有一個果實,隻有滿樹枯黃的葉片。石頭壘就的梯田已經完全荒蕪,緊挨院子的一塊土地上稀稀拉拉種著些細瘦的白蘿卜,田間印著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說明尚有人在這裏耕種。院中的石板縫裏瘋長著荒草,比春天來時節更顯得淒涼蕭索,屋後的石磨依舊,牲口圈依舊,廚房依舊,隻是沒有了人氣。
梯田裏有幾十棵花椒樹,成熟的花椒紅紅的,星星點點夾雜在綠葉間,散發著濃鬱的椒香。正是采摘的好時機,卻已所剩無多,不知被什麽捷足先登的人采得差不多了。老路是這裏的熟客,告訴我這裏的花椒好吃,味道純粹,香氣濃鬱,說他每年要從這裏帶點回去,隻要用了這裏的花椒炒菜,一進門就能辨別出來,那個香味,太特殊了。於是我們開始了第一個活動:摘花椒。工夫不大,山下的公路邊上停下一輛拉著水泥的大卡車,接著從車槽裏跳下來一位老鄉,五短身材,穿著一件半袖的白襯衫,襯衫紮在褲子裏,手裏夾著煙,一邊抽著,一邊徑直向上走來。根據來人的步態神情,感覺這次可能是遇到主家了。
等來人走近一問,果然。老路遞給他一根香煙,和他閑聊了起來,我走上去迫不接待地問了一連串早就想知道的問題。
屋主人名叫李龍社,看上去有五十來歲年紀,用他本人的話說,實際才小四十,也就是三十九歲吧。李龍社一臉滄桑,有點謝頂,不修邊幅,胡子拉碴的,褲子上的拉鏈開著,鞋幫子裂了口,用時下的話說,屬於典型的弱勢群體。他一家原先六口人,在這裏居住有三代了,姥爺姥姥那一輩兒原本住在在陽城縣附近,因為沒有地種,遷到了核桃鋪,在這裏蓋了幾間房子,開了幾畝荒地,一家人就這裏紮了下來。父親是倒踏門的招女婿,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李龍社兄妹四人,他是老二,上麵有個哥哥,工作在外。兩個妹妹嫁到了河北鎮,母親去世早,丟下他和父親相依為命,可父親幾年前也去世了。父母的墳墓就在山背後。父親去世後家裏就剩了他一個人,住在這裏不缺吃不缺喝,就是孤獨。天一黑,孤燈隻影,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這麽偏僻的地方,媳婦是討不來的,於是他就搬到了姑姑家。姑姑的孩子們都出去工作了,留下房子空著,他就搬過去住了。姑姑家所在的村子叫楊樹溝,隸屬河北鎮,不過那裏的村民們也快走光了,剩了不多幾戶人家。
不知道李龍社的日子是怎麽過的,但完全可以想象出一個孤苦伶仃的人所承受的淒涼與寂寞,還有他的無著無落、無依無靠、無趣無味。就此一番話,讓我理解了他為什麽要撇下這麽美好的家園遠走他鄉,詩意棲居不是什麽人都能消受起的生活方式。陶淵明不為五鬥米向鄉裏小兒折腰的結果是沿門乞討,是“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致斯裏,叩門拙言辭”。終日“采菊東籬下”是填不飽肚皮的,更何況在物欲橫流當今,僅僅填飽肚皮根本無法滿足娶妻生子讀書就醫諸多需求。
李龍社的姥爺姥姥當年遷到這荒無人煙的地方是為了生存,如今作為孫子輩的李龍社離開也是為了生存。對於一個現實的人而言,有什麽比生存更硬的道理呢?
李龍社指著地裏的花椒樹說,“這些都是我們一家人一棵一棵種起來的,如今都扔了,沒有人管了,核桃也沒人收了,那一樹要打好多呢。不過今年沒有結,一個都沒有,核桃是結一年歇一年的,就是結了也沒有人管。土地嘛給了一個河南人種去了,有時間了回來看看,也隻是看看,甚都做不了。如果我父親還活著,如果這個家裏還有一個人,我是不會走的……”李龍社的口氣淡淡的,仿佛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沒有能力幫助他解決任何問題,隻能留下一大堆沒有用的空話,告訴他完全可以利用自家獨有的資源搞旅遊接待,銷售土特產,搞搞農家光他家這麽多花椒核桃一年能賣好多錢呢,再養點土蜂、土雞,都是掙錢的事情。況且家在路邊,交通方便,有多少條件可以利用啊。有了錢還愁沒有女人肯嫁嗎?但這一切說說簡單,做起來又談何容易。
看看時間不早了,我們告別了獨家村,告別了李龍社,拿著自己摘下的一點花椒,向趙樹理《靈泉洞》的故事所在地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