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芳草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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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冬來,物轉星移。
轉眼又是一年的秋季。
雨瞳隨著小蠻的部落,已遷移了好幾處營地。遊牧便是這樣,哪兒有草哪兒有水,便上哪兒去。隻是冬天快到了,草原即將一片荒涼。必須要屯些食物過冬才行。
司馬醫師帶著小蠻和雨瞳,尋到了最近的城鎮,遵循長老的意見,準備用毛皮換些食物。
這是真正的西域大鎮,比之前的小鎮大上好幾倍,房屋建築是灰瓦白牆,小而高置的月形窗戶,裝飾著細致華麗的波斯紋。
隻是眼見之處,不時看到一些殘牆廢墟,像是在提醒人們,這一帶剛剛有過戰事。
司馬醫師健步如飛,走在前頭,小蠻和雨瞳則緊隨其後。那小蠻被五光十色的商販吸引,不時地東張西望,還忍不住駐足觀看。若不是司馬醫師催得緊,她還真戀戀不舍地不想走。
”夕落姐姐,你看,這玉器多漂亮。”一把拉住雨瞳,小蠻指著一隻和田玉雕興奮地大叫。
雨瞳停下腳步,淡然一笑:”我們快走吧,司馬醫師又要催了。””看下嗎。”小蠻一鼓嘴。她已長成二十多歲,眼眸中盡還是些孩子氣。
”夕落姐姐,你常拿著一白玉兔雕發呆,是不是很珍貴啊?拿出來與這些和田玉比玩一下,看誰的成色好?”她忽然提起那兔雕,讓雨瞳心頭一觸。雨瞳幹笑了下,一拉小蠻的手,又催促著:”快走吧,天黑前,我們要趕回部落呢。”小蠻有些失望,甩了下袖子,大步地走在前麵,像是在賭氣。雨瞳無奈地搖了下頭,追了上去。
人來人往,摩肩接踵,集市愈來愈繁華。
正在此時,突然人群散開,幾匹高頭大馬行走在街道中間。
雨瞳隨著人群望去,一見那帶頭騎在馬上的身影,幾乎心髒停止跳動。
下巴微微抬起,一副漫不經心的傲慢神情,鑽石般的眼眸,星河璀璨,嘴角彎成似笑非笑的弧度,更顯得桀驁不馴。三年了,他成熟了許多,眉目之間,更透著一股王者的尊貴。
雨瞳一陣暈眩,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神一看,確是七王爺朱祐楎沒錯。
一邊的小蠻卻已忍不住在她耳邊輕語。
”姐姐,快看,那公子長得好俊美!”言語間盡是興奮與崇拜之意。
這才反應過來,停止的心跳又開始怦怦地跳動,轉身向人群深處躲去。
”喂!姐姐,你躲什麽?喂!”
一見雨瞳瞬間沒了人影,小蠻急了。她貪婪地又欣賞了幾眼那讓她意亂神迷的大帥哥,歎息了下,急急地向雨瞳消失的方向追去。
人群擁擠,卻閃過一絲不尋常的悸動。
祐楎本是全神貫注地騎著馬,突然心神一動,眼神瞟向那擁擠的人群,像是要探尋著什麽。
來往人群,盡是些陌生麵龐,隻是冥冥中,似乎有種東西在召喚著自己。
他眯起鑽石眼眸,仔細探尋著人群中的身影,卻隻換來失望。
苦笑。
自己這是怎麽了?
難道還相信可以找到她?
三年了,連皇兄都已經相信她確實死了。
隻是這三年來,神情恍惚間,總是會有種錯覺,似乎覺得她就在自己咫尺之間,原來,隻是回憶作祟而已。
”七爺,那柳夜朔今晚會在風月穀經過,屬下已經安排得當。七爺,還有什麽其他吩咐?”身後緊隨的一個頭帶黑色鬥笠的身影,正是尉青。
朱祐楎垂下眼眸,沉思不語。
自己幾年前便安插了內應到柳夜朔身邊。三年了,這柳夜朔恐是放鬆了警惕,今日終於找到他的行蹤,可謂是擒住他的最好機會。
尉青早在風月穀布置了天羅地網,想必這柳夜朔恐怕插上翅膀也難飛了。
星目緊蹙,神情更加深沉,緩緩吐出一句:”這人極為狡猾,不可輕視,行事要周全一些。這次一定要將他們一網打盡!””喏。”尉青點頭示意。
2
夜。
荒涼的峭壁,如黑暗中的巨人,矗立道路的兩邊,鬼魂般森寒地注視著下麵,讓人不寒而栗。
偶爾的幾聲野狼嚎聲,更是平添恐怖之意。
腳步變得越發地匆忙,語氣也變得有些慌亂。
”姐姐,這山路好怕。”小蠻一邊快步疾走,一邊不自覺地攥緊了雨瞳的手臂,肢體微微顫抖。
”還說,要不是你貪玩,我們早在天黑前趕回家了。”一邊牽著馬的司馬斌忍不住低聲責怪著。
”明明是夕落姐姐方才和我玩捉迷藏,害得我找了好久……”小蠻一鼓嘴,似乎在為自己的貪玩找理由。
雨瞳微微一笑,輕輕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貧嘴了,專心趕路。
環視四周,也覺氣氛有點不對。這夜,靜得太可怕了,冥冥中,像是有股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中。
”鬼!有鬼!”
小蠻一聲驚叫,嚇得三人腳步戛一下停下,目光直直地往前麵看去……隻見不遠處,一個孤瘦雪霜的白色身影,搖搖晃晃,像是在飄,又像是在走,真是如鬼魅一般,讓人不由得魂不守舍……司馬斌畢竟是男人,他控製住恐懼,定神一看,忽然低低地喊了一句。
”不是鬼,是人!”
說完,三兩步朝那身影跑去。
雨瞳也回過神來,緊隨著司馬斌,跑到那身影跟前。還未到,那身影卻已輕飄飄地向地上倒去……”快救人!”司馬醫師一聲呟喝。慌亂中,雨瞳隻看到一張蒼白如雪的臉龐滿是血,恣意流淌成絕美的圖案,緊閉著的雙眼,修長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顫動,如玉般的臂腕從那精美的袍子中滑落……好美的人…………
一道白光閃過。
身體如閃電般被擊中,激靈一下,柳夜朔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
眼前的景色漸漸清晰,一圈火熱的目光圍轉著自己,神情中盡是驚異與感歎。
下意識地摸向一邊,卻空空如也。
劍呢,劍在哪兒?
再摸去,卻摸到一柔軟細滑的皮膚,似乎是一女人的手背。那人可能沒意識到他會摸她,嗖一下,從他的撫摸中逃了出去。
轉過頭,看到一張清秀如月的臉龐,明亮的眼神中盡是尷尬。
剛剛看到此人醒過來,還未驚喜幾分,卻沒想到他一醒來,竟然抓住自己的手,讓雨瞳有些措手不及,局促地抽回手,正想開口說話,那一圈人卻已經炸開了鍋。
”小蠻,你說他是公子?我怎麽看怎麽像個女人?””對對對,還是個絕色美人!”
”哈哈哈。”
”胡說,人家就是一位公子,小蠻給他療傷時看……”說到這兒,小蠻臉色一紅,周圍的牧民卻哈哈大笑。
”哈哈,小蠻,說漏了嘴吧。想必是被這公子迷住啦!””……”
”好啦,人剛剛醒來,就說這些無聊的話,快,出去出去!”一邊的司馬斌有些生氣,將人趕了出去,隻剩下小蠻與雨瞳。
小蠻已是臉色通紅,生硬地扔下一句:”我出去打水。”逃命似的向帳外跑去。
司馬斌在床邊坐下,微笑著對柳夜朔道:”公子,方才那些小鬼胡言亂語,你莫放在心上。你剛剛醒來,好好休息下。”柳夜朔卻麵無表情,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
一邊的雨瞳說話了:
”這位公子,你昨日受了傷,是司馬醫師救了你。”柳夜朔轉過頭,用森冷的目光瞟了一眼雨瞳,卻仍舊不語。
”公子,還記得你是怎麽遇襲的?公子的府邸在哪兒,等傷痊愈了,好送公子回去。”雨瞳補充著。
腦海中一片空白,除了那最後的一幕。
從山穀上滾落,頭重重地砸向了一塊巨石……再往前,思緒再往前,竟然什麽也沒有……我是誰?
我是誰?
為何什麽都記不起來。
頭腦開始漲痛,一股撕心裂肺的感覺,從頭頂傾瀉而下,將身體所有的神經瞬間拉緊,不住地顫抖起來……”司馬醫師,他沒事吧。”一邊的雨瞳急了。
看到他的情形,司馬斌歎了口氣,轉頭對雨瞳道:”恐是頭部受了重擊,有淤血堵住了經脈,讓他喪失了記憶。”原來是失憶症。
雨瞳明白了,伸手正想搭住他的肩安慰他一番,卻沒料到手剛剛觸碰到那衣襟,那柳夜朔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忽然長臂一揮,一把鉗住她的指骨,咯咯咯……痛得她幾乎叫出聲來,而那力道再過一分,幾乎可以將指骨捏碎……司馬斌驚得連忙大叫:”你幹什麽?”柳夜朔這才清醒過來,連忙放開雨瞳的手骨,那裏已是青紫一片。
方才的動作,根本沒有經過思考,一切竟全是條件反射,仿佛由不得別人親近自己的身體半步。
看到眼前女人痛苦地揉搓著手指,柳夜朔向她微微點了下頭,算是道歉。
司馬斌示意她隨自己到帳外,出帳,小聲耳語:”我見這公子內功驚人,方才出招又極狠,想必他失憶前,非奸即惡,我們還是早早擺脫他為好。”雨瞳遲疑了下,轉過頭對司馬斌道:”司馬醫師,你不是常教我們要有慈悲之心嗎?這人記憶盡失,孤零零一人,若是將他拋棄,他怎麽回得了家?慈悲之心,無論奸詐險惡,隻要是世間的生命,都應該救,不是嗎?”一番話,說得司馬斌麵紅耳赤,向雨瞳深深一躹躬,感歎道:”姑娘一席話,說得在下無地自容。姑娘才是真正的菩薩心。”3
風清雲淡。
入秋以來,這草原的景色越發得美麗了。不同層次的黃色,交織一片,連著金色的落日,連綿天際,空氣中透著一絲薄霧,更讓這景如夢如幻,宛若人間仙境。
柳夜朔緩緩走出帳外,遊走在斜陽下。
青墨色的長發,沒有過多的裝飾,隻是用一細帶輕輕束起,隨著微風起舞。完美的側麵,迎著落日,仿佛裱上了一圈光圈,熠熠生彩,讓人目眩神迷。微微一轉頭,一雙上挑入鬢的丹鳳眼,攜帶了入骨的魅惑,隻輕輕一掃,便要了人命。
雨瞳放下手中的衣物,雙手僵立在衣襟邊,竟被這一幕迷醉。
天下竟有這般男人。
如果說皇上是英氣,七王爺是邪氣,那這男人,這男人根本就應該稱作為妖氣。
這股妖氣,恰到好處地點綴了他完美無缺的五官,這股妖氣糅合了所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元素,讓人想看又不敢看,生怕目光一落上,便會被他奪了魂魄。
過了許久,才回過神來,收拾起手中的衣物,正想喚身邊的小蠻一起回帳去,卻見她怔怔地望著柳夜朔的身影,嘴巴半天沒閉上。
”喂!你怎麽啦?”雨瞳在她直勾勾的眼前晃了下手。
”噢……沒什麽。”小蠻這才從癡迷中醒悟過來。
見她這三月不知肉味的模樣,心中閃過一絲不安。
這情竇初開的年紀,見到這種仙人,自然是魂不守舍了。隻是這男人這般神秘,戀上他不是件好事。
”夕落姐姐,他長得怎麽像仙人一般。”雨瞳輕笑道:”美醜本是天定,原是件臭皮囊而已。””小蠻覺著不是,他生得那般美,心也一定純淨似水。不是有人說,相由心生嗎?””好人壞人,本沒有界定。好人會做壞事,壞人也會做好事。””小蠻聽不懂,小蠻隻知道,他生得好美。姐姐,我們去找他說話吧。”話音一落,便扯著雨瞳的手,向柳夜朔跑去,雨瞳躲閃不過,隻得由著她拖著向前去……這西域女子,本就比中原人豪放一些,欲語還休的事,她們不懂。
……
”喂,這位哥哥,你叫什麽名字?”小蠻直衝到柳夜朔麵前,直直地問道。
柳夜朔鳳眼一挑,掃過小蠻黑黝的臉龐,冰冷得沒有一絲表情,竟然當沒聽到,反而轉過身,迎住斜陽,深思不語。
小蠻有些失望,一邊的雨瞳連忙安慰道:”傻姑娘,人家這不失憶了嗎,你問他叫什麽,他當然不知道啦。”說完,雨瞳又一步走上前,迎著柳夜朔冰山似的臉龐,認真地道:”這位公子,雖然你傷痛剛愈,記憶頓失,但畢竟是人家姑娘救了你一命,你即便不說謝謝,也要答理一下別人嘛。這樣多不禮貌。”雨瞳一口氣說了一大通,回應的卻仍是一片沉默。她有些尷尬,幹幹地咳了一聲。
柳夜朔瞟了一眼雨瞳,見到她那雙晶亮的眸子在夕陽餘暉下,閃閃發光,忽然想起她便是自己醒來那天無意襲擊的那女人。
心一動,嘴角彎起,轉過身對著小蠻輕輕扔出一句:”謝謝。”
聲音如同天籟,竟然好聽得不得了。小蠻神魂顛倒了下,幾乎沒被迷昏過去。
過了許久,才鎮定下來,清了清嗓子,向他擠了下眼。
”公子,不記得名字沒關係,小蠻幫你取個吧。就叫小妖,如何?”小妖,和小蠻極配。
還未等他反應過來,小蠻卻已高聲歡呼起來。
”小妖!記住,以後你就叫小妖!”見她胡言亂語的樣子,柳夜朔眉頭一皺,極為厭惡。他不知道,從前的自己,若是遇到這事,非削了那女人的舌頭不可。指節緊握,肌肉一,一言不發,轉身向帳內走去。
看到他陡然離去的背影,小蠻聲音漸低,有些惆悵之意。
這妖精般的哥哥,怎麽冷得像塊冰。
雨瞳看著他的背影,柳眉微蹙。
這男人,似乎天生一股孤傲之氣,像是極不願意與人親近的那種。他到底是誰?他為何這般神秘?
……
夜幕降臨,草原上蟲鳴聲交織,月朗風清,別有一番風味。
雨瞳依舊無法入睡,走出帳外,在一草堆上坐下,從懷中摸出那玉兔雕,溫潤鮮活,不由得又勾起了回憶。
三年了。
他現在過得怎麽樣?
夜深人靜之時,不知他是否會想起自己。
罷了。
他已經下旨殺了她,即便自己現在還活著,也如死了一般。
天下那麽大,江山那麽多彩,無數的女人圍在他身邊,恐怕此時連沐雨瞳長什麽樣都已經忘記了。
他又怎會知道,在這千裏之外的草原上,還有一顆心,為他跳動……歎息間,忽然聽到草堆後一陣呻吟聲。她一驚,飛快地繞到後麵,卻看到一白衣身影抱著頭,蜷縮在地上,身體不住地顫抖,似乎忍受了極大的痛苦。
她定神一看,卻發現是那被小蠻稱作”小妖”的男人。這一刻,在地上掙紮的模樣,似乎是他的頭痛病又犯了。
想上前去幫忙,卻遲疑了腳步。
這男人,由不得別人近半步,自己這冒然上去,必又會被他所傷。
想著,心急如焚,卻隻能在一邊守住,輕聲喚道:”喂……你沒事吧。”一陣頭痛欲裂之後,柳夜朔終於恢複過來,但嘴唇已咬成了森白,眼睛中透著一份疲倦,額頭上盡是冷汗。
他冷哼了一聲,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了起來,眼角森森地瞟了一眼雨瞳。
”你沒事吧。”雨瞳小心翼翼地遞上一塊手帕,他遲疑了下,接過了手帕,輕拭了下額頭的汗。
雨瞳微微一笑,道:”我還以為你又要出招來襲我了。”一句玩笑話,卻換來一陣沉默。
這男人,怎麽一點幽默感也沒有。
雨瞳生硬地擠了個笑容,扔下一句。
”那……我先回帳了。”
”這兒是哪兒?”
身後忽然傳來冰冷的聲音。若不是那透骨的寒意,雨瞳會覺得聲音真的很好聽。
僵下腳步,怔怔回答:”這兒叫哈密衛。”哈密衛?
柳夜朔皺起眉頭,努力尋找著關於哈密衛的記憶。
但一回憶,頭便開始隱隱作痛。他身子一晃,在一邊的草堆上刷一下跌坐下來。
看他一臉困惑茫然的模樣,雨瞳有些猶豫,不知自己是該回去呢,還是留下來。
月光淡淡地灑下來,照射在那張翩若驚鴻的側麵。
這一刻,竟然像極了七王爺朱祐楎。
記憶回到腦海,有些神情恍惚,眼眶模糊,心隱隱地絞痛起來。
柳夜朔眼角一瞟,忽然看到月光下,眼前的女子眼角含淚,目光深沉,似乎有著很重的心事。
魅惑的臉龐仍舊沒有絲毫表情,語氣森寒淡淡吐出一句,宛若幽靈:”我是誰?”
他像是在問雨瞳,又像是在自問。
雨瞳被他的話一觸,突然感慨萬千,眼中徒生傷感,自言自語道:”能忘記過去,何嚐不是幸事?””若我是壞人呢?”
雨瞳沉思了片刻,轉過身,表情認真道:”壞人也有好的一麵。若你是壞人,忘記過去豈不是更好?”若有所思地一笑,向帳內走去。
望住她的背影,柳夜朔麵色一變,竟久久地回不過神來。
抬頭看著滿天星辰,鳳眼微醺,睫如薄翼。
迷失在天地中,忘記過去,何嚐不是件幸事?
是嗎?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