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夢魂孤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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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春三月,百花齊放。
    春季禦花園賞花,本是每年必定節目。
    皇帝設宴禦花園,攜皇後娘娘,邀諸位王爺及大臣,一齊到花園品詩賞花。
    一時間,禦花園內春光融融,歌台暖響,粉白黛綠,風髻霧鬢,一派人間極品美色。
    朱祐樘與張皇後居中設席,而大皇子朱厚照則坐側翼。
    各位王爺及各文武大臣則分坐兩側。尉青今日也著了件暖青色袍子,站在朱祐樘的身後。
    雨瞳被安排在一側候茶,負責為各位增添茶水。她小心地提著壺,穿梭於場地中間,眼神流轉,卻瞟到七王爺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停留在她身上。
    她心一緊,卻也沒表現,低低地垂下眼,顧自忙碌著。
    幾番輕言戲語之後,氣氛輕鬆了許多。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顫顫悠悠從席上站起,走到中間,複而跪下。此人正是原內閣大臣劉吉,這些年被安排個閑職。
    皺紋滿麵,壓住一對枯黃的眼珠子,顯得風蝕殘年,老態龍鍾。
    他深知自己的日子不好過,就盡可能在皇帝麵前少露臉,偶爾出現,也是可憐兮兮,皇帝便也不忍心動他了。
    躬身道:”有一事,老臣不知當講不當講。””講。”
    ”開了春,皇子已過十四了,已到了娶妻的年紀了……”劉吉是個聰明人,他知道自己在這朝中要混下去很難,但又不甘心。他孫女今年剛滿十三,這朝中,再沒其他官員的孫輩能比她更合適嫁給皇太子了。
    他的話音落下,眾臣都嘖嘖議論起來。那朱祐樘眯起眼看著劉吉,心中想明白了他的小算盤,但也未開口回駁,隻是靜觀其變。
    劉健是個急性子,上前一步道:”劉大人,你這是想把孫女嫁給皇子是嗎?”他直截了當地指出劉吉的心意,惹得他臉紅一陣白一陣,有些尷尬,支吾了半天,也說不上一句話來。
    王恕道:”皇上,皇子確實到了該娶妻的年紀,至少也要先封上一兩個側妃才是……畢竟,這朝中隻有一位皇子,若能早些婚娶生育,便可留下大明朝的血脈……””我不要娶妃!”
    一記響亮而略帶稚氣的聲音忽地響起,驚得在場的人都一愣。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那個聲音的主人身上。
    隻見朱厚照刷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小小的臉龐上,一臉嚴肅,透著與年紀不符的成熟。
    ”照兒!”張皇後忍不住喚了聲,示意他應該坐下。誰知這朱厚照根本不理,反而上前一步,對著眾臣高聲叫道,”要娶,我也要娶沐先生!”他的聲音落下,雨瞳腿腳一個發虛,差點沒將茶水灑一地,還好反應極快,才沒被人發現,等定下神來,才發現額頭全是汗。
    朱厚照這話,也驚得在場的人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一時間,樂聲也停了,所有人的呼吸也停了,場麵內,寂靜得可怕。
    沐雨瞳,這個陰魂不散的女人……張皇後氣得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差些沒一巴掌掄過去,但終於還是控製住了,狠狠看著朱厚照,道:”照兒,不得胡言亂語!””我沒胡言亂語!”朱厚照年齡大了,膽子也大了許多,他刷刷刷走上前,指著王恕的鼻子罵道:”就是你這老家夥,害死了沐先生!你賠我沐先生!”王恕被他罵得青筋暴漲,臉赤心跳,嘴唇顫抖著,捂著胸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照兒,不得放肆!”朱祐樘終於開了口,冷冷地對一邊的侍衛說了句,”帶他下去。”一行人連忙上來,拖著朱厚照的手急急地往外走。
    快走,再不走,這裏就要爆炸了……場麵一時緊張,劉吉沒料到自己點了個火藥包,趕緊縮著脖子躲到了一邊。而王恕則捂著胸口大口大口喘著氣,還未緩過神來。
    要命的寂靜以後,張皇後終於盈盈起身,三兩步走到中間,轉身對朱祐樘跪下,道:”皇上。雖然照兒為本宮親生,但因本宮管教不嚴,致他頑劣失禮,實為失君王之所道。臣妾鬥膽直言,懇請皇上速速立下側妃,為皇室增添子嗣,添葉加枝,以備王位之最佳人選!”她的話音落下,眾臣都嘖嘖稱讚起來。
    這皇後,真是大公無私,竟鼓勵皇上立妃,願意將唯一的皇太子之位拱手讓人……真是賢良淑德的典範。
    但見朱祐樘隻是低眸凝思,看不出一絲情緒,讓人捉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麽。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大家都在等著朱祐樘的反應。
    他緩緩地抬起了頭,一把擒過正在一側倒茶的沐雨瞳……雨瞳”啊”一聲,腦子一片空白,身體僵硬,血液凝固,卻不料耳邊響起朱祐樘桀驁不馴的聲音:”好,就聽皇後的。朕今日,便立個女人為貴妃!”口中說著立她為妃,手卻狠狠一推,雨瞳的身體瞬間被推到了幾丈之外,滾落在中間……這一變故,讓場麵足足靜了十秒。
    周圍的大臣們竊竊私語起來,卻無一人敢上前反駁。
    所有的聰明人,都看出了皇帝的用意。
    皇後臉上則是青一陣白一陣,難看極了。
    雨瞳掙紮著爬了起來,骨頭生疼生疼,忽然就淚眼蒙矓。
    她也是聰明人,她完全明白。
    封她作妃,不是愛她,也不是疼她,隻是……在向皇後挑戰!
    因為,他已無法忍受皇後的兩麵三刀,虛假心意,他隻是拿自己這無足輕重的宮女來向皇後宣戰!
    他要告訴皇後,他想立誰就立誰,哪怕是個死了太監丈夫的寡婦!
    貴妃……
    這個貴妃,封得單薄,封得殘忍。這個貴妃,沒有包含他的一絲情意,隻有他對皇後的恨!
    心如刀割,隻覺是痛楚鋪天蓋地地襲來,兩行熱淚再也無法控製,忽然,她顫抖著哭泣起來。
    這一哭,所有在場的人徹底傻了……隻聽說過死了丈夫哭,失了榮華要哭,而此刻這女人,被封做貴妃……竟哭了,而且哭得那麽傷心。
    是不是開心得瘋了……
    一雙明黃靴子,不知何時落在雨瞳眼前,抬眼看去,見到朱祐樘冷漠的神情,孤傲如天神,聲音高高落了下來:”怎麽,你不願意嫁給朕?”
    迎上他淡漠沒有一絲情意的臉龐,雨瞳忽地就收住了眼淚,咬唇,一字一句道:”請皇上收回成命!”她這話,如一聲驚雷,在場內瞬間炸開了鍋,頓時,人群騷動起來……一側的朱祐楎也呆了,俊眉如打了個結,擰了起來。
    他向來自詡看人極準,但唯有眼前這個女人,他卻怎麽看,也看不懂!
    連一側的張皇後也不由得大驚,微微探上身來,仔細地看了下雨瞳的臉。
    這個女人,她到底想幹什麽?
    祐樘也一怔,但神色仍舊鎮定,隻是道:”你想抗旨?””是的。”雨瞳毫不猶豫地回答。
    如果就這樣嫁給他,是對這份感情的奇恥大辱,她寧願死,也不會以這種身份,和他在一起。
    她寧願……寧願……在夜深人靜裏,想著他,看著他,也不想成為他對付皇後的一顆小棋子!成為他玩弄於股掌的一張牌!
    想到這兒,表情更是風清雲淡,道:”奴婢要為丈夫守孝,不能嫁給聖上,請聖上收回成命!””你可知,抗旨的後果!”朱祐樘臉上已有了怒色。他沒料到,一個小宮女,竟敢當麵頂撞他。
    雨瞳低眸道:”尋鶯知道。”
    一側的張皇後卻站了起來,大聲喝道:”糊塗婦人!皇上一片好意,卻被你這般糟蹋,應將她投入大牢,即日問斬!”朱祐樘眼神一閃,並未理會皇後,隻是沉吟了下,忽然抬頭咬唇一字一句道:”念你對丈夫癡心一片,不殺你了。拖下去,鞭二十,罰跪三日!”聞言,所有的人都長長吐了口氣。
    不是死罪,已是萬幸……
    但是這弱女子她是瘋了,還是傻了,居然以死相爭……兩個侍衛走進,正想架起雨瞳弱小的身軀,她卻幹淨地一拂袖,甩開了他們的手,氣定神若地走在前麵,經過朱祐楎身邊時,迎上他吃驚的目光,忽然微微一笑,笑得淡定從容,笑得朱祐楎心嘣嘣漏跳了兩下,難受極了……2
    一聲春雷,響徹天地,不到片刻,大雨如傾盆之水,奔騰而下,瞬間將整個世界變作一片水色。
    宮殿前,冰冷的漢白玉石地上,跪著如清柳般細弱的身影。狂風,恣意在她四周挑釁,仿佛下一秒便要將她卷入暴風雨幕、汪洋大海……血,緩緩地一點一滴地從每一處傷口滲溢而出,被雨水無情地打散,化作淡紅色的液體,染了地上一大片都是紅的。
    雨水,血水,模糊了那對清澈的雙眼,然而神情卻淡如清風,靜如雅竹,沒有哭泣,沒有呻吟,甚至連歎息也沒有。
    一群宮女撐著傘,在她身邊停留了下來。
    ”原來是那個太監的老婆……”
    ”肯定是個瘋婆子,皇上要娶她,她都不願意……””唉,在這兒跪了快三天了,也不知撐不撐得過去……””你管她,她這是活該!”
    幾個人細細地扔下幾句,便走了。
    雨瞳卻始終閉著眼,任憑雨水流淌,冰冷地、冰冷地流進了肌膚,流進了心裏……一念嗔心起,百萬障門開。
    她不知怎的,忽地就想起了這句話。
    記得小時候,父親抱住自己入睡後,常常會拿出佛經來讀。她聽著,又聽不懂,但又聽著,然後,就記著了這句話。
    此刻,她不恨他,也不恨別人,也不恨自己,也不恨這個世界。
    原來,沒了恨,才什麽都不怕了。
    一把油傘,不知何時擋在了她的頭頂。雨水戛然而止,那股木棉花味淡淡傳來。她知是誰,卻仍舊沒有睜開眼。
    朱祐楎望住眼前被雨水浸透的女子,一身風華早已不複,但虛弱飄零間,不驚不慢,不亢不卑,渾身上下透著一股難得的氣節,心下駭然,竟有種隱痛,縈繞心頭,咬唇輕念道:”告訴本王一個理由,本王想知道。”他的聲音清靈飄逸。
    時間在這一刻凝結。
    曾幾何時,眼前這個男人,因為愛,守護在她身邊,驚天動地喊出:”你在大牢,本王陪你在大牢。你上刑場,本王陪你上刑場!”……
    如今,一把油傘,滿袖清風,如謫仙般立在自己麵前,卻隻是可憐她而已。
    這一刻,宛若隔世重生,那一尺距離,比世上任何距離都要遙遠……七王爺,走吧,莫在雨瞳的心裏激起半點漣漪,這樣,雨瞳會更難過……空空地睜開雙眼,雨水如碎玉掛墜,卻又悄然滑落,掃去眼底最後的那絲情愫,迎上鑽石眼眸,平靜似水,道:”尋鶯不談理由,因為……”她說著,忽然停了下來,似有似無,一絲夢幻般的歎息響起,”因為,愛我的人不需要,不愛我的人不信……”又一聲驚雷,天地間忽然閃過光華。
    雨更大了……
    遠遠地,站著一頎長身影。
    黑金龍袍加身,目光如炬,卻隱隱帶著一絲不經意的憐惜。
    目光停留在風雨中那弱小的影子上,心卻一點一點地廝咬開來。
    她難道真的隻想證明,自己願意嫁給一個太監,而不是一個皇帝?
    從第一眼看到她起,就對她有種複雜的感覺。
    想抱她,又想推離她,想吻她,又想折磨她。
    而此刻,她在風雨中飄搖,自己的心卻痛得這般厲害……雨瞳,朕說過,從此心為你封閉,再也不開啟。難道,朕錯了嗎……雨終於停了。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氣息,斷了線般的漉漉雨水從屋簷滑落,在地上,化作一輪一輪的歎息……一如司馬斌此刻的心情。
    他已經聽說了雨瞳的事,匆匆趕了過來,見到廣場中那孤單的身影時,整個人震撼了!
    ”尋鶯姑娘,時辰到了,我們回去吧。”他心痛地喊出一聲,卻見雨瞳毫無反應,心中一急,也顧不得那麽多,撫上她的額頭,卻”呀”一聲叫了出來。
    那額頭燙得幾乎嚇人。
    司馬斌直呼”不好”,正想扶起她,卻隻見她身體一軟,緩緩地向地上倒去……白虎殿,朱祐樘、朱祐楎、尉青三人,正秉燭議事。
    正在此時,一侍衛進殿稟報。
    ”稟陛下,那長春宮的尋鶯跪罰完畢,昏過去了。”他的話音落下,殿內一片沉默。
    尉青轉過頭,望了一眼朱祐樘,隻見他眉頭緊鎖,卻一言不發,烏黑深邃的眼眸中,閃過欲言難止的痛楚。
    一側的朱祐楎也心一提,轉眸看了一眼朱祐樘。
    他與尉青一樣,十分了解皇上的心意。
    皇上雖不言不語,但很明顯,他這是在心疼。
    久久地,回過神來,道:”可治了?””回皇上,司馬斌醫師正全力救她。”腦中忽閃過一絲衝動。
    但最後,這念頭還是放了下來,隻輕輕揮了下手,示意侍衛退下,又轉身對著朱祐楎和尉青道:”你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