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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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麗麗聽見電話響的時候,正在給女兒講作文。女兒最不喜歡寫作文,無論雷麗麗怎麽啟發,她都幹巴巴地沒話說。當然了,一個12歲的孩子,小學六年級的學生,有多少心情需要傾訴呢?在雷麗麗看來,寫作文就是傾訴。沒有傾訴欲自然寫不出東西來。雷麗麗聽見電話響,還是把最後一點給女兒講完,才拖拉著鞋進客廳。
雷麗麗想,這麽晚了,會是誰的電話呢?肯定不會是前夫,前夫因為孩子學費的事正躲她呢。該不會又是申醫生吧?自從上次見麵後,雷麗麗就徹底打消了做醫生夫人的念頭。她這樣生性開朗隨意的人,要她天天在申醫生的規範下生活,不出半年就會窒息而死的。她可不想英年早逝,她還得撫養女兒呢。但申醫生不想放棄,又打來過兩次電話。第二次來電話時,雷麗麗一聽見他的聲音,馬上靈機一動,學著錄音電話的聲音說:這裏是雷麗麗家,有事請留言。申醫生就對著話筒說,雷老師,希望在你方便的時候和我再見一次麵,我認為我們還有一些問題需要詳談。再見。雷麗麗忍不住想笑,輕輕放了話筒。第二天雷麗麗估計著他上班去了,特意打過電話去,在申醫生真正的錄音電話裏留話說:對不起申醫生,我想我們不要再見麵了。祝你幸福。
這是上星期的事了。但願他不要再找她了。他是個好人,但他肯定也很累人。
至於那個關處長,雷麗麗再也沒理他。他不至於還要來電話吧?
雷麗麗拿起話筒,是個陌生的聲音。對方說,你是雷麗麗嗎?雷麗麗說我是。
對方說,請問你認識一個叫郭亮的人嗎?雷麗麗條件反射地說,不認識。對方說,他怎麽說認識你?還說你是他表妹?雷麗麗腦子裏一閃,脫口說,是不是郭營長呀?
對方頓了一下,說,他真是營長?這樣吧,你來一下,我們是中山西路派出所,郭亮他有點麻煩。來的時候帶上你的身份證。
雷麗麗還懵著呢,連聲” 哎哎哎” 地想再問問明白,對方卻啪地一聲擱了電話。
這個郭營長,怎麽說我是他表妹呢?八竿子打不著的,連麵都沒見過,隻是通過兩次電話嘛。再說要是也該是表姐呀,我還比他大四歲呢。在放棄申醫生和關處長之後,雷麗麗還沒想好下一個是見他呢還是見工程師,沒想到他倒好,先把自己當自家人闖進來了。
雷麗麗有點兒生氣。莫名其妙的,跑出來這麽個麻煩。她這麽奉公守法的,可從來沒和警察打過交道。如果真是她弟弟她也認了,根本沒關係嘛。她看看牆上的鍾,已經10點多了。10點多還呆在外麵幹什麽?莫非他也去了那種不該去的地方?
要知道晚上出麻煩,多半不是什麽好事。
不去。雷麗麗想,憑什麽要去呀?認都不認識他。再說把女兒一個人丟家裏也不行。
雷麗麗這麽一想,就決定不去了。她走進臥室,發現女兒竟然睡著了。偉大的作文還是隻有一個題目:記一件難忘的事。
雷麗麗不忍喊醒女兒,把女兒抱上床,脫掉衣服,蓋好被子。她坐在床邊發了一分鍾的呆,就猛地站起來,穿上外套,拿上鑰匙,匆忙出了門。
雷麗麗到達中山西路派出所時,見裏麵人來人往很是熱鬧。男男女女都有。她不知該找誰,也不知道哪一個才是她的” 表弟”.幸好一個警官主動過來問她,你找誰?她說我找郭營長。警官說,什麽郭營長?我們這兒隻有警長。雷麗麗反應過來,連忙說,我找郭亮,是你們打電話叫我來的。那警官打量了她一下說,你是他表妹?
雷麗麗隻好說,是。警官說,跟我來吧。雷麗麗跟在警官後麵問,他怎麽啦?警官說,怎麽啦?在那種場合被我們碰上,居然還敢動手。雷麗麗一聽,果然是這種事,真煩人!
警官把她帶進一間屋子,叫了一聲郭亮。一個男人應聲謔地一下站了起來,身板筆直。雷麗麗嚇了一跳,那警官眼裏也流露出一絲佩服。雷麗麗想,原來這個男人就是郭營長啊!你別說,還真像個營長呢。
郭亮一看見雷麗麗,眼裏就閃出驚喜來,說,你總算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的。
看他那說話的口氣和表情,就好象雷麗麗真是他什麽表妹似的。
事到眼前,雷麗麗也隻好配合,責備說你幹嗎,晚上不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裏?
郭亮說,我心煩,出來喝酒,誰知道那個酒吧是有問題的?就遇到他們來突擊檢查。
雷麗麗說,那你就跟他們解釋清楚嘛,幹嗎打人?郭亮說,我沒有打,我就輕輕推了一下。
年輕警官正在旁邊登記雷麗麗的身份證,聽見他的話說,你那叫推了一下?人都出去了三仗遠。郭亮說,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這時又進來一個警官,比剛才那個要年長些。他問:聽說還抓了個營長?
年輕警官馬上直起身子報告說,他自己說他是剛從部隊轉業的營長。但沒帶證件。
郭亮說,我當然是,不但是營長,還是偵察營的營長。不信把你的人叫來咱們比試比試。郭亮的言語裏充滿了自豪。年長的警官笑說,我現在沒空,一會兒你把你的聯係電話留下來,有空我會通知你。年輕的警官看郭亮還威風不倒,就說,你到酒吧去偵察什麽?郭亮一下泄了氣,說,心煩,找酒喝。年長的警官笑笑,走掉了。
登記完了,年輕警官讓雷麗麗簽了個字,然後對郭亮說,你可以走了。不過我要告訴你,以後少到那種地方去。我看你呢,的確不像那種男人,但下次再遇上我們,就沒那麽簡單了。郭亮說,謝謝。
但他說謝謝時,眼睛並沒有看著警官,而是看著雷麗麗的。
從派出所出來,雷麗麗噔噔噔地往前奔,一付要甩掉郭亮的樣子。但郭亮像她的影子一樣緊跟著,隻差沒重疊了。郭亮說,謝謝你了雷老師,真的謝謝你。雷麗麗不說話。郭亮說,我很抱歉和你的第一次見麵是在這種地方。但他們一定要我找個人來證明,他們不相信我是剛從部隊回來的。我呢,什麽證件都沒有,什麽人也找不到,這麽晚了,我又不想嚇著我父母。幸好還記著你的電話……
說到這兒雷麗麗才接火,雷麗麗說,你怕嚇著你父母你就不怕嚇著我?郭亮說,我想你是老師,見的世麵比較多。那天通電話,你給我的感覺很好,熱情開朗。雷麗麗說,你少給我戴高帽子。還表妹,誰是你表妹?我就是冒充,也該冒充你表姐。
郭亮說,我想我在部隊曬得黑不溜秋的,一定很顯老,所以就把你說成表妹了。幸好是說的表妹,你看著就是比我年輕,還漂亮。雷麗麗說,你倒挺會說話。
說這話時,她的語氣已經軟下來了。郭亮攔了輛出租車,讓雷麗麗上。雷麗麗不想打車,她舍不得。她知道再走兩步就到3 路汽車站了。但郭亮已經拉開了車門作出請的樣子,雷麗麗隻好上了。沒想到他跟著上了,說,我先送你回去。
一上車郭亮就搖下窗戶說,我抽支煙行嗎?剛才在裏麵他們不讓我抽,把我憋得夠戧。雷麗麗沒好氣地說,你愛抽就抽。
雷麗麗馬上聞到了煙味兒,還有一股酒氣。她有些心煩,就說,我最討厭酗酒的人了。郭亮說,我沒有酗酒,我隻喝了5 瓶啤酒。雷麗麗說,5 瓶還少嗎?郭亮沉默了一會兒說,對不起,我確實是心情不好。雷麗麗說,為什麽?雷麗麗想,總不至於是因為我沒答應和他見麵吧?郭亮歎息說,回來兩個月了,工作的事還沒落實。雷麗麗說,你上次不是說叫你到市府機關報到嗎?郭亮說,咳,幾個單位推來推去的,都不想要。我怕我父母擔心,隻好每天都出門。我在街上走啊走啊,想想那麽大個城市,生我養我的城市,為什麽就不接納我呢?我離開這兒20年並不是去幹什麽壞事去了,我是去為國家效力呀。我從18歲幹到38歲,整整20年那。我不要求補償,隻要求和普通人一樣有份工作,為什麽要對我另眼看待?為什麽要輕視我?
為什麽要拒絕我?
雷麗麗聽出他的話裏有些醉意,沒有接話。不過,心裏麵還是生出了幾分同情。
在此之前,她從沒有和軍人打過交道,她不知道原來軍人也一樣有那麽多苦惱。
雷麗麗下車時,有幾分不放心地問郭亮,你沒事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郭亮擺擺手,說沒事。雷麗麗在關上車門的一刻,忽然說了句,到家後給我打個電話。
車開走了,也不知郭亮聽見沒有。
雷麗麗想,自己叫他打電話,不過是想知道他是否安全。沒別的意思。
進得門,已是深夜12點了。女兒熟睡著,雷麗麗看到桌上攤開的作文題目,心裏想,” 一件難忘的事” ,這篇作文自己寫才合適呢。
郭亮一夜無電話。
第二天一早,雷麗麗像打仗一樣,把女兒送到學校,然後再趕到自己的學校去上課。她今天第一節就有課,不能晚到。雷麗麗喜歡教書,她喜歡和孩子們在一起。
盡管她的學生已是青年,但在她看來還是孩子,比起成人來要單純得多。學生們也很喜歡她,喜歡她的幽默風趣,喜歡她的利落簡潔,喜歡她不擺架子。老實講,單憑她上課從不拖堂他們就喜歡她。當然,她的教學也很好,所以去年當選了本市的優秀教師,是他們學校唯一的一個。
上完課剛出教室,校長就把她叫去談話。
原來學校要擴建,增加生源。故要在原來的基礎上增加一個副校長。校長說,上邊已經決定將原來的教務主任將提拔為副校長,現在要在教師中選拔一個新的教務主任。校長問雷麗麗是否願意參加競選?因為他覺得雷麗麗不僅是個優秀教師,而且善於和學生溝通,很適合做這項工作,加上她的年齡和資曆也都合適。
雷麗麗感到很意外,她可從來沒把自己和領導這個詞聯在一起過。她說,為什麽不在教研室主任裏選?我隻是個普通教師呀。
校長說,他們也是候選人,還有的同誌是毛遂自薦,也想上這個崗位。學校覺得最好多幾個候選人,通過民主評議來產生。當然還要報上級領導審批。
雷麗麗明白了,覺得挺高興,這畢竟是一種認可。隻是這一競選,肯定會得罪人的。她知道他們語文教研室主任就一直想往上走。她推辭說,我從沒當過領導,可能不行。
校長說,誰也不是天生的領導,我相信你有這個實力。
雷麗麗還是猶豫,說,我的家庭負擔也重,你知道我是個單親母親。
校長說,我當然知道。但困難也不是完全不能克服,對不對?你是個有才幹的女同誌,應當發揮出你的才幹。咱們學校市一級的優秀教師就兩個,另外一個張老師已經到退休年齡了。你就多承擔一些吧,好好準備一下。
雷麗麗說,怎麽準備?
校長說,寫一個你對學校現存問題的看法,和對以後教育改革的意見,最好是具體一些。作為你的競選演說。
雷麗麗隻好答應了。回到辦公室,同事孫老師意味深長地說,雷老師,你最近好像很火嘛,傳呼響個不停,電話也都是找你的,還有一份傳真。
雷麗麗很奇怪,什麽傳真?她忽然想起了關處長,難道他沒等到她的電話就自己行動了?她接過來一看:關誌剛同誌簡曆。
還真是他。放眼一看,蠻輝煌的,21歲就走上仕途,盡管一直在基層崗位上徘徊。最後一句是”1999 年底至今,為顧全大局退居二線。” 雷麗麗忍不住大笑起來。
孫老師好奇地問,怎麽了?雷麗麗說,沒什麽,沒什麽。可能有人把咱們學校當成哪個人才招聘公司了。孫老師說,哪裏,人家很明確地說讓交給你,交給雷麗麗女士,並且叫你盡快回話。
雷麗麗忍住笑,說,我知道了,謝謝。又拿出傳呼看,一個陌生的號碼。她打過去,是個公用電話。正疑惑著,有人在外麵喊:雷老師,傳達室有人找你。雷麗麗想,難道關處長上門了?真上門了躲也沒用。
她到校門口一看,竟是郭亮。
有了昨晚” 一件難忘的事” ,雷麗麗可是不會再忘記他了。
郭亮上來就說,我給你打傳呼你怎麽不回?雷麗麗說,我今天有課,傳呼丟在辦公室沒聽見。郭亮說,可是後來我打電話,你同事說你已經下課了。雷麗麗說,下課就不能有事了,你調查我呀。郭亮不好意思地笑了。雷麗麗說,你怎麽找到這兒的?郭亮說,你不是告訴過我你在這個學校當老師嗎?雷麗麗說,我的意思是你怎麽找到的?郭亮說,這太容易了,我有地圖呀。雷麗麗想,到底是當兵的。
她忽然有一種很新鮮的感覺,她的生活中居然出現了一個軍人。
郭亮說,我是專門來登門道謝的。雷麗麗說,你昨天晚上已經謝過了。郭亮說,昨天晚上我有些醉意,不太禮貌。今天我完全清醒了,誠懇地表示感謝。請你吃飯。
雷麗麗笑說,我接受你的謝意。吃飯就算了,工作都沒落實,省省你的錢吧。郭亮著急道,我有錢,我有一筆轉業費。你看。他拍拍褲子口袋:還怕不夠你吃?
雷麗麗見他的褲子口袋果然像揣著一塊磚頭似的,厚厚一疊,忍不住笑了。雷麗麗說,哪有你這麽揣錢的?也不怕被人搶了?郭亮自負地一笑,說,要是有人能從我身上把錢搶去,那我就白當20年偵察兵了。
雷麗麗恍然大悟,原來這家夥是偵察兵。怪不得一巴掌把人家警察都推出三仗遠。雷麗麗看他那自信的樣子,孔武有力的樣子,心裏忽然就有了幾分喜歡。
在飯桌上,雷麗麗徹底弄清楚了郭亮同誌的根底,偵察營營長,身懷絕技,即使是在眼下的38歲高齡,也還能攀緣走壁,打手槍也是百發百中。遺憾的是當了5年營長,就再也沒有一個合適的位置能繼續留他了,成了一個超齡的營職幹部,隻好轉業。雷麗麗第一次知道,部隊也不是你想呆就呆的地方,讓你走你就得走。至於婚姻,是在婚後第5 年破裂的,用句套話:責任在女方。唯一的兒子,也被帶走了。
雷麗麗說,冒昧地問一句,你現在工作都沒落實,怎麽想到要來……應征?
郭亮說,坦白說吧,我那天實在無聊,在家等通知老等不來,就翻報紙,就看到了你那個啟事,就照著號碼打了。但我說的那個話是真的,我對這個城市感到陌生,盡管我生在這裏,可離開這20年,它讓我生分了,我想找一個和它親近起來的理由。
雷麗麗心裏忽悠一下,感到這話直接掉進了心的深處。雷麗麗想,也許自己真該和這個郭營長交往下去,盡管他比自己小4 歲,但卻讓她有一種十分可靠的感覺。
可是他的文化顯然高不到哪兒去,會不會又發生老的衝突?他剛才說,那天打電話是因為無聊……
雷麗麗有些拿不定主意。
郭亮好象看穿她心思似的說,咱們也別急於作什麽決定,先接觸接觸,增進了解。你也好好考慮一下再說。雷麗麗說,瞧你那口氣,跟我們校長差不多了。郭亮笑,隨口問,你們校長找你幹嗎?雷麗麗就索性把校長的談話講給郭亮聽了。
郭亮說,好啊,這是個機會啊。應該去競爭。有競爭的生活才有意思,四平八穩有什麽勁兒。雷麗麗說,可是我一個人帶個孩子,我怕我承受不了。
郭亮說,那能有多難?我告訴你,一個人的潛力是很大的,一但擔子壓上來,能量也就出來了。真的,這個我有體會。當初上級讓我當連長的時候,我才當了一年副連長,25歲,那時候我就和你一樣,覺得自己不行。可是一但上任了,幹得蠻像那麽回事呢,一年就把我們連帶成了訓練達標先進連。
雷麗麗說,我哪有你那麽能幹,再說了。我主要是怕孩子受委屈,現在她跟著我。
郭亮說,你還可以再結婚嘛,還可以找個人幫你分擔嘛。比如我。
雷麗麗聽到這兒忍不住笑了,說,沒想到你這人還挺幽默。
郭亮也笑了,說,我發現你笑起來很好看,眼角的皺紋排列得很整齊,像小時候老師教我們畫的太陽的光芒一樣。
雷麗麗驚訝的不知是該笑還是該生氣,哪有他這樣誇人的?她最終表現出來的表情是不快。郭亮不覺得,還較真說,是真的。你和別人眼睛不一樣,不信你照鏡子看看。
雷麗麗不再搭他的話。她一下覺得這個人若作為她的丈夫缺的東西比較多,年齡上缺幾歲,學曆上缺幾年。目前還缺工作。自己這第二次婚姻,無論如何不能太隨便了。
吃完飯,雷麗麗看看桌上還剩下不少的菜,就說,扔了太可惜,打包吧。
郭亮看著她,很突兀地說,讓我和你一起過吧,我就喜歡節儉的女人。雷麗麗毫無思想準備,臉立刻通紅,馬上把郭亮的臉也染紅了。郭亮紅著臉,一付血戰到底的樣子,繼續說,你讓我覺得親切,讓我覺得生活美好,讓我看到了希望,讓我覺得……
雷麗麗打斷他說,好了,別再說排比句了,走吧。
郭亮跟在她身後不解地說,排什麽?我沒有排什麽東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