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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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了,太陽出來了。
    書眉對碎娃不厭其煩念叨的那句話終於變成了現實。天真的亮了。還是孫拉處,這個總能給人帶來喜事的人,頭一個急匆匆地、上氣不接下氣跑進屋來告訴他們:“‘四人幫’,‘四人幫’被抓起來了”。隨後,雙廟的大喇叭上,一陣歡快的歌曲唱起:英名領袖華主席,一舉粉碎四人幫。
    天亮了,公社書記、牛棚裏彎腰勾背的人都抬起頭來,用手遮著眼睛,眯眼瞅著有些刺眼的太陽。然而,天亮了,屬於碎娃的黑夜卻遲遲不肯退去,他已經病臥不起半年有餘了。碎娃身上的疥瘡複發了,縣醫院的大夫說因為營養跟不上,自身抗體不足,加上外部環境衛生條件差,疥瘡開始周身蔓延,導致病毒已經侵入整個肌體,隻能延緩病情,不能根治了。半年來,書眉一直守護在他身旁,一遍遍給他讀雨晴的信,一遍遍地說,雨晴快回來了,快了。他陰鬱的臉上努力表現著無畏,書眉知道,他的心還在激勵自己:睜開眼,挺住!活下去!
    過了陽曆年,喜鵲就開始不停地老柏樹上嘰嘰喳喳地叫喚。書眉說,這是個吉慶的兆頭。果然不久就傳來了好消息,林連文和舒燕子得到了平反昭雪,很快就要雙雙返回縣一中,重新走上工作崗位,他們掄鎬刨糞積肥學大寨的苦日子終於要結束了。林雪妮自然要跟隨父母去瑞川縣城。當書眉把這個消息告訴給碎娃的時候,碎娃黯淡的雙眼裏散發出一星亮亮的光。書眉說,天亮了,碎娃,太陽出來了,你看呀,太陽出來了。林連文看著父親枯槁的容顏,無奈地說,“娘,爹讓你受累了,我看,爹他,怕是熬不過去了。我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我們會常回來看你們的。”書眉瞪了他一眼,眼睛裏在說,胡說,會好的,一定會。林連文背過身去暗自抹淚。這個與他毫不相幹的女人對父親大山江河一般的愛深深感動著林家的每一個人,他們覺得在風雨洗禮中,才看出什麽是愛,什麽是情,什麽是相濡以沫、患難與共。在他們心裏,在他們的情感上,書眉早就成了他們的親娘,他們的親奶奶,他們的親外婆。
    這時候,在心裏暗暗哭泣的還有孔瑞生。他的哭泣不僅僅是因為外公的病入膏肓,更多的是,他舍不下林雪妮,林雪妮要走了,他將再也看不到她美麗的臉,聽不到她溫柔迂緩清風一樣的聲音。林雪妮離開雙廟的前一天晚上,她把孔瑞生叫到了瑞河邊。
    “瑞生,姐要走了,姐還會回來的。你抽空把原來的課本找出來,多學學文化,這些年讀的那些書都還給老師了。對了,最近公社辦起了農民掃盲夜校,姐建議你去上。”
    “姐,姐。”孔瑞生再也抑製不住積蓄了太久的眼淚,他哭得淚流滿麵,“姐,我不讓你走。”
    “瑞生,你都多大了,怎麽還老哭鼻子?男娃要堅強。你都二十多歲了,是個男子漢了,甭哭,啊,姐又不是不回來了?”林雪妮伸手給他揩著眼淚。
    突然孔瑞生一把抓住了林雪妮的手,放在自己的嘴上,不顧一切地親吻起來,“姐,姐,你知道嗎,我,我早就喜歡上了你,我不能沒有你!”
    林雪妮掙脫掉自己的手,生氣地大聲說:“瑞生,放開,你這是胡說什麽呢?你不能這樣,我是你姐!你是我弟弟!”
    “姐,姐,我不管,我不管,我喜歡你,我要跟你在一起。”孔瑞生的眼神有些迷亂,呼吸也開始變得急促,整個臉都完全漲紅了。
    林雪妮被孔瑞生的樣子給嚇住了,她早就看出了孔瑞生對她的特殊感情。今晚,她叫他來原本就是為了告訴他,她一直把他看作親弟弟,希望他不要有其他不該有的想法。但是,她沒有想到孔瑞生已經陷得這麽深,她有些害怕,有些手足無措了,“瑞生,別胡說,求求你別胡說!不然,姐就永遠也不理你了。”
    林雪妮說完跑開了,跑了兩步停下來,回轉身望著淚流滿麵的孔瑞生說,“瑞生,你回去吧,別胡想了。姐有空一定會回來看你。”
    瑞河水嘩嘩地向遠方流去,一刻不歇。孔瑞生一屁股坐在河岸上,頹唐地瞅著逝去的河水,少年的孤單和青春的苦悶折磨著他焦躁的內心,曾經熟悉的河灘,他生命的起點,多少年依舊不變它最初記得的樣子。想起給了他孤單的生命又離他而去的娘。他在心裏說,娘啊娘啊,你為什麽走得那麽早?
    林雪妮第二次回來的時候,給書眉帶來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她說,大陸開始全麵開辦寄往台灣的平信業務了。書眉又把這消息告訴了碎娃,“碎娃,快了快了,雨晴能看到我們的信了,她很快就會回來了,你千萬要挺住啊。”
    書眉立即讓孔瑞生找來紙和筆,她說:“瑞生啊,我說,你給咱寫……雨晴,我們終於能給你寫信了,你回信也不用繞到美國鬼子那了,我們苦苦的期盼終於有了重逢的曙光。這些年,我和你爹一直在盼著你回來,現在你爹病得厲害,他多想看你一眼……”信紙被滴滴答答落下來的淚水浸濕了,孔瑞生握著筆,幾乎都寫不下去了。
    在書眉的苦等苦盼中,雨晴的信終於來了。雨晴在信裏說,她在台灣很好,曹子軒對她很照顧,對孩子也很好,他與幾個朋友合作搞投資開發生意,情況還不錯。她的孩子已經二十八歲了,跟著曹子軒做生意。信裏還夾帶著他們娘倆的照片。關於回來的事,她說曹子軒很支持,就這一兩年,她就回來看爹娘,讓他們一定要保重身體,並代問爹爹及全家好。書眉喜極而泣,一遍遍地給碎娃讀信,看照片,雨晴竟然都老了,在她眼裏她還是個孩子呢,也難怪,五十多歲的人了。林中秋真的很激動,他的胸膛一次次起伏,那是生命的激情在一次次勃發。書眉樂觀地覺得他也許會好轉,生命會有奇跡出現。多少坎坷、多少苦難都挺了過來,這點疾病算不了什麽。然而,這封信給林中秋帶來的喜色卻一下子全部耗盡了他生命的全部餘量。在這個夜晚,他的雙手顫抖,嘴唇泛紫,終於在書眉一遍遍的呼喚裏永久地合上了眼睛。
    孔瑞生領著剛回來的林連文、舒燕子和林雪妮走進那口窯洞時,就被迎麵而來的一些綠蒼蠅包圍了,它們盤旋在窯裏,嚶嚶叫著。他們揮手打散那些綠蒼蠅,就看到了書眉,她也正被一群綠蒼蠅包圍著。林連文近前看時,父親的身體已經千瘡百孔,腐爛流膿了。
    這時候,他們聽到書眉說,“瑞生,拿來。”
    孔瑞生就把窯門口的一些草抱了進去,書眉劃著了一根洋火,點燃了草,隨即一股濃煙升起來,彌漫在整個窯洞裏。那些嗡嗡叫著的蒼蠅們開始接二連三地跌落在了地上。
    孔瑞生給林連文說:“舅舅,這是我和外婆在五龍山上采的中草藥。以前她經常用這種草藥給外公擦洗身子。”
    這時候,孫拉處聞訊來了,他帶了幾個人,還抬來了一副門板。他說,天氣大,要盡快入土為安。書眉又吩咐孔瑞生和林雪妮在灶上熬了一大木盆草藥湯。他們把草藥湯熬好的時候,書眉和孫拉處已經把碎娃身上的衣服一片一片地扯了下來,他身體的有些地方衣服被血水凝結住了,隻好在草藥湯的浸潤下慢慢把布扯爛。孫拉處和林連文把碎娃瘦若柴禾的身體抬到地上的門板上,書眉放好他的四肢,開始仔細地用草藥水給他擦拭身體。
    當村裏人看到林中秋的時候,他已經穿戴整齊地躺在了木板上。他的臉上安詳、恬然,沒有恨也沒有怨,他走得很安詳,也許他真的很知足,因為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但是在他離去的時候,他卻收獲了人世間最溫暖的親情和最熾烈的愛情。孫拉處和林連文把林中秋抬進了棺材。孫拉處給書眉說,我去找過陰陽了,他們被“破四舊”運動嚇怕了,死活不來,我覺得憑他在雙廟的地位,他的葬禮不能這麽冷清,應該“搭醮”。所謂“搭醮”,是一種祭祀活動,就是由七八個到十個陰陽先生組成,伴之以小鼓、小鑼、銅鼓、笛子、洞簫、咪咪等民間樂器,道場一般分為三個等級,六分醮、十二分醮和二十四分醮。按照孫拉處的說法,林中秋應該搭二十四分醮。
    書眉向孫拉處投去感激的目光,她說,“還是你想得周到。陰陽們改造好了,洗手不幹了。給多少錢他們也不敢來,雖說‘四人幫’粉碎了,但是牛鬼蛇神那一套還不能搞,我看還是算了吧,這幾年,他受了太多的驚擾,讓他安安靜靜地走也好。”
    孫拉處點點頭,就吩咐他帶來的四個年輕後生抬起了棺材。書眉、林連文、舒燕子和孔瑞生披麻戴孝,走在左右,他們繞林家堡一圈,算是做個告別。當他們走到那棵千年柏樹下的時候,冷不防晴天一聲霹靂。大家驚慌失措,猛抬頭看時,那棵千年老柏樹的一截樹幹突然發黑,再細看,樹葉全部焦黃了,好幾條樹杆斷作了幾節。
    林中秋被埋在了五龍山下的一條支脈上,一個曾經聞名雙廟的人物就這麽悄無聲息地躺在了他曾經十分熟悉、血脈相係的五龍山下……書眉靜靜地坐在這個小小的墳塋前,雙手捧著一條紅絲帶,那久遠卻依然清晰的一幕再次浮現在她的眼前——“……有了這塊疤,我就一輩子記住了你。你不知道,我的窩棚裏還有一個小小的‘書眉’呢?頭發也是這麽黑,眉目也是這麽好看。可是,我碎娃是什麽人,一堆牛屎,一個羊糞蛋罷了。我說的話,全當沒說,好了,我走了,你爹他不會放過我!”
    “可是,可是,……你怎麽敢?”
    “已經這樣了,你如果不願意,我跟你回去伏法,我寧肯被你爹斬斷一隻手,也不想強迫你,反正我已沒了活路。”
    “我長這麽大戚惶地很,爹娘心疼我卻不知我的心。我跟哥手中的那隻畫眉一樣。我常常想有一天天塌下來,這個世界變個樣子多好……”
    “姐姐你是書看得多了,碎娃從小沒爹沒媽,想讓人疼還沒人疼哩!明天你爹就不要我了,你要我嗎?”
    “老師常說,人無論貴賤,無論貧富,在人格上是平等的。”
    ……“眉兒姐姐,親你一口被斬斷兩隻手都值!”
    “你這個壞東西……”兩人順勢滾在了草地上。他青春的唇,就那麽橫衝直撞,在那張他思慕了多少個夜晚的臉龐上吮吸。他感覺有一雙小手在他穿著爛褂子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擂著。碎娃忘記了所有的煩惱,他感到自己完全升上了天空,和整個夜融為一體。他的眼睛噙著淚,恍恍惚惚地看到月亮像一個撚線錘,忽而高了,忽而低了,綠色的樹也在動,有幾顆星星像要飄下來,撒在他們的身上,把他們變成兩個熊熊燃燒的火球。書眉尖叫了一聲說啊呀天塌下來了!碎娃肆無忌憚地喊“天塌下來好!……天呀!我也塌下來了!……”
    “半壁江山一生落寞,兩鬢滄桑悲喜輕過三千弱水三生許諾,相約江湖,死生契闊·····”
    她縮在他的懷裏,剛輕輕地唱了幾句,他就隨上了她的歌聲——“潯陽遠,荻花瑟,幾度離索歎人世聚散,轉瞬悲歡興亡難卻
    黯然嗟歎,竟無語凝噎,山河破碎誰知我……”
    一個少年的聲音和一個姑娘的聲音,融匯在一起,在晨曦中飄蕩,兩個人的眼裏都迸射著激動的淚花。他們忘記了過去,也不想未來,隻有現在,隻有這一刻。
    ……… ………
    “咋辦呀?你說咋辦呀?……”書眉慌得哭起來。他們緊緊的摟抱在一起,他們都有一種在這一瞬間把彼此都裝進對方身體中去的努力。眼看人越來越近,依稀聽到了喊罵的聲音,書眉突然一把推開碎娃,解下了她腰間的紅絲絛,說你從這崖上攀著樹下去吧。我爹他不會把我怎樣的。碎娃還要說什麽就被書眉推到了崖邊。碎娃竟被書眉的另一麵給感動了。他說“隻要有羊在,鞭子總會響。你等著我,我會回來找你的。”他將紅絲絛掛在脖子上,含淚摸了一下書眉的臉蛋,就攀著樹木往下走……然後有人抱了石頭,狠狠地從崖上扔下去。山穀中發出空洞洞的回音。
    書眉尖叫了一聲,她的心碎成了幾塊。
    …… ……
    “娘,回吧。”舒燕子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她的身後,“你都坐了幾個時辰了。”
    “燕兒啊,前世注定,我們舒家人就該和林家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你不僅是我兒媳,你,還是我侄女呢。”
    “娘,跟了連文這麽多年,我都忘了自己的娘家了,父親一死,那個家就散了,姐姐、弟弟現在都不知道去了哪裏?咱家的院子都改成敬老院了。爹爹說什麽都不會想到,她讓我進入林家,卻徹底把我交給了林家,從此就改變了我的整個人生。娘,今後,我和連文好好照顧你。”舒燕子說完,似乎想起了什麽,她從懷裏拿出了一樣東西,“娘,你看看這個。”
    舒燕子的雙手裏捧著一個鑲嵌著一串珠子的鈿子。鈿子是舊時宮廷女人的一種頭飾。此鈿子形似覆箕,平頂,不單滿布鈿花,頸後邊沿更垂有珍珠寶石貫串的流蘇。這不俗之物,讓人想見它的主人戴其走路,該是多麽搖曳嫵媚、婀娜多姿啊!
    “這是哪裏來的?”書眉很是新奇。
    “是咱家的啊。”舒燕子說,“這個東西是爺爺舒暢的心愛。它一直埋在咱家的院子裏,民間傳說爺爺從朝廷回來的時候帶了大批珍寶,其實就是它。後來周馮兩家為咱家那塊宅地鬥了多少年,也是為它。也許別人不覺得它珍貴,但是在爺爺的心目中,它就是他的稀世珍寶。”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個東西應該是清室格格在吉慶場合穿常服和吉服時頭上戴的裝飾。”書眉畢竟從小跟著李舉人上過私塾,她還是看出了它的出處。
    “是,父親把它從林家堡挖出來後,不解其意,就把它交給了大伯舒達江。大伯臨終前交給了我,說這是舒家祖上唯一的遺物。同時交給我的還有一樣東西,它們原來就放在一起,共同見證著一段淒美的無望的愛情。我猜該是爺爺在宮廷的時候和皇室格格的一段隱秘故事吧。那是一方絲帕,上麵還有一首詩。”舒燕子說著,又從懷裏拽出了一方絲帕。
    書眉愈加驚奇,她接過那條已然有些泛黃的絲帕,雙手輕輕地抖開,兩行娟秀的軟筆蠅頭小楷映入眼簾,顯然,那是一個女子題寫的一闕詞:知己一人誰是?已矣。贏得誤他生。有情終古似無情,別語悔分明。
    莫道芳時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為伊指點再來緣,疏雨洗遺鈿。
    一位將軍的公子,一個娉婷的皇族女子,落花,秋葉,歎息,淚眼,遺鈿……書眉凝視眼前的墳塋,長長歎息一聲:有多少紅塵舊夢,掩埋在蒼茫大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