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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胞弟徐德富可謂費盡心機。堂屋的條桌上擺一個木製算盤,古樸典雅老式算盤是徐家的曆史象征,財富經過它運算一毫一厘地積攢起來,每一輩當家人都使用它。
徐鄭氏手裏拿張寫著算題的紙,一種祭祀用的黃裱紙。
“德龍,我倆算一道題。”徐德富說,“你用算盤剋(計算)。”
徐家的算盤是梨木架,骨頭珠子,徐德富從父輩手中接過家產的同時接過這個算盤,他從父親的眼神裏看到此物的重要性,家鄉有句老話: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即將成為一代當家人,這個算盤子便有了特殊的意義。
徐德龍當然體味不到徐家算盤的含義,在他眼裏隻不過是一種計算數目的工具罷了,和大哥用玉米粒擺成的算盤無差別。
當家的徐德富打一手好算盤,歸片、大扒皮他都熟練,使用起來得心應手,抓幾顆玉米粒放到桌麵上,擺出算盤的樣子就可以算,而且是準確無誤。
“你念,念數。”徐德富命夫人道。
徐鄭氏念一道題,當家的事先編好的算數題:“十二坰三畝六分地打七石四鬥九升穀子,一畝地打幾鬥幾升?”
徐德龍啪啦啪啦地打算盤,骨頭珠子磕在木框上聲音房簷水滴落地一樣清脆悅耳。而徐德富撥動玉米粒計算,卻沒什麽聲響。
“多少?”徐德富先算完畢,認為準確無誤後,等著四弟算的結果。
徐德龍抓耳撓腮,勉強算出的數字,自己也不知對不對,支吾道:“五鬥,一畝是五……”
“清楚說!德龍。”
“一畝五鬥二升穀子。”
“德龍這就是你學的算盤?哪個先生教你的?”徐德富目光嚴厲,說道,“一畝地打五鬥二升穀子,照這樣的產量,咱家的馬、牛也喂小米,不喂篩漏子玉米啦。”知道算錯,加之畏懼長兄,徐德龍不敢抬頭。
“德龍你是王二小放牛,不往好草上趕。”徐德富訓斥道,“整日玩啊玩的,德龍你十好幾歲,很快就要當爹了,這麽沒正事兒怎麽行?”
徐鄭氏很是疼愛尚未成人的小叔,“老嫂比母,長兄如父”時時處處體現出來,見他挨了長兄的訓斥,從中解圍說:“德龍近些日子不是在學算子(算盤)嘛,以前他和你學歸片,剛搭個邊兒,哪兒那麽熟練……”
徐德富白了夫人一眼,她不再說下去。他想起以前教四弟學珠算的情景記憶猶新,那時四弟心不在焉,老是溜號,他說:“德龍我問你,這幾天你是不是總和西院大肚子閨女在一起瘋?”
徐德龍望眼窗戶,心裏有事的樣子說:“秀雲就要和她爹搬家,搬走啦。”
“哪一天?”徐德富頭一次聽到這個消息,心裏怎麽煩徐大肚子,也要關注一下。村子人的傳統觀念老守田園,今人叫戀土情結,故土難離故人難舍,沒特殊原因不能搬家,誰願意背井離鄉啊!
“今天。”徐德龍再次望向窗戶說,“搬到老遠的地方去。”
“我說嘛,四弟今天心像長草似的。”一旁徐鄭氏看出什麽,善解人意道,“德龍你想送送秀雲,去送吧。”
徐德龍沒敢動地方,看著威嚴的大哥,沒他發話自己不敢去。
“去吧。”徐德富揚了揚手說。
徐德龍跑出去,徐鄭氏去收拾桌子上的算盤,徐德富說:“放著,等他回來接著算。”
在獾子洞村,屬徐大肚子居住的土房最破爛,年久失修透風漏雨,搖搖欲墜了。家裏還有個值錢的物兒,一條不能拉車耕地、也不能瓜嗒嘴瓜嗒嘴,指驢發情。農諺雲:“馬浪嚇嚇叫,牛浪哞哞叫,驢浪瓜嗒嘴,豬浪跑斷腿。”浪,指發情。的滾蹄毛驢,是妻子私有財產,從娘家帶來的,徐大肚子賭輸時要賣掉這條驢,都是她以死捍衛驢才得以保留下來。能帶走的家當是兩個行李卷和一口蛤蜊瓢子鍋(小印的),已經綁在驢背上。
徐德龍畢竟是個孩子,他來送徐秀雲,卻不到她跟前去,趴在一截矮土院牆豁口上遠看,徐秀雲一趟一趟地從屋子出來,往驢身邊搬什麽東西,她不時瞥一眼牆頭上的他,然後又進屋去。
一個叫傘小耍的人,突然騎馬遠道而來,在院子裏下了馬,朝屋子裏喊:“大肚子,我來領人!”
屋子內沒人應答,甚至沒一點兒聲音。
“喂,大肚子,你聽裝聾?我來領人。”傘小耍再次喊,他穿著氈疙瘩的腳踢地上的浮土,塵土像旋風一樣卷起。
徐大肚子推妻子出屋,一直推搡到傘小耍跟前,女兒秀雲躲在她的身後,拽著母親的衣服後大襟,目光驚恐地望著來人。
“你男人把你輸給我。”傘小耍打量著徐大肚子女人,看出他挺滿意,連連說,“值,還值七十塊大洋。”
徐大肚子女人沒回避來人的眼光,表情相當地平靜,無怨無恨的樣子。或許作為賭徒的妻子,這一天的到來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跟我走吧!”傘小耍指下馬背說。
徐大肚子女人走向馬時,冷冷地望自己男人一眼,她笑了,竟然還能笑出來,說:“我知道早晚有這一天,也好。”
“這個啷當(多餘的)我可不要。”傘小耍說,他贏的是一個價值七十塊大洋的女人,年紀不算輕,模樣還不錯,粗米大飯還沒破壞她姣好的容顏……帶著女孩子不行。
“秀雲,讓你娘走。”徐大肚子說,“咱願賭服輸。”
“娘,你別走,娘!”徐秀雲拽著娘的衣袖不肯鬆手哭喊道。
徐大肚子的女人一狠心,猛甩掉女兒,傘小耍抱起徐大肚子女人,掫上馬背。
“且慢!”徐大肚子喊了一聲,氣脈很足。
“你、你要幹什麽?”傘小耍愣怔地瞅輸家蟈蟈圓的大肚子,它又有什麽花花腸子啊?
徐大肚子返回屋,端著硯台拿著毛筆出來,傘小耍疑惑地望著他。隻見徐大肚子扯起妻子的粗布衣衫前大襟,龍飛鳳舞地寫了一首戒賭詩,究竟是給誰看呢?
已將華屋付他人,
那惜良田貽父祖。
害人交滴淚如雨,
典到嫁時衣太苦。
出門郎又搖攤去,
廚下無煙炊斷午。
傘小耍馱著徐大肚子女人走了,女兒秀雲撕心地呼喊娘,那個女人沒回一下頭,寫著戒賭詩的衣衫,在晚秋獵獵冷風中引魂幡一樣的飄動,漸漸遠去。
徐德龍趴在牆頭目睹所發生的一切,他不懂眼前發生的事情,賭場上的規矩他更不懂,輸了房子給房子,輸了地給地,輸了老婆自然女人給人家領走。
徐大肚子牽著那頭毛驢,驢背上馱著包袱,帶著徐秀雲出院。徐德龍跳下牆頭跟在後麵,一直跟到村頭他才停下來,少女徐秀雲回望了幾次,浸透淚水的目光射進徐德龍心房,還沒到懂得心痛的年齡,他隻知道戀戀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