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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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們小心翼翼走進飼養室,尿騷味撲鼻而來,漆黑的屋頂裂了幾道縫,破爛的門窗根本擋不住寒風,裏麵沒有一點熱乎氣,大家都愣住了。
賀隊長衝著一群看熱鬧的村民吼道:“都給我回去,媽日的,還嫌這兒不熱鬧?”他像是憋了一肚子氣,轉身又朝飼養員蔫秧子發起了無名火,“沒看見洋學生來咧,還不趕快把火燒旺!”
看樣子這個蔫秧子是賀隊長的出氣筒,他望望一臉怒氣的隊長,再看看嘴噘臉吊的洋學生,嘴裏念叨著:“這些娃娃在城裏住的都是洋樓,住這兒怕不成。”
“住這兒也是暫時的嘛。”婦女隊長插嘴道,“誰有粉不往臉蛋子上搽,你隻管把牲口喂好就行咧。”她轉過身對知青們笑道,“聽說你們來,裏頭的兩間草料房早就隔好哩,炕也盤上哩。雖然外頭有些亂,可裏頭從腳地到牆皮全是新的。”她上前親熱地拉著辛弦和淘氣的手,“走呀,裏頭嚴實著哩!住一段日子就好咧。”
送走了兩位隊長,飼養室一下子就冷清了。
掛在柱子上的馬燈發出微弱的亮光,牛馬騾驢們甩著尾巴打著響鼻,嚼著剛拌上的草料,發出“咯吱”的聲響。
知青的到來,攪亂了蔫秧子的生活規律。原來睡覺的草料房騰給了知青,自己隻好找了塊破門板,架在離火堆不遠的馬槽邊,一張脫了邊的草席上堆著髒亂不堪的被褥。
到處彌漫著馬尿、汗臭、草料和柴煙混合的氣味。淘氣手捏著鼻子,躊躇道:“不對吧,咱們咋能跟牛馬住在一起?”
尹鬆也喊叫起來:“這不是糟蹋人麽!”他一擰身,夾著行李就往外走。
顧罡韜伸手攔住他的去路:“後悔了?虧你還是個男人!這兒離西安少說也三四百裏,有能耐你走回去!”
尹鬆的牢騷話助長了淘氣的情緒,她撇撇嘴大聲嚷道:“就是嘛!難道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就非得和牲口住一塊?這分明是欺侮人!”她聲音有些沙啞,眼睛裏含著兩顆晶瑩的淚珠。
然而牢騷歸牢騷,在這漆黑寒冷的夜晚,舉目無親的地方,知青們還是隻能走進草料房,進了屋子也顧不得洗漱,橫七豎八便倒在了炕上。賀隊長早已派人將炕燒得熱乎乎的,這多少讓新來乍到的知青們感到一絲安慰。
夜漸漸深了,遠處不時傳來一兩聲狗叫,給寒冷的夜晚更添了幾分淒涼。馬燈裏的油快燃盡了,燈撚兒忽明忽暗。
“辛弦,我……我胸口悶……”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淘氣話沒落音,就“哇”地一聲吐了。這一下來得太突然,嗆得她鼻涕眼淚直往外湧。
看淘氣痛苦的樣子,辛弦焦灼地敲打她的脊背:“不能再吐了,胃液吐多了會傷身體的,要忍……”辛弦忍字剛出口,趕緊用雙手捂住嘴巴,“哇”的一聲,一股黏稠的東西從指縫間溢了出來。這麽一來,兩人誰也顧不上誰了,你“哇”一聲,我“嘔”一下,這個腦袋剛揚起來,那個腦袋又垂了下去。折騰了好大一陣子,才漸漸安生下來。
把胃吐空了,辛弦渾身像散了架,問淘氣:“你說咱倆是咋回事?”
淘氣輕聲歎道:“怕是女生的髒腑沒男生硬,明擺著是臭氣熏的。”辛弦點點頭,自言自語道:“不知道口罩管不管用?”
“口罩?”淘氣一下子來了精神,“管用,肯定能隔臭。”
辛弦一骨碌坐起,打開行李,在衣服的夾縫中翻出了一遝子口罩,“這是臨行前我媽特意為我準備的,來,咱倆一人戴一個。”
淘氣接過口罩,迫不及待地捂在臉上。
寒夜在延伸,通道的火堆裏不時發出“劈叭劈叭”的響聲,老牛不知困倦地嚼著從胃裏反芻的草料,嘴角吊著長長的唾液,不安分的草驢忽而用頭相互碰碰,忽而抬起蹄子踢踢打打,像是不滿意這過於寧靜的夜晚。
忽然,淘氣撕心裂肺的叫喊驚醒了隔壁的男知青。尹鬆一骨碌坐起,驚呼:“不好,出事了!”
齊浩楠掀起被子,沒顧上穿鞋就“咚”地跳到地上,大孬、顧罡韜用最快的速度衝出屋子,趙天星幹脆縱身一躍,直接從矮牆翻到了隔壁的炕上,他攥著拳頭,機警地望望四周:“快說!咋啦?”
淘氣語無倫次,辛弦頭上捂著被子,縮成一團。
“別害怕,我來了!”大孬不知從哪兒抓來一截木棍,威風凜凜舉過頭頂。
淘氣稍稍緩過神來,腳尖踮在炕沿上:“老、老鼠鑽、鑽進被窩了。我不睡了!我不睡了!”
“哈哈,我還以為是階級敵人搗亂呢!”大夥抬頭望去,原來是尹鬆騎在矮牆上,手裏還握了把匕首。
看著他倆的神氣,顧罡韜捂著嘴不敢笑出聲,趙天星二話沒說,抱起她倆的被子就走,蔫秧子提著馬燈也趕來了,燈光在他臉上一閃一閃,那張臉半明半暗,他弓著背咳嗽連連。
昏暗的燈光下,淘氣身穿印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紅線衣線褲,辛弦則是一身白色內衣褲,兩個姑娘早已顧不得維護自己的形象了,此刻她們隻需要一種護衛,不再被恐懼襲擾。
淘氣坐在男生的炕沿上,驚魂未定,她說啥也不過去了,辛弦嘴裏不說,其實心裏也是這樣想的。男知青們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誰也沒轍。顧罡韜最後一錘定音:“湊合著睡吧,要不了多久天就亮了。”
淘氣嚷嚷著要和辛弦睡中間。齊浩楠靠牆,脊背挨著辛弦,淘氣左邊挨著趙天星,依次是顧罡韜、大孬、尹鬆。尹鬆到哪兒都不安分,剛剛躺下就飄起了怪話:“一個炕上的戰友們,為確保異性炕友的安全,現在我宣布紀律:一、不可隨意調整睡覺姿勢;二、手,不許伸出被筒;三、必須保持高度的平靜,否則……”
大孬說:“我努力做到。不過,你自己要做到這三條恐怕是難啊!”
尹鬆說:“就你多嘴!快把頭放到被筒裏,放屁都不準露出來!”大夥又是一陣笑。
吵嚷聲漸漸地沉靜了。
趙天星慢慢抽出手,在耳朵上輕輕撓了幾下。此刻,他的大腦變得異常活躍,他不知自己何時生出這一念頭,很長時間以來,他小心翼翼地親近淘氣,竭盡表現讓她對自己另眼相看,與此同時,一種衝動不斷地擠壓著胸口,有時壓抑得甚至要爆炸。淘氣可愛活潑的姿態,時時刻刻激蕩著他的心,他真想壯著膽子吻一下她白皙的臉,摟一下她柔軟的腰,每當這些念頭閃現的時候,趙天星就不敢再想了,萬一失去控製挨她一巴掌麻煩就大了。
辛弦睡得很安穩,均勻的呼吸就像泉水在春天的陽光下冒起的水泡。齊浩楠卻失眠了,這是他長大成人後第一次跟一個異性並排躺在一起,更重要的是,這是他暗暗傾慕的異性,他曾在想象中擁抱這個姑娘,親吻她,甚至撫摸她的胸部。每逢想到這裏,齊浩楠都要狠狠罵一聲“流氓”。他想翻身,猛然想起剛才的約定,隻好輕輕動了一下身子,努力保持著側臥的姿態,不知過了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知青的到來,把飼養員蔫秧子也折騰得不輕,他躺在火堆旁,望著忽明忽暗的柴火,想起自己幾十年前的往事。這個苦命的老漢,雖然在渭北原上生活了大半輩子,至今還是操著湖北腔。三十年前,在一場百年不遇的洪水中,老婆被狂濤卷走,給他撇下了不滿周歲的兒子。水災後一貧如洗,他先是逃荒到山西,後又來到現在的薑溝,在原壁上掏了兩個窯洞,開墾了幾畝薄地。洪水在他的腦海裏留下了太恐怖的印象,因此他寧願選擇在旱原上生活,隻有這樣才能睡安穩覺。來到薑溝村,蔫秧子父子幾乎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當地人很少跟他來往。土改的時候,工作隊說天下窮人是一家,把蔫秧子從原上拉下來,分了房子分了地,從此爺兒倆成為薑溝村的正式村民。
天快明的時候刮起了西北風,那風從四麵八方鑽進飼養室,柱子上的馬燈晃了晃,火苗掙紮了幾下就熄滅了,牲口不動聲色地傾聽著知青不平靜的呼吸……
蔫秧子像一尊泥菩薩坐在火堆旁,吸一口旱煙,用粗黑的手將火紅的煙草按一按,雙目凝神,“吧嗒吧嗒”再次吸起來。
黑漆漆的飼養室裏,不時傳出蔫秧子的歎息:“唉,遭罪哩,遭罪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