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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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新年過去了。嚴冬籠罩了渭北高原。當飼養室北側那小山一樣的糞堆被送到地裏後,知青們終於有了一時的空閑。他們三三兩兩聚在一塊,談論著勞動的辛苦,下鄉後見到的趣事。大家最大的感覺就是飯量大增,再也不笑話拿著大老碗吃飯的農民了。
淘氣正在幾位男知青中征集良策,怎麽處理右手上新磨出的一個蠶豆大的血泡。大孬見有機可乘,小心翼翼地靠過去,拉起她的手端詳著:“我有辦法,這樣吧……”大孬說不出個道道來,手又不肯鬆開。淘氣猛然醒悟,抽手將大孬狠推一把,大孬冷不防向後一退,被木凳絆住腳,一下摔了個四腳朝天。
知青們笑得前仰後合,趙天星大聲起哄:“呀!厲害,陶大俠,朱砂掌果然名不虛傳。”
尹鬆也在一旁看笑話:“馬屁沒拍好,還挨了一蹄子!”
淘氣品出了話味,回敬道:“我是馬蹄子,那你長的就是豬蹄子!”淘氣朝尹鬆噘起嘴,兩手乍在耳朵上。
正鬧著,六隊的趙小安急匆匆跑來了。趙小安好管閑事,上學那會兒就有人叫他閑事大王。趙小安和顧罡韜的父親同在一個班組,兩人從小就玩在一起,見麵後他二話沒說,拉起顧罡韜就往門外走:“罡子,你知道咱為啥住馬號嗎?”
顧罡韜疑惑地搖搖頭。
“光知道撅著尻子傻幹!”趙小安怒不可遏地說,“咱們上當了,他們在戲樓子前蓋大隊部,用的全是咱的安家費!”
顧罡韜皺皺眉頭:“聽誰說的?消息可靠不?”
“千真萬確。昨天晚上,我在大隊會計家吃派飯,是他老婆說漏了嘴,能錯嗎?”
顧罡韜一聽這話,心裏“噌”地躥出一團火苗。他強忍著憤怒,一臉威嚴地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把你聽到的一五一十講清楚。”
趙小安給大夥又敘述了一遍,大孬一下子就爆了:“他媽的,來的那天,那老東西鼓槌掄得比誰都歡,哼,狗日的真是一個又奸又滑的老瓷光錘!”說著他抄起一把鐵鍁就要往門外衝。
尹鬆衝上去一把捏住他的脖子:“你個小螞蚱亂蹦躂啥!日子長著哩。他狗日的不仁,我們也不義。”
齊浩楠也發話了:“要真是這樣,他們也太過分了,安家費是省上直接下撥的,專款專用。這些土霸王真是無法無天,連皇帝買馬的錢都敢花。”
顧罡韜想了想,拍拍趙小安的肩膀說:“這樣吧,你去通知其他隊的知青,明天一早以上工鍾聲為準,都到大隊部集合,讓他陳長太給咱一個說法!”
第二天一大早,三三兩兩的知青就來到了大隊部,大家都憋了一肚子火,嗓門一個比一個高,有人大聲叫喊要把新蓋的大隊部一把火燒了,出口惡氣,有人伸胳膊挽袖子要把陳長太那老東西美美揍一頓。齊浩楠耐心勸道:“各位要保持冷靜,不要衝動,讓他先給咱把話說清楚,要是我們失去理智,有理反倒變得沒理了。”
“對,我讚成浩楠的意見,我們必須要有耐性,給他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顧罡韜的話讓大夥安靜下來,而他話語中透露出的那種自然而然的震懾力,使他有能力站在眾人之上審時度勢,向大家發出恰到好處的建議,使人不得不言聽計從。
知青聚眾鬧事的消息迅速傳開,看熱鬧的村民一會兒就湧來一疙瘩,陳長太被一群知青擁簇著來到大隊部。
陳長太畢竟是見過世麵的人,隻見他陰沉著臉,怒氣衝衝地朝知青嚷道:“貧下中農敲著家夥把你們迎來才幾天,就想聚眾鬧事?告訴你們,我陳某人是抗美援朝殺出來的,我的命也是撿來的!毛主席是叫你們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不是叫你們來瞎胡鬧的!”
大孬一個箭步衝到陳長太麵前,指著他的鼻尖大聲質問:“告訴你,今天把你請來,是讓你說清問題,少來你那五馬長槍。你當過兵、打過仗就不得了了!你還想日天不成!”大孬越說越來氣,把大衣往地上一摔,用力把陳長太推向人群,“把場子閃開!老子今天要叫這老慫知道喇叭是銅,鍋是鐵!”
“大孬!”齊浩楠衝過去,用身體擋住就要大打出手的大孬,指著陳長太說,“你當過兵咋咧,打過仗又咋咧,那是你光榮的過去,現在你是大隊幹部,不是貧下中農的老爺,不要把你的光榮曆史當做胡作非為的本錢!”
此時顧罡韜站了出來,他走到陳長太麵前,一字一頓地說:“陳支書,我代表我們知青說幾句話,今天能請你來,是讓你說清知青經費問題,不是請你來作報告的。據我們掌握的可靠消息,在我們插隊的前兩個月,省知青辦就將每個知青的三百元安家費撥到了公社、大隊。你截留了我們的安家費,大興土木,建造大隊部,僅憑這一點就能治你的罪。你今天必須答複這個問題,如果再執迷不悟,胡攪蠻纏,我們明天就到縣上去,到省上去,到北京去,不信你就能一手遮天!”
“對!我們到省上去,到北京去,讓中央首長知道你這個大隊支書的真麵目!”
知青們群情激奮,一聲高過一聲的呐喊,使陳長太內心產生了巨大的恐慌。他是這裏的主人,從來說一不二,他不可想象在薑溝的地盤上有人敢對他如此放肆,如果來硬的,這事萬一捅到上麵,還真不是小事呢!陳長太腦筋一轉,轉身朝副支書賀潤喜大聲吼道:“你還是不是村幹部,叫你是來看熱鬧的?”
聽到訓斥,賀潤喜打起精神,朝知青大聲嚷著:“誤會咧,誤會咧,同學們,公社的確把安家費撥下來了,可現在寒冬臘月,蓋房不是時候。”
“不是時候,蓋大隊部就是時候?”
“胡說八道!你把舌頭擺順,不許胡攪蠻纏!”知青們憤怒地乍著拳頭,“再敢滿嘴胡交待,今天就叫你滿地找牙!”
尹鬆上前抓住賀潤喜的衣襟,威脅道:“你當然不在乎,今晚你睡飼養室,我睡你家炕上去!”
陳長太看知青要打架,好漢不吃眼前虧,他悄悄把顧罡韜拉到一邊,用近乎乞求的口氣說:“我看你說話有分量,先讓大家回去上工,我馬上就召集人開會,一定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複。”
陳長太的話被趙天星聽得清清楚楚,他有意抬高嗓門嚷道:“陳支書說了,要商量商量再答複,大家同意不?”
“不同意,那是放屁的鬼話,堅決不同意!”知青們眾口一詞,更讓陳長太狼狽萬分。
顧罡韜心裏清楚,驕橫跋扈的陳長太已經敗下陣來。再要無休止地鬧下去,也就太為難他了。於是他朝大家喊道:“大家注意,陳支書說了,房子問題很快要解決,明天給我們一個具體的說法。毛主席說了,要允許幹部犯錯誤,還要允許幹部改正錯誤!現在大家先回去上工,好不好?”
顧罡韜這麽一嚷,知青的底火就抽得差不多了。隻有大孬還乍著拳頭,似乎不把陳長太揍一頓就出不了這口惡氣。
第一次交手,知青大獲全勝,第二天,陳長太就召集全體知青開了一個會,答應開春以後馬上蓋房。在這天寒地凍的季節,知青們終於擁有了一個小小的溫馨的理想。然而眼前的日子卻依然淒苦,每天清早聽到當當敲響的鍾聲,還在熱被窩裏的知情就像聽到喪鍾一般,大家不情願起床,勞動一天下來,渾身像散了架似的酸痛,一倒下就會呼呼大睡。晚上沒有電燈,沒法看書,這樣的日子該咋熬呀?
很多個夜晚,從黑咕隆咚的馬號裏會傳出傷感的歌聲:“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靜悄悄。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唱起那動人的歌謠……”顧罡韜觸景生情,陷入了對黛微的深深思念。他忘不了啟程那天,從她手上接過用白手絹包裹的口琴,她因母親去世而悲痛的表情……他一遍遍扳著手指頭,計算著他們離別的時間,他多麽希望她能變成一隻鴿子,一下子飛到他麵前。
每到夜晚,辛弦都會懶洋洋地躺在炕上出神。插隊的這些日子,她對齊浩楠的了解越來越具體了。她看到齊浩楠怎樣有禮有節地嗬護這個小群體,怎樣接觸社員群眾,怎樣對待身旁的知青,更重要的是怎樣對待他和自己的關係。她自然而然地想到,愛這樣一個人是不會錯的,被這樣一個人愛也會很幸福。想到這裏,辛弦疲憊的兩眼就會熠熠生輝,嘴角漾出微微的笑意。
農村人沒啥時間概念,一切作息安排都根據日頭起落。勞作了一天的農民們一放下碗,就開始朝馬號裏“鏽疙瘩”,三三兩兩地蹲在一起,一邊吸煙一邊諞閑傳。顧罡韜、尹鬆、趙天星跟大孬有時也會跟農民們蹲在一起,學著用廢報紙卷旱煙葉子,一邊抽著,咳嗽著,一邊聽他們海闊天空地亂諞。
顧罡韜驚訝地發現,在如此惡劣的生存狀況下,村民們卻很少愁眉苦臉,他們始終很樂觀,他們最喜歡談論的話題自然是飲食男女。在飲食方麵,堅持認為大肉餃子、大白饃、蒸碗子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如果有人提出世上還有更好吃的東西,就會被眾人嘲笑沒見過世麵,這驢日的沒吃過大白饃,嘴裏才胡咧咧。
胡日鬼吆了半輩子車,見多識廣,嘴一張一串串的故事就會往外溢。他有個習慣,開諞之前,先鉚足勁咕嚕一陣子水煙鍋。胡日鬼沒念過書,嘴皮子上的功夫卻讓人不得不服。他常常巧妙地把陳跛子編入故事中,當陳跛子覺出話味不對時,輕則破口大罵,重則脫下鞋,一瘸一拐地繞著人群追打。胡日鬼雖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卻動作利索得像隻猴,陳跛子兩腿不一樣長,追不上胡日鬼,隔著人罵道:“你個瞎球日下的怪種,再嘴長老子砸斷你的腿!”
胡日鬼卻根本不在乎陳跛子的威脅,他繞了一圈又蹲在陳跛子對麵,挑釁地用煙鍋指著對手不緊不慢地說:“這就叫球毛出得比眉毛遲,長得倒比眉毛長。你還敢罵我?按輩分你得管我叫大呢。你狗日的是吃草長大的,真是跛子的尻子錯茬大!”
知青的到來給村民苦澀單調的生活注入了一絲活力,他們總想從知青嘴裏聽到些有關西安城的新鮮事,有人打聽誰住在西安鍾樓上,有人問城裏人得是每頓飯吃的都是蒸碗、煮餃、大白饃。顧罡韜有口難辯,隻好逗他們說:“鍾樓那是國寶,底下有四個輪輪,一到刮風下雨就推走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