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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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黃河灘意外搞到糧食的知青們,帶著滿心歡喜回到自己的小院。多日缺糧的困頓暫時退卻。一連幾天,一向冷清的知青小院變得門庭若市了,鄰隊一些相好的知青像嗅到了腥味的貓,三三兩兩來這兒蹭飽肚皮,再恭維幾句後揚長而去。
這天中午,顧罡韜美美吃了一大碗豆腐燉粉條和兩條杠子饃。盤腿坐在炕中間,扯著嗓子把淘氣叫到眼前,用手指在她腦門上輕敲了一下:“你也沒想著咱那位教書先生?”
淘氣輕輕跺了一下腳:“哎呀,看我隻顧高興了,真蠢!”
顧罡韜笑道:“下午你做兩個拿手菜,犒勞犒勞人民教師。”
“行!保證完成任務!”淘氣回答得幹脆爽利,隨即又問,“飯做好是把她叫回來,還是送去?”
“送!”
淘氣眨眨眼:“考慮得還挺周全,那誰送呢?”
“有的是人。”說話間,趙天星遁聲進來了。
趙天星一本正經地說:“有雜活要幹就喊一聲,這樣我就能名正言順地幫你了。”
“你別裝神弄鬼,幹點兒活還講什麽名正言順?”
“咱們正人君子,免得人家說閑話嘛!”
“放你的狗屁。”淘氣反唇相譏,“要幹活就自己長點眼色,別假惺惺的。”
“陶部長,你可別製造冤假錯案啊,我可是真心的。”
“那好,既然有誠心,從今天起我就開始給你派活。”
“你盡管派,我保證完成任務。”趙天星嬉皮笑臉向前湊近一步。
淘氣狡黠地一笑:“要是送飯呢?”
“往哪兒送?”趙天星不解地撓撓頭,“裏麵不會有密電碼吧?”
“給辛弦送。”淘氣說。
趙天星立刻皺起了眉頭:“去那兒,我這腿不想在身上長了?”
就在這時,上工的鍾聲敲響了,趙天星趕緊道聲“再見”,抓起牆邊的鐵鍁就跑了。
一連幾天的勞累、興奮,讓淘氣吃完午飯就歪倒在炕頭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太陽西沉。小屋裏光線很暗,窗紙被風兒刮得“噗噗”作響。她睜開眼,猛然發現炕沿上坐著黛微,一骨碌翻身坐起,使勁揉一揉睡意惺忪的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黛微?真是你嗎?我沒有做夢吧?”
黛微伸手擰擰她的鼻子,笑道:“就是做夢呢,夢見你的心上人啦!”
“真是黛微!”淘氣差點兒從炕上跳起來,“這地方真邪,罡子中午還念叨你呢!”
黛微向她投去甜甜的笑意,打趣地說:“看你睡得那麽香甜,實在不忍心吵醒你。”
“瞧我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的,差點兒把做飯的事忘了。”淘氣跳下炕,穿好衣服,把黛微領進廚房,神秘兮兮地說,“黛微,你不知道吧?我們發大財啦!”
她拉起黛微的手就朝廚房走,揭開缸蓋,黛微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捧起黃亮亮的豆子,愕然地問:“哎呀,從哪兒搞的?不會是天上掉下來的吧?”
“真聰明!跟天上掉下來的差不多。”
“快說說是咋回事?”
淘氣激動地摟住黛微的脖子:“你閉上眼念兩遍‘芝麻開門’再睜開,保準還有意外的驚喜。”
“好,我等著你再變出寶貝來。”
淘氣悄然掀開另一個缸蓋,抓出一把胖嘟嘟的花生米,一字一頓地嚷著:“芝麻開門,芝麻開門嘍!”
黛微慢慢睜開眼:“哇!真行,快說,這些都是哪兒來的?”
淘氣一手叉腰,一手高高揚起,昂首挺胸地朗誦道:“同誌,你去過黃河嗎?你聽到過它的怒吼嗎?你聽過船工的號子,你曉得茫茫的黃河灘有多少個生靈、多少寶藏?沒有,肯定沒有!”她神氣十足地吼著,黛微笑得差點直不起腰來。
“行了,行了,快說過程吧,別陶醉了。”
“老同學,不是我激動。”淘氣眼前又浮現出黃河灘那驚人的一幕,“要是你那天也身臨其境,肯定比我還要激動一百倍。好了好了,天不早了,那群餓狼回來要是沒飯吃,都能把我給撕了。”
“那好,我今天也跟你學兩手。”
淘氣麻利地取下方格圍裙係在腰間,黛微給她當下手,剝蔥洗菜。黛微望著淘氣利落的動作,投去敬佩的目光。
“黛微呀,難怪人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前些日子,眼睜睜地望著缸裏的糧食一截一截地下去,我急得直落淚。幾個大小夥每天幹著力氣活,一點兒油水沒有,糧食也跟不上,他們咋撐得住呀,這下子總算給我吃了定心丸,熬到新麥下來不成問題了。”
“有你這麽會過日子的巧婦,是他們天大的福分呢!”黛微說。
“你不是諷刺人吧?人說有智者吃智,無智者吃力。你看人家弦子,才摸了幾天鋤把就去教書了,這就是人的命!”
正說著,淘氣重重吸著鼻子,大聲嚷道:“不好了,鍋裏沒添水!”黛微手忙腳亂,揭起鍋蓋,抄起水瓢就要往鍋裏倒。
“不敢倒水!會把鍋激炸的!”
“那咋辦?”
“快!用抹布墊上,抬下來,涼一會兒就好了。”兩人踮著腳尖,抬下冒煙的鐵鍋放在地上,笑得前仰後合。
“淘氣,今天準備做幾個菜?”
淘氣胸有成竹地說:“本來隻下點麵條,炒一盤‘倒掛金鉤’。你這稀客來了,就再做一個‘螞蟻上樹’。”
“你說慢點。”黛微納悶地問,“啥叫‘倒掛金鉤’,啥又叫‘螞蟻上樹’?”
淘氣從鍋台邊端來擦洗得黑光泛亮的瓦盆,掀開蓋子神秘兮兮地說:“瞧,這就是倒掛金鉤。”
“哎呀,這不是豆芽嗎?”
“全是雨花嫂教的。”淘氣拿起一根蔥,將蔥皮一擼到底,微笑道:“你以為我這後勤部長就那麽好當。這喂人不比喂牲口,給槽裏拌些草料愛吃不吃的。咱們這群餓狼不好伺候,遇到合口的,往死裏撐,碗一推還扯幾嗓子;要是不對口味,嘴噘得能拴頭驢。為這個‘吃’字,我可真沒少淘神。”談話間,她快捷靈巧地挪動著身子,眼看在這邊品嚐菜的味道,轉眼又在案板上飛快地切幾下菜。從身後望去,那樣子不禁使人想起音樂會上的指揮,每一個動作都那麽敏捷而準確。開始和麵了。她的動作幹淨利索,把麵團用盆子反扣在案板上以後,身上手上幹幹淨淨,幾乎纖塵不染。在農村,這是檢驗女人能幹不能幹的標準。有的姑娘媳婦和二斤麵會有二兩沾在手上、盆上,而受人稱讚的女人就講究“三光”,和完了麵,手光、盆光、案板光。
“真難為你了,淘氣。”黛微拉著風箱說,“弦子常回來嗎?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她了,一直想跟她聊聊。”
“才去的時候大概是嫌寂寞,最多兩天就回來一次,我還過去陪過她兩次。最近像是習慣了。”淘氣忽然想起了什麽,拍著腦門說,“要不是你提醒,我都忘得一幹二淨了。”
“看你一驚一乍的,啥事這麽神秘?”
淘氣白了她一眼:“你那位吩咐我下午改善夥食,要給弦子送飯去。”
“好哇,幹脆咱倆一塊去。”黛微揚揚眉,“不知她這些天是胖了還是瘦了?”
“還是老樣子,人家心態比我好。”淘氣爽然一笑,學著顧罡韜甕聲甕氣的腔調說,“送飯的事你甭管,我自有安排!”
黛微笑道:“誰去不一樣,又不是李鐵梅去送密電碼。”
“我想讓天星去。”淘氣說,“那家夥愛表現,要善於發揮他的特長,再說,我現在還能指揮動他。”
“要是浩楠呢?”
淘氣怔了一下,黛微“啪噠啪噠”地拉著風箱,淘氣立刻沒了情緒:“反正我隻管做好就行,管他誰送,不礙我的事!”
黛微咯咯地笑了:“你嘴上不管,心裏也不管嗎?淘氣,咱倆關係親如姐妹,我知道你心裏想啥。能問你,自然就有問的道理。別看你臉上總是嘻嘻哈哈的,心裏想啥隻有你自己清楚。在咱這群男生眼裏,你就像高高懸在他們腦門上的蘋果,誰不垂涎?”
淘氣稍稍有些得意:“哼!搞清楚了,我不是蘋果,是核桃,誰要想……看我不硌掉他的狗牙!”
黛微審視著淘氣:“有的事情不要想得太深,尤其是情感的事,順其自然最好。心煩了就到我那兒待上幾天,少你做一兩頓飯也餓不死他們。”
黛微明白淘氣傾心於齊浩楠,但是浩楠心裏又隻有辛弦,這些事情她比淘氣明白,甚至可以說人人都知道辛弦跟浩楠遲早是一對,偏偏淘氣不明白,正是所謂當事者迷。黛微不想讓淘氣的心固定在一個情感模式裏,也不願意看到趙天星趁虛而入,趙天星這個人,總而言之有點兒虛,靠不住,她要讓淘氣放開眼界,看到一片更廣闊的天地。
剛停下風箱,出工的人吵吵嚷嚷就回來了。淘氣情緒宛如平常,她清洗好兩隻飯盒,將做好的菜盛好,再放入餅子。做完這一切,她站在廚房門口,解下圍裙,打打肩頭上的煙灰,朝顧罡韜擺擺手,示意他來看看。顧罡韜會意地走來。
“給,任務完成了,剩下的就是你的事了。”
“謝謝陶部長!”
“別假惺惺的。你媳婦等你一下午了,快去吧!”淘氣說罷,轉身離開了。
顧罡韜走出廚房,轉身閃進淘氣的屋裏。門半掩著,黛微藏在門後麵,一下子跳到他麵前。顧罡韜又驚又喜,一把將黛微摟進懷裏。
“討厭,把人弄疼了!”黛微掙紮著,將臉貼在他的胸口。
顧罡韜用沙啞的聲音說:“這麽遠的路,你是咋來的?想我了吧?”
黛微用手在他胸前戳了一下:“野人,人家要是不來,你可能一年都不想著去看我。”
顧罡韜傻傻地笑了。
說了一陣子話,黛微問,“你打算讓誰給弦子去送飯?”
“咋了,莫非這裏麵還有什麽奧妙?”
“明知故問,你不覺得你管得太具體了?”
顧罡韜嘿嘿一笑,輕聲說:“時候不早了,現在你聽我的,你約淘氣到村外溜達一圈,我叫浩楠去把弦子叫回來,咱們一起吃頓團圓飯。”
“怎麽沒見大孬?”黛微問。
“大孬?那小子跑了,說是老爹有病,這一走幾個月都沒有消息。”
“尹鬆不在,大孬就沒魂了,將來還不知道要出什麽事呢!”黛微說。
“是啊!這小子隻聽尹鬆的,沒腦子。”顧罡韜說。
在通往村頭一條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兩位心情各異的姑娘並肩而行。
一股帶著寒意的晚風吹來,淘氣混混沌沌的腦海漸漸清醒了。很長一段時間,她雖然感覺到愛情的微風,卻沒有勇氣去敲擊愛情的大門。如今,這扇門似乎越來越走不通了。
蒙矓中,她隱隱地感到和她無語相伴的不是黛微而是辛弦。
她心裏喃喃著:“弦子啊弦子,為什麽我倆成了一對冤家,命運為什麽要這樣捉弄我?”
黛微像是聽到了淘氣的心聲,緊緊拉著她的手說:“淘氣,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但是有些事情是強求不得的,愛情就像一麵回音壁,如果你奮力敲擊而它毫無反響,說明你找錯了地方,與其毫無意義地尋覓,還不如幹脆放棄。再說了,我們淘氣這麽漂亮的姑娘,走到哪裏都不會缺少崇拜者的。”
“呀,黛微,你也學會油嘴滑舌了!是不是你那位教你的?”淘氣換了口吻,“其實我心裏什麽都明白,隻是有時候不由自己,我……有時候真的很傷心。”說到這裏,已經有些淚眼迷蒙。
“你會幸福的,你一定會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黛微緊緊握住淘氣的手。
淘氣沉默著,她感到非常無奈。下鄉一年多,很多女同學都有了自己心儀的男朋友,論長相,論聰明能幹,淘氣不比她們任何人差,為什麽在感情上卻這麽失落呢?愛上的人,對自己毫無感覺,不愛的,卻死皮賴臉糾纏不休,先是尹鬆,現在又是趙天星,自己整天圍著鍋台轉,看來看去就這幾張臉,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生活難道就是這樣單調無聊嗎?我的前途在哪裏?想到這兒,兩行熱淚已經悄然掛在臉頰。
走過一段馬車剛剛碾過的坑窪路,兩人踮著腳尖,一躍一縱像跳芭蕾似的一連跨過兩個水窪,來到一棵黑黝黝的大槐樹下。
村裏人叫它疙瘩槐。這棵樹據說和村莊同齡,不知承受過多少雷電的襲擊。粗壯的樹身被從中間劈開,黑夜裏,它就像奮力伸展著臂膀,朝天際呐喊的壯漢。
黛微熟識它。她曾和顧罡韜在這兒敞開心懷,在這兒接吻、相擁……
淘氣和黛微剛剛坐在凸起的樹根上,就聽到遠處傳來隱隱的腳步聲,兩人機警地巡視著前方。
“是罡子!”黛微驚叫一聲,迎上前去。
顧罡韜並不言語,他擇了一塊平地,脫去外衣甩到黛微懷裏,左一腳,右一腳,隻聽“咚、咚”兩聲悶響,大地似乎在顫動。黛微遠遠看著,自言自語道:“這家夥哪根神經又不對勁了?”
顧罡韜低吼一聲,攥拳收腹,肩膀用力一縱,腳尖猛地一個直立,紮出一個優美的犀牛望月式,恰似一尊雕像。突然,又一個馬步蹲襠,身子騰空而起,“啪、啪”兩聲清脆的二踢腳,紮穩腳跟,一個輕盈的鯉魚打挺,便朝著疙瘩槐衝出神速的一掌,像是麵對著強悍的敵手,接下又一個矯健的鷂子翻身,退回到原地。
顧罡韜這組瀟灑利落的梅花拳套路,看得兩位姑娘眼花繚亂。
“真是個野人!”黛微嬌嗔道。
顧罡韜嘿嘿一笑:“男人不野沒味,馬兒不野沒勁。”
黛微替顧罡韜整理衣領:“我的武士,想想正事吧,沒事多做幾道習題,你的武功不錯,可考大學又不考武術。”
“考大學?你可以,辛弦可以,浩楠也可以,獨獨我不可以。”
“為什麽?”黛微的大眼睛充滿了疑惑,“你為什麽不可以?”
顧罡韜微微一笑:“現在上大學的,叫工農兵學員,是要由大隊、公社推薦的,我已經把陳支書得罪了。你知道我們大隊給知青蓋房的事嗎?陳長太認定我是領頭人,所以他不會推薦我。”
“那你就在這鬼地方呆一輩子?”黛微驚愕的眼睛裏開始有了淚水。
“一輩子?”顧罡韜依然微笑著,“他陳長太怕活不過我。我說意思是,最早離開薑溝的人,有資格考大學的人,不會是我。我的話對不對,咱們走著瞧。”
淘氣眼睛望著遠方,沉思道:“你不會去找陳長太說說,要不我們一起去,讓他不要誤會了。”
“誤會?有啥誤會?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讓我找他下話,這輩子沒門!”
黛微幽幽地說:“你說得或許有道理,但是這並不是你放棄複習功課的理由。即使將來直接招工進城,文化知識還是重要的。”
“誰說我不讀書不學習了?”顧罡韜反駁道,“這幾天我正在看《水滸傳》呢,哎,我考考你們,《水滸》裏麵誰的武藝最高強?”
“淨不學正經的。”黛微說,“《水滸》裏麵有個天罡星顧大蟲,會一手梅花拳,他武藝最高強。”
顧罡韜先是一愣,隨即明白黛微在拿他開涮,一縱身跳過來,揪住黛微的領子做武鬆打虎狀,三個人頓時笑作一團。
淘氣好不容易止住笑,說:“天快黑了,快回去吃飯吧!”
回村的路上,淘氣喃喃道:“我發現和你們的差距越來越大了,你們又是讀書呢,又是複習呢,我一天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跟豬一樣。”
顧罡韜接口道:“別這麽說,你要是豬,也是王母娘娘瑤池的仙女下凡投錯了胎。”
“顧罡韜,你又繞著彎子罵人。”淘氣衝上去掄起拳頭。
顧罡韜趕緊換了口氣道:“你比誰都不差。再說咱隊就你一個女知青,將來要是紡織廠招工,肯定你走得最早!”
“別哄死人不償命。我就是給你們做飯的命,做一輩子。”
“那我可消受不起,除非娶你當媳婦。”顧罡韜道。
淘氣撲哧笑了:“說你肥你就喘上了,也不看看誰在你跟前,黛微,還不打他?”
黛微隻是笑,淘氣趁機在顧罡韜屁股上踢了一腳。
暮靄中的黃土高原顯得凝重、蒼涼,如血的殘陽斜照在縱橫起伏的山峁上,放眼望去,天地渾然一體。
吃過晚飯,三個女孩子聊得差不多了,齊浩楠送辛弦回學校。每次獨處,他倆的話都不多,大部分時間都是默默無言地坐著。這些日子齊浩楠在瘋狂地補課,在外人看來,他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書呆子,進入了某種癡呆狀態。有一次剛吃罷晚飯,知青們聚在一起聊天,齊浩楠坐在炕沿看書,顧罡韜想捉弄他,吼了一聲“上工了”,齊浩楠哼了一聲,跳下炕抓起門後的鐵鍁就往外走。這件事在知青小院變成了經典笑話。
齊浩楠的書沒有白看,在這貧瘠閉塞的黃土高原上,他的思想正在經曆著某種蛻變,腦海裏時時閃現出火花,對於人生和命運,他越來越有了清晰的感悟。
和辛弦並肩走著,齊浩楠感歎道:“真的好後悔,上學那會兒整天就知道瞎玩,不知道多看幾本書,知識真是個好東西,他能使人清醒,使人大徹大悟。農民沒文化,所以隻看到老婆孩子熱炕頭。我經常有一個疑問,假如一位農民有了高深的知識,比如胡日鬼,他還能滿足現狀嗎?”
辛弦撲哧笑了:“胡日鬼要是有了高深的知識,他也就不是胡日鬼了,那就是胡專家,胡教授。我們為什麽要努力讀書去考大學,正是因為我們要從這裏走出去。浩楠,你一定要努力啊!”
“我不是正在努力嗎?”齊浩楠像是說給自己,也像是說給辛弦,“我絕對不會被你們落下的,還有罡子,我們都在努力。”
“顧罡韜?他可不一定。”黑暗中辛弦喃喃低語,“你叫人放心,但是顧罡韜有時候把握不住自己,你跟他在一起,還是要多提醒他。他要是再惹出禍端,可就把黛微害苦了。”
齊浩楠沉默了,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辛弦說得不錯,罡子有主見,講義氣,但是有時候容易衝動,做事不計後果,這他都明白,但是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顧罡韜的性情又豈能是他齊浩楠能夠改變的?
默默地走了一會兒,辛弦關切地問:“浩楠,你有心事吧?說出來讓我聽聽,你難道沒把我當朋友?”
齊浩楠又悶了一會兒,才艱難地說:“辛弦,假如我倆今後分得很遠很遠,不知道還能不能做朋友?”
辛弦咯咯咯地笑了:“你沒發燒吧,怎麽盡說些傻話。”
齊浩楠搖搖頭,一臉嚴肅地說:“辛弦,我問你的目的就是想實實在在跟你交個朋友。”
辛弦反問道:“交朋友和在不在一起有關係嗎?按你的邏輯推理,將來分在一起就做朋友,分不到一起就各奔前程?”
齊浩楠無語。
辛弦固執地追問:“浩楠,我還想問一句,你打算和我處成什麽樣的朋友?”
辛弦輕柔的問話使齊浩楠柔腸百轉,他平靜了一下說:“我性子有點兒急,有時候越想把話說明白,卻越是說不清楚。”
“人常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就是親姊妹也不可能在一口鍋裏吃一輩子飯,更何況是同學呢。想想看,如果過十年二十年,再回憶起咱們在這黃土高原感慨萬千地談人生、談理想,是多麽詩情畫意呀!”
“可是,必須要承認,我們總有各奔東西的那一天,少則一半年,多則兩三年,說實話,這裏很苦,有時候一天也不願意待下去,但是一想到分手,心裏總是不舒服。”齊浩楠本想說“很痛苦”,話到嘴邊又換成了“不舒服”。
“分手是遲早的事,我何嚐沒有這種想法,但是人生總是要向前的。浩楠,你是個男人,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男人,要去做男人該做的事,用你的話說,兒女情長成就不了大事。在這一點上我們是有共同語言的,因為我們都不喜歡平庸的生活。”
齊浩楠鼓起勇氣:“辛弦,如果將來讓我選擇人生道路的伴侶,我就想照著你的樣子去選。”
“是嗎?”黑暗中,辛弦睜大了眼睛,“你繞來繞去,終於繞到我身上了。”
“我說的是真話,不信,你摸摸我的脈搏,一分鍾絕對跳二百多下。”
辛弦笑道:“不敢不敢,二百多下,就該出人命了!”
“真的,不信你摸?”
辛弦繼續使出激將法:“剛說你是個男人,這會兒又不像個男人了。想跟女孩子交朋友都不敢直說,沒出息!”
“誰說我不敢?我敢!”齊浩楠斬釘截鐵地說。
“那你還繞彎彎,練嘴功呢?”
聽見這話,齊浩楠衝動地抓住了辛弦的手:“辛弦,我——”
話未出口,就被辛弦伸手捂住了嘴巴:“浩楠,我知道你要說啥。先不要說吧,我都明白了。”辛弦眼睛裏閃動著光澤,她心裏生出一種巨大的幸福感,她發現剛剛升起的月亮是這樣明淨,高原被月光籠罩著,莊嚴而神聖,那春風吹拂著泛白的樹梢,仿佛一首深情的樂曲……
天氣逐漸暖和了,這天吃罷晚飯,淘氣讓趙天星收拾鍋碗,自己手裏拿著一本書,呆呆地坐在樹下。趙天星見狀從屋裏出來,飄起了風涼話:“陶部長,要不要我把書桌擺上?”
淘氣心事重重,沒有開玩笑的心情:“謝謝,不必了。”
趙天星嬉皮笑臉地說:“你是不是看人家那幾個複課考大學,自己也犯急了?聽我的沒錯,人生下來該是啥材料,就是啥材料,急也沒用。我是麻袋繡花,底子太差,所以,我就不犯急。”
淘氣看看趙天星,目光裏顯出一種少有的嚴肅:“趙天星,你過來,我有話告訴你。”
趙天星走近淘氣。
淘氣臉色發白,對著他的耳朵喊道:“我討厭你!你這個死皮賴臉的家夥!”
趙天星捂住耳朵,一點兒也不生氣,依然不急不怒地看著淘氣:“說句掏心窩的話,從高中的第二學期開始,我就把你我劃等號嘍。鐵軍、大孬就不用說了,浩楠、罡子是一類的,辛弦、黛微是一類的。我們屬於那種幹不了壞事,但是也幹不成大事的人,我們是平凡的人,隻能去過平凡的日子。”
淘氣愣怔了半天,也沒弄明白趙天星說這些話是什麽意思。
趙天星繼續開導淘氣:“不相信咱走著瞧,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咱倆遲早會走到一起的。”
淘氣心裏不快,假裝和顏悅色地說:“你挺坦誠嘛!我現在才發現你身上閃光的東西,甚至還有點兒哲人的深刻,現在你想聽聽我的心裏話嗎?你過來,我說給你聽。”
趙天星把腦袋湊過去,剛剛挨近,淘氣一巴掌就扇了上去,隨後一轉身進了屋子。
“你——”趙天星捂著臉,雖然淘氣手下留情,但依然讓他驚愕莫名,好半天沒緩過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