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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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顧罡韜從工地跑掉的第五天,那個被打傷的農民小夥出院回家了,公安已經撤銷了案情。消息是墊窩狗從工地捎來的。
    聽到這一消息,齊浩楠仰天大吼,隨後發瘋似的朝南嶺地頭跑去。一路上他東倒西歪,像喝醉了酒,他瘋狂地跑著、嚷著,直到氣喘籲籲地斜靠在疙瘩槐下。
    原來是虛驚一場!被顧罡韜打傷的小夥,他的生命力太頑強了,從死神那裏走了一遭,卻又折回來了,在工地醫務所縫了幾針,呆了五天,就打發回家了。刑事案件撤銷之後,公安認為這事雙方都有責任,小夥打死了工地上的豬,應該賠償,工地的人打傷了小夥,要負擔醫療費,兩下一頂,誰也不找誰,但是對於打人這種行為一定要嚴厲批評。公安最後說:“人家打死一頭豬,他就想打死一個人,這不對等嘛!”
    好事接踵而來,第二天上午,齊浩楠收到了西北農學院的錄取通知書,蓋著鮮紅的公章,仿佛世界上最美麗的花朵,他激動地聞了又聞,似乎上麵還帶著清新的印泥味。
    激動歸激動,齊浩楠的腦子裏考慮最多的還是老朋友顧罡韜。既然沒事,人也該回來了,即使不考大學,今後招工的機會也很多,總不能在這裏呆一輩子。自己就要離開薑溝了,此時此刻,他多麽希望能夠見上老朋友。齊浩楠望著初秋的田野,千溝萬壑綠意盎然,穀穗兒在風中搖曳,老槐樹老榆樹的葉子已經三三兩兩開始飄落,村寨靜悄悄地沐浴在陽光下,有幾聲雞鳴狗吠從村子裏傳來……將近三年了,三年來曆盡春夏秋冬,風霜雨雪,但是他似乎從來沒有感到薑溝的景色竟如此美妙,仿佛一首詩,一幅油畫。
    黛微在前一天也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她像審視一件寶貝似的看了又看。這天一大早,她就步行十幾裏來到薑溝村。黛微已經有半個月沒有顧罡韜的消息了。考試前她給顧罡韜寫過一封信,意思是雖然他沒有好好複習功課,但是也不妨上一回考場,今年不行明年再來,也算是積累經驗。但是她沒有接到回信。想到這些,黛微不禁一聲歎息,衣袋裏雖然揣著錄取通知書,心裏卻亂糟糟的。
    來到二隊知青點,辛弦、淘氣、齊浩楠、趙天星正在一起高談闊論。黛微知道辛弦已經被西北大學錄取,但是並不知道齊浩楠昨天也接到了錄取通知,當她看到齊浩楠亮出錄取通知書時,跳起來尖叫一聲,一把摟住了辛弦的脖子。
    熱鬧過後,黛微的眼睛開始四處搜尋。淘氣心直口快,埋怨道:“這個顧罡韜,也該回來了吧!”一邊說著,一邊用眼神跟齊浩楠交流,意思是你看該怎麽跟老同學把話說清楚。
    這一細微的舉動卻沒能瞞過黛微,她的臉立刻晴轉陰,盯住齊浩楠問道:“你們搞什麽鬼?罡子出事了?”
    齊浩楠裝出無所謂的神情道:“我們沒怎麽呀,罡子他好好的,前幾天還捎話說要回來看望大家,可能是太忙了,一直沒有回來。”
    “別騙我!”齊浩楠哪裏瞞得過心智聰慧的黛微?況且又是跟自己的戀人有關,她提高了嗓門,“快告訴我,罡子他到底怎麽了?”
    看到黛微氣急敗壞的樣子,齊浩楠反倒鎮靜下來,他點燃一支煙,慢條斯理地說:“顧罡韜嘛,他前幾天確實怎麽了,但是現在一點兒也不怎麽了。”
    “什麽話嘛!”黛微急得直跺腳,“說中國話好不好!”
    齊浩楠笑道:“聽我慢慢說嘛,別這麽階級鬥爭的。前些日子他是出了點小事,但是這件事現在已經過去了。”
    隨即,齊浩楠把顧罡韜出事的經過向黛微詳細講述一遍,末了一本正經地補充道:“性格決定命運。他能出這事,也是有內在原因的,因此,你一定要趁這個機會好好教育他,告訴他,他已經是成年人了,今後無論遇到什麽事,都要三思而後行。這是為你好,為他好,也是為我們大家好。我們這一大家子,再也不能出現尹鬆、大孬了。”
    黛微聽著,先是流眼淚,繼而破涕為笑,最後雖然相信了浩楠的話,心裏還是咚咚亂跳,這個野人,究竟會跑到哪裏去?會不會再惹出什麽麻煩?正在六神無主,門外猛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報告首長,顧罡韜前來報到!”
    話音未落,風塵仆仆的顧罡韜就一步跨進了屋裏。他莫不是從屋梁上跳下來的?黛微驚訝得合不攏嘴,心裏先是一喜,又是一痛,站在眼前的這個小夥子,像是趟了一遭十八層地獄,人瘦了一圈,皮膚又黑又粗,頭發像一堆亂草,手背上貼著一塊又黑又髒的膠布,隻有那雙眼睛依然奕奕有神,顯然,顧罡韜已經得到消息,他沒事了。
    黛微臉上已掛滿淚珠,她猛地抓住他的肩膀搖晃著:“你這個野人,魂都讓你給嚇飛了!看啥時候能改掉你那野性!”
    門外傳來自行車鈴聲。趙天星對這聲音很耳熟,乍起拳頭吼一聲:“我的軍火到了!”
    鄉郵員小馬和知青的年齡相當,很有特點的鍋蓋頭下扣著一張黝黑的臉膛,眼睛細長,一笑便眯成了一條縫兒。
    趙天星三步並作兩步迎上去。
    小馬腳尖點地騎在車座上,大聲嚷道:“軍火到啦!”
    趙天星接過匯款單,輕吻了一下:“謝謝,你真是雪中送炭啊,留下來吃罷飯再走吧!”
    “不咧不咧,昨天送通知書,今天又送軍火,這樣的好事,我跑斷腿都,“我幹了三年郵遞員,第一次見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是啥模樣,將來你們裏頭肯定有幹大事的,也算有我一份功勞呢!”
    趙天星拍拍齊浩楠的肩膀,附和道:“你看好了,要出人物就是他,秦瓊的馬有內膘,後勁大著呢!”
    辛弦搶過趙天星的匯款單:“軍火來了,還不請客?”
    “當然要請,現在就請,我給大家餞行。”趙天星拍拍胸脯,“我這就去鎮上采購,你們等著。”
    淘氣從廚房裏跑出來,喜滋滋地嚷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們三個給大學生餞行,你們可要賞臉啊。”
    趙天星接過話茬說:“一喜是弦子、浩楠、黛微回城上大學,二喜是罡子平安無事,這三喜嘛……好賴咱們在一個鍋裏也攪了幾年稀稠,就要分手了,今天要叫罡子和黛微給大夥有個交待,不能讓咱們的心總是懸著,大家說對不對?”
    眾人齊吼一聲“對”,辛弦附和道:“今天是大團圓的日子,也是要分手的日子,他倆確實得給大夥一個明確的交待。”
    黛微不答應了,朝辛弦喊道:“為什麽是我們倆,這不公平。”又轉向淘氣,“你和天星的心意我們領了,但是今天不該你倆破費。農村的苦日子我們已經過到頭了,你和天星、罡子還要再熬些時候,給自己多留一些錢,也好細水長流。我前些日子也接到軍火了。”黛微說著拿出二十元錢遞給天星,“拿去張羅吧,大家都是姐妹兄弟,誰有花誰的,都不要爭。”
    中午剛過,趙天星就騎著自行車滿頭大汗地回來了,車頭前掛著一隻大公雞,車後座的竹筐裏裝著雞蛋、粉條、豬肉、豆腐和蔬菜,花色齊全。
    三個女孩立即在廚房裏忙活起來。趙天星跑到飼養室,背回來一塊門板,大夥七嘴八舌誇讚這是個創舉,於是紛紛去搬磚頭,支好門板,在上麵鋪上舊報紙,儼然就是一個大餐桌了。在這暖融融的氣氛中,大家爭著拿出自己的絕活。顧罡韜一見肉就來勁,他的手藝是肉片燉粉條、過油肉炒青椒。辛弦端上了油炸花生米,醋溜白菜。黛微做的白斬雞令人讚不絕口,趙天星獻上的是蛋炒西紅柿,大夥向他翹起大拇指,他卻謙虛地說師傅是淘氣。手藝最棒的當然還是淘氣,她做的幹炸丸子讓人聞一下都會流口水。因為菜太多,所有餐具全派上了用場,有的盛在大老碗裏,有的盛在盤子裏,有的放在飯盒裏,就連小柄鍋、罐頭盒也擺上來了,七拚八湊,倒也像模像樣。
    淘氣歡眉笑眼地伸伸舌頭,故意張揚地尖叫道:“哇!好氣魄的宴席,要是天天有這麽多好吃的,咱們就在農村紮根了。”
    “是啊,望著都流口水。”趙天星餓壞了,他搓著手,捏了片肉,一仰脖子放進嘴裏。
    淘氣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真是個饞貓,還沒開席就偷吃!”
    齊浩楠蹺著二郎腿抽煙,接茬道:“偷吃的香,打著罵著吃到嘴裏更香。”
    淘氣臉一紅,回廚房去了,趙天星嬉皮笑臉地說:“管它偷的搶的,吃進嘴裏就是自己的。”
    就在這時,五隊的趙小安哼著“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村莊……”的歌子跑來了,這小子的特點是腿勤、嘴乖,嗅覺靈敏,上麵有啥風聲,肯定會第一個傳進他的耳朵。就連誰和誰談上了,誰對誰有意思,誰和誰睡在一起之類的事,他都清清楚楚。閑暇時他愛串門子,趙小安最初的目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後來發現淘氣已名花有主,才打消了念頭,用他的話講:二隊這地方本來就狼多肉少,我還來攙和啥呢。
    酒宴開始了,趙天星一手叉腰,一手舉著茶缸開始講話:“兄弟們,姐妹們,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的喜事多得快數不過來了,會喝酒的多喝,不會喝的少喝,每個人都不許繞著走。千言萬語都在酒裏,來,幹杯!”
    話音未落,趙小安也舉著酒杯站起來,一本正經地說:“今天我借花獻佛,為即將步入大學殿堂的三位大學生幹杯!”
    大家全都站起來,舉起手中的大碗、小碗、搪瓷碗,喝了一口辣嘴嗆喉的白酒。趙天星喝得最多,淘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輕聲說:“悠著點兒,不許你冒傻氣!”
    趙天星有意抬高嗓門:“這哪是冒傻氣,這叫觸景生情。我提議咱們定個目標,從今天起一年之內大家全部離開薑溝,誰最後離開,誰請大家在西安飯莊吃大餐,咋樣?”
    大家一起鼓掌,幾個男同學每人又喝了一大口。
    顧罡韜起身提議:“咱們不能光這麽悶喝,請老班長給大夥來段祝酒辭好不好?”
    迎著一陣掌聲,辛弦緩緩站起來:“老班長這個名字,大家夥叫了我整整七年,到現在還這麽叫著,說明有些事是不會因時空的變遷而淡化的,我感到非常親切。我打心眼裏感激大夥對我的厚愛……在我們這個大家庭中,我首先要感謝我們的淘氣,不是她的辛苦操勞,我們這個大家庭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再過幾天我們就要走了,剩下天星和罡子,你們一定要好好照顧淘氣,不許惹她生氣,招工的時候一定要讓淘氣先走。當然,我知道這些話都是多餘,天星和罡子都是男子漢,我隻希望大家早日回城,早日參加工作。在這即將分別之際,請大家都端起酒,幹杯!”
    隨後顧罡韜站起來,盯著淘氣說:“你後勤部長的官是我封的,一千多個日子,你沒有辜負大夥兒的信任,青黃不接的季節,你總是絞盡腦汁,想著法子讓大夥兒填飽肚皮。默默無聞地為我們洗衣煮飯,身上淌了多少汗水,手上綻了多少道血口子……弟兄們、姐妹們,千裏搭長棚,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再過幾天,浩楠、老班長,還有黛微,就要開始新的生活了,我們剩下的人還要手挽手、肩並肩地往下走,我相信,不管到什麽時候,我們都是親如一家的兄弟姐妹。這就好比我們兄弟姊妹裏,將來有當官的,有做工的,有吹拉彈唱的,誰混出個人樣來,大家臉上都有光彩!”
    “說得好!”趙小安端著酒碗站起來。
    “罡子不要轉移目標,今天,你們倆必須給大夥有個交待。”齊浩楠喊道。
    “對!今天就是良辰吉日。”趙天星站起來高舉酒杯,“蒼天作證,大夥做媒,今天就算是給他倆訂婚啦!”
    “好!我舉雙手讚成。”辛弦臉上溢滿了笑容,將碗舉過頭頂,“來,為訂婚幹杯!”
    黛微臉漲得通紅,瞪了趙天星一眼,輕聲細語道:“你倆都沒訂婚,哪有我倆的事!”
    趙天星不以為然地嚷道:“你不要轉移目標,我和淘氣的事是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現在我代表我那位也表個態,我倆要學辛弦、黛微、浩楠,克服困難,努力學習,踏著他們的腳後跟前進,爭取早日擁抱西安,擁抱老娘,擁抱美好的未來!”
    大夥一陣哄笑,再一次把氣氛掀向高潮。
    歡快的場麵還在繼續,齊浩楠拿出久違的笛子,顧罡韜拿出口琴,趙天星借著酒勁,用筷子敲打菜碟,逼黛微唱歌。黛微執拗不過,輕柔地唱了一首《花兒為什麽這樣紅》。大家又歡迎辛弦唱,辛弦想開溜,被趙小安伸手拉住衣襟,在大夥的起哄下,她唱了一首《紅星照我去戰鬥》,大夥都說她唱得好聽,又逼她再唱一首,齊浩楠要求拿笛子伴奏,辛弦又唱了一首《洪湖水浪打浪》。唱完,辛弦要報複趙天星了,一把揪住他的耳朵,逼他也唱一首,趙天星掙脫不了,隻好站起身,雙腿並直,挺胸抬頭,唱道:“臨行喝娘(媽)一碗酒(湯),渾身是膽氣昂昂(雄赳赳),鳩山設宴和我拉鄉黨……”還未唱完,已經笑倒一片。月亮掛上了樹梢,歡樂的人們還遲遲不肯散去。齊浩楠跌跌撞撞走到顧罡韜麵前,一隻手扶著他的肩膀,裝作要嘔吐的樣子,顧罡韜示意他彎下腰,使勁捶他的背。齊浩楠哼哈了一陣子,隻吐了幾口吊線的唾液。顧罡韜和趙天星攙扶著齊浩楠回到了屋裏,叫黛微趕快送杯水來。等顧罡韜目光瞅著門外的時候,齊浩楠詭秘地朝趙天星眨眨眼,趙天星心領神會,等黛微端來水,齊浩楠從炕上一躍而起,拉著趙天星就往門外竄,沒等他倆回過神來,兩扇小木門就被齊浩楠結結實實反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