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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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天星娶了個好媳婦,這無疑是他生命中值得大書特書的一筆。
趙天星常常在心裏為辛勞的妻子祈求,希望生活對她不要吝嗇。工作閑暇,他經常默默地站在角落裏,抬眼就可以看見淘氣佇立在機頭,手裏嫻熟地操作著,透過噪聲同姐妹們談笑風生,一件件五彩的布料在她手裏抖動。她頭上斜斜地戴著一頂蘑菇形的工作帽,腦後的發髻挽得低低的,臉頰被身邊的工作燈映出一抹緋紅。他時常情不自禁地關注妻子的神情,妻子身上不經意間透出的動人美麗,會讓他驀然心動。趙天星覺得生活真的沒有虧待自己,他擁有屬於自己的家,有一片播種歡樂的沃土。不錯,妻子也許缺少名媛淑女的風韻,但她在用心生活,珍愛生活,她用她那纖巧的雙手創造著生活,她美在實處,因此美到了極點……
淘氣在上個月生了一個兒子。
自打天星和淘氣結婚之後,老母親就天天念叨孫子。趙天星有兩個姐姐,家裏就他一個寶貝兒子。淘氣家姐妹三個,兩個姐姐也都生的是“千金”。男孩對陶趙兩家來說,都是三十畝地一棵苗,於是兩家長輩一致讚同給孩子取名“貝貝”。
自從貝貝呱呱墜地,趙天星高興得嘴都能咧到耳根,看著寶貝兒子,他漸漸失去了上班的熱情,月子裏一直守候著淘氣。經常會一邊洗著尿布,一邊快活地哼著:“北風那個吹,尿片那個飄……”
兒子的出生,也使淘氣一下子成熟了許多。經曆了一個女人生命中最重要的過程,讓她真正體驗到一種更為豐富和深刻的人生內涵。
他們把貝貝的滿月搞得很熱鬧。
大孬知道消息後,還專門跑了一次城裏,買了一身西裝和一雙皮鞋。今非昔比,自從顧罡韜幾個去家裏看過他之後,大孬終於走上了正道,在農貿市場幹起了賣肉的行當,不僅腰包鼓了,還交了女朋友。
大孬帶著女友閃亮登場,引起老同學一片驚歎。淘氣抱著兒子,上下打量著大孬說:“大孬今天好神氣啊,我還以為是歸國華僑呢!”
“哪裏,哪裏,地道土特產。給老同學賀喜,總得講究講究嘛!”大孬胸前掛著鮮紅的領帶,望望四周,流露著難以掩飾的自豪,“這是我的那一位……姓羅叫艽花。”
艽花來自四川農村,是農貿市場上一個老大嫂給大孬介紹的,艽花很少跟城裏人如此近距離接觸,聽他們無所顧忌地開著玩笑,早已羞得滿臉漲紅。天星望見大孬,高興地撲過來,用拳頭擂他的胸脯:“好你個大孬,我差點沒認出來,憑你這身打扮,今天也得喝它個半斤八兩。大家都站著幹啥?坐,坐!”
大孬卻不坐,徑直走到淘氣跟前,指著手裏拎著的蛇皮袋子一本正經道:“天星,這豬下水是給你老婆下奶的,你可別偷吃。”圍觀的人一陣哄笑,大孬又轉身對淘氣說,“我媽說了,煮這玩意不能放花椒大料,不然,月婆子吃了就不下奶了。”大孬語驚四座,餐廳裏又爆發出一片笑聲。
酒一直喝到深夜,酩酊大醉的大孬被艽花用賣肉的三輪車拉回家中。
淘氣自從生了孩子,一個新的生命就幾乎占據了她的全部。這樣急速的變化,使淘氣隱隱感到過去和現在之間似乎隔了一堵牆,過去的生活似乎已經非常遙遠,被雜亂地存放在記憶之中。
淘氣因為勞累奶水不足,婆婆便主動承擔起照看孫子的義務,還專門騰出一間房子,供小兩口住。
有婆婆做後盾,淘氣和天星就可以騰出精力,加班加點多掙點兒獎金。雖然淘氣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來去匆匆,但她的心情卻像湖水一樣平靜。她比以前豐滿了許多,但因為身材高挑,卻並不顯得臃腫,反倒給人一種成熟女性的美感。
淘氣生就手腳麻利,人緣又好,連續幾年被廠裏評為標兵。廠區大門兩側的宣傳欄裏,常年掛著她的相片。當她步履矯健地出現在上下班人潮中的時候,男人們不由得都要對她行注目禮,當得知這個美人已經做了媽媽時,更增添了一份驚訝。
然而幸運不可能永遠伴隨著趙天星,貝貝不滿半歲就出了一件大事。
七月的天氣已經很熱了,這天廠裏維修電路,趙天星把汗衫脫下來,光著膀子吹著口哨爬上了電線杆,在整個電工班,他是出了名的利索人,爬電杆之類的事他總是一馬當先。
爬到半中腰的時候,鬼使神差的,趙天星竟一腳踩空,像一隻麻袋實實在在地落到了地上……
趙天星摔斷了腿。經及時治療並無大礙,但腿上打著厚厚的石膏,人卻不得不泡起了病號,情緒自然也一落千丈。沒了獎金和各種補貼,收入就少了一多半,再加上孩子的花銷,這時的光景別說一個月吃三回餃子,就是普普通通的三頓飯,也要絞盡腦汁維持了。人說禍不單行,出院後,趙天星拄著拐,沒有得到廠醫務所的許可,便私自到外麵就醫,結果幾百元藥費一分也不能報銷。一氣之下,趙天星撕碎了所有的單據,摔在領導臉上,頭也不回走出了工廠的大門,第二天就打了辭職報告。
趙天星的憤然辭職,不僅讓家庭陷入更大的經濟危機,也驚動了同學朋友。星期六傍晚,辛弦剛下班就風風火火地跑來了,她肩上挎著沉甸甸的挎包,懷裏抱著一隻狗熊玩具。辛弦進屋沒有搭理趙天星,徑直走到趙伯伯跟前。趙伯伯軍人出身,一年四季身上都是一套褪了色的舊軍裝,臉上帶著老軍人特有的冷峻與堅定。
“伯伯,您最近身體好嗎?”辛弦附在趙伯伯耳旁大聲問候。她很早就知道趙伯伯的耳朵在赴朝作戰時被大炮震聾了。
“好!好!你這個當班長的來得及時呀,替伯伯好好開導開導天星。”老人握著辛弦的手,大聲說。
“伯伯,兒子大了,自有他的活法,您一定要理解他呀。”
老人歎口氣道:“伯伯在朝鮮打仗那會兒,還沒你們現在的年齡大。伯伯身體好,不愁吃不愁穿,擔心的就是天星,好好的工作說辭就辭了,整天悶在家裏不說一句話,這日子將來咋過呢?”
“伯伯,沒那麽嚴重,天星腦子活套,他胸中自有文章。”
“哼!”老人狠狠瞪了趙天星一眼,“我隻知道他肚子裏有糞,我倒要看看他這條懶蟲能結出個啥繭!”
趙天星看了父親一眼,起身為辛弦倒了杯水。
辛弦接過茶杯問天星:“淘氣還沒下班?腿好點了吧?既然不幹了,那就好好歇一陣。”
趙天星強擠出一絲笑容:“我也是一時衝動,好馬不吃回頭草,如今也隻能硬撐著。”
說話間貝貝醒了,小家夥睜大眼睛靜靜地望著眼前這個陌生的阿姨,辛弦把他抱起來摟在懷裏,輕輕吻著他的小臉蛋。
“單位的事忙得我不可開交,要不是淘氣給我打電話,真不知道你辭職的事。我把這事給浩楠說了,他焦急地問這問那,我咋能說得清楚?今天剛好是周末,我來看看你們,也想聽聽你的想法。”辛弦用審視的目光看著趙天星。趙天星一言不發。
“你心裏真的沒有想法?”
趙天星悶了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唉!法兒他媽把法兒給死咧,沒法兒了。”
“到了這地步你還玩幽默,看來不是真的沒法兒吧!”辛弦說,“鐵飯碗說扔就扔了,我沒這膽量,我確實想聽聽你的打算。”
“老班長,大夥兒到這會兒還惦記我,體貼我,我趙某人感激不盡。隻是眼下我腦子裏一片空白,每天呆在家裏,老父親總是給我上政治課,耳朵都磨出繭子了,哪兒還有心思考慮其它。”
“隻要淘氣理解你就好。老人嘛,肯定怕你沉淪下去。”
“沉淪?你說我會嗎?我趙天星咋說也有一點創業的本錢吧!”
“這才像個老八路的兒子。有多大的本錢,說給我聽聽?”
“好賴在農村也吃過幾年苦,難道這不是本錢?”趙天星暗淡的眸子裏燃起一線光芒。
辛弦點點頭,感歎道:“是啊,比起下鄉的苦,現在的苦又算什麽?”
敲門聲打斷了談話,兩人相視一笑,異口同聲道:“罡子!”
顧罡韜進屋,驚訝地問:“弦子,你速度好快呀!”
“你也不慢嘛,我椅子還沒暖熱呢。”
顧罡韜把一大袋奶粉放在方桌上,俯身朝趙伯伯喊道:“趙伯伯,我來聽您講打仗的故事來了。您身體還好吧?”
“還好還好,”趙伯伯握住顧罡韜的手,微笑道:“你父母身體也好吧?”
“好、好,都好著呢!除了想抱孫子,沒啥煩心事。”
一句話說的大夥兒都笑了。
顧罡韜轉身拍了拍趙天星的肩膀:“天星,在向老班長匯報思想?”
趙天星苦笑道:“哪兒還有思想,魂都沒了!”
“讓淘氣給你兩巴掌,魂就回來了!”
辛弦說:“當務之急是幫他出主意,找個適合他的事做。”
“對呀!”顧罡韜說,“眼下最要緊的是振作精神,調整好心態。幾天前《人民日報》有一篇評論,‘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我們銀行還組織大家學習了,弦子,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趙天星眼睛一亮,急乎乎地問:“罡子,報紙沒說讓誰先富?咋樣富?”
“這正是今天我們來找你的原因啊。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你好好品品其中的味道。過去天天喊割資本主義尾巴,那就是大家一起窮,窮成光屁股也沒關係。現在不僅不割資本主義尾巴了,還要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這先富起來的人肯定不是懶漢、笨蛋,天星你說對不?”
“對呀對呀,肯定不是懶漢笨蛋。”趙天星眉飛色舞,“那我趙某人也不是懶漢笨蛋啊!”
辛弦在一旁捂住嘴笑了:“聽話聽音,看來天星是我們這一堆裏最先富起來的人了。”
“這倒真有可能。”顧罡韜說,“雖然隻是一句話,但是這句話會讓我們聯想到改革開放以來,國家承認了什麽,否定了什麽。一個人隻有把握曆史的脈搏,跟時代的主旋律合拍,才能拓寬自己的生存空間。”
趙天星說:“罡子、老班長,我過去服你們,現在仍然服!我們從小念的是一本書,下鄉吃的是一鍋飯,可我和你們相比卻永遠是兩個層次。”
辛弦打斷他的話:“應該把永遠去掉,世間萬物都是發展變化的,你也會走到我們前頭的。”
趙天星笑道:“貓就是貓,它就是再變也成不了老虎。”
顧罡韜說:“天星,我現在就想聽聽你今後的打算。”
趙天星想了想,沮喪地說:“我想起插隊時你師傅的一句名言:人要是倒黴,放屁都砸腳後跟,推磨子都會走岔路。但我畢竟不是胡日鬼,我要先把這條腿治好,然後試著找點兒事做。”趙天星頓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麽,“哥們兒,如果有一天我瞄上一件好事需要點貸款,你能幫我嗎?”
顧罡韜笑道:“隻要不是倒雞毛、販大煙,我一定鼎力支持。”
趙天星眼睛濕潤了,心裏卻感到輕鬆了許多,他顯出一種少有的嚴肅,低聲道:“權當我又當了一回知青,一切從零開始,從頭再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