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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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鬆和歐陽曼佇立黃浦江邊,望著江水滾滾東去,誰也沒說話。偶爾對視一下,似乎都想從彼此臉上解讀出什麽信息。
歐陽曼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神情起了變化,她臉上浮起的那種笑容尹鬆從沒看見過。這讓尹鬆著迷,她還沒來得及把思緒從某個遙遠的地方收回來,他的兩隻胳膊已經把她摟住了,摟得那麽緊,似乎整個世界都在搖晃顫動。
歐陽曼目光迷離、神情憂鬱,似乎有什麽難解的心結急需打開,終於隱忍不住問:“你出來了,也該會一會你那位漂亮的上海小姐。”
尹鬆顯然不愛聽:“廢話!誰知道鐵軍在哪兒掛拉的女人,我以前連聽都沒聽過。”
歐陽曼不屑地哼了一聲:“你別哄我!”
“我跟鐵軍通過話了,他……他說他爺的爺都是老陝,哪兒有什麽南方親戚。這你又做何解釋?別說你想不通,我還想不通呢!不過,這個女人讓我感覺那麽陌生,但又是那麽熟悉。真的,不騙你,親愛的。”
尹鬆說著疼愛地撫摸一下歐陽曼的臉蛋:“風風雨雨這麽些年,白天你是我心中的太陽,晚上你是我心中的月亮,世界上我哄誰都不可能哄你。這件事確實有些怪,但我有信心,就是把腿磨短、挖地三尺也要把這個神秘的女人找出來。”
歐陽曼嬌嗔地說:“省點勁吧,管她是從天上掉下來,還是地底下冒出來,這謎我們不猜它了。”
“那不行!”尹鬆用手指點了一下她的腦門,“你呀,醋勁還沒消。”
一周之內,尹鬆已經是第三次來到這個小鎮,恍惚進入一個時空交錯的空間。
眼前是典型的江南水鄉,水田、河流跟小鎮總是隱在蒙蒙霧氣中,白牆灰瓦的房舍同墨綠色的背景融合在一起,如同水墨畫,烏篷船在畫中悠悠穿行,船老大手劃著槳,腳踩著櫓,吱吱呀呀的聲音由遠而近,再由近而遠,仿佛把人帶入悠遠的夢境。
迎麵又過來一艘舟楫,船上無篷,卻立著四五隻鸕鶿。漁老大將手指塞入嘴中,一聲尖厲的口哨,鸕鶿爭先恐後躍入水中,浮出水麵時,口中已叼起一條魚。漁老大將鸕鶿擒住,抓住脖子讓它們把魚吐出,放入簍中,魚兒還在蹦跳。
信步穿過湖邊的小樹林,望著幽靜的水麵,尹鬆一連抽了兩支煙,他在記憶的倉庫裏搜尋那神秘女人的蹤影。在他記憶中,似乎有過一個女人和眼下的這個女人有著似曾相識的聲音和相似的神態。但是,那人是誰呢?尹鬆努力回憶,卻總是一無所得。這麽一想,他就覺得那女人仿佛就是一個幽靈,正躲在不遠的叢林裏向他窺視,想到這裏,天不怕地不怕的尹鬆驀然感到脊背竄出一股涼意,周圍太靜了,靜得叫人心虛。
突然一個影子在樹林裏閃了一下,尹鬆覺得身上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定定神,揉揉眼睛,朝那邊望去,卻什麽都沒有,隻有微風掠過林梢。他不禁笑了,罵自己真是沒出息,神經過敏。
尹鬆甚至已經打算放棄尋找了,那個女人或許真的就是一個幽靈,他俯身站在湖邊,注視著自己的影子。湖水清澈明淨,他的倒影異常清晰,絡腮胡、寬額、充滿懷疑和冷峻的眼神。他長長吸一口氣,把手伸向水麵,打算把自己的影子攪碎。可惜手還沒有碰到,水麵上便映出另一個倒立的人影。
尹鬆差點兒原地跳起來,真是活見鬼,正是那個幽靈般的女人!她戴著墨鏡,一頭長發被風吹亂了,披在胸際和麵龐上。水波隨風蕩漾,無法看清她的臉,但那忽而被漣漪拉長、忽而又被縮短的臉龐有種讓人眩惑的美麗,惟有開闊而優雅的額頭上,刻著光陰碾過的印痕。尹鬆屏住了呼吸,她終於來了!盡管她戴著墨鏡,但讓人很容易聯想到,隻要摘下墨鏡,一對明眸就會像璀璨的明珠閃爍生輝……
尹鬆平靜地轉過身來,陽光透過樹梢,射在麵前這張光彩照人的麵龐上。
尹鬆呆呆地站在那裏,眼前的女人,分明可以感覺到她身上散發的熱力,聽到她平靜的呼吸。
她勉強一笑:“我實在是粗心,在匯款單上留下了破綻,如果沒說錯的話,你在這小鎮已經轉悠過三次了。”
尹鬆用驚疑的目光看著她:“沒錯,我這人天生愛猜謎,不把謎底揭穿是不會罷休的。”頓了一下又說,“快告訴我,你到底是誰,為什麽要幫我?”
“好吧!我今天能走出來,後果早就想好了。但我有言在先,不管你心理素質多好,我還是得提醒你,要有充足的思想準備,我還有個要求,你必須對天起誓,今天的話,除你尹鬆之外,不許告訴任何人,也包括你老婆,你能做到嗎?”
“能!”尹鬆咬了咬嘴唇。
女人目光正視,輕輕喊了聲“尹鬆”,隨即停住,讓自己的語音平靜下來:“你還記得一個叫黛微的女孩吧?”說罷,她緩緩摘下墨鏡。
“你是——”尹鬆望著眼前這個女人,語無倫次,“天哪,你不是——”
“尹鬆,沒嚇著你就好。”黛微向前走了兩步,“尹鬆,我就是黛微,是在同學、朋友心裏已經死去八年的黛微。今天見到你,我也算是回到了人間。”黛微雖然語氣平靜,可眼淚已順著臉頰流淌了下來。
“黛微,真的是你?”尹鬆感到一陣恍惚,一時竟有了虛脫感。
黛微望著尹鬆:“記得你小時候,蛇纏在脖子上都不怕,現在你竟冒冷汗了?”她改用純正的西安話說,“你仔細看一看,看我像不像那個學習委員黛微?”
尹鬆臉頰的肌肉微微顫抖,他屏住呼吸,凝神打量黛微,黛微像是有意配合他的目光,緩緩移動著身子。她一襲白裙,外麵套著一件黑色針織鏤空外套,嬌好的脖頸上圍著一串珍珠。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黛微本人,歲月給她烏黑的發絲裏摻雜了幾絲白發,卻使她的美平添了滄桑感。尹鬆困惑地眨著眼睛問:“這到底是咋回事,記得我從鐵軍嘴裏知道你不幸的消息,不顧公安的追捕,還偷偷跑到高坎村,到你墳前看了一次。”
黛微說:“尹鬆,你可能做夢也不會相信我們這輩子還能重逢吧?”
尹鬆輕輕抓住黛微的手,那纖細的手指在他的手中秋葉般地顫抖,兩肩也在輕微地聳動,那細而長、彎曲得很美麗的頭發一直垂到胸前。黛微用含淚的目光瞧著他。
尹鬆的眼圈也紅了,孩提時代的影子,校園裏的故事,插隊時一幕幕的景象在眼前反複交叉映現。他突然感到嗓子眼發堵,有一股熱流從心靈深處噴湧而出,一瞬間,這個刀子捅進肉裏都不吱聲的硬漢,竟淚如泉湧……當著黛微的麵失態,尹鬆感到很丟臉,於是極力壓抑自己,狠狠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然而這種壓抑實在太難受了,他覺得呼吸困難,似乎要窒息,那股急於噴湧的熱流被封住了出口,在他體內翻騰著,讓他最終沒有控製住,終於嚎啕起來……
黛微溫柔地拍拍他的肩膀,像哄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尹鬆,想哭就哭吧,我鬱悶的時候,時常也來這兒哭一陣子。”
尹鬆哭夠了,平息下來,沉默了一會兒,猛地拉住黛微的手:“不行,我這就把你帶走,帶回西安,還你本來的麵目,讓你灑灑落落地站在所有熟悉你的人麵前!”
黛微苦笑道:“尹鬆,你答應我的,我在所有熟識我的人中,已經死掉了,畫了一個完美的句號,就不要讓他們再受到驚嚇,打破他們現有的生活格局了。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已走出了痛苦的沼澤。時光是不會倒流的。那扇門太沉重了,憑我這弱小的臂膀,是根本扛不開的。”
“那還有我呢!”尹鬆一副凜然的樣子。
黛微破涕為笑,溫婉地說,“我又看到過去你的影子了,不要再冒傻氣了。雖然我走不出悲劇的命運,卻能把握現在的生活……我很富有,我有我們的孩子。”
尹鬆茫然,隨即拍拍自己的腦袋:“是啊是啊,你肯定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
聽見這話,黛微的眼睛裏再次溢滿淚水。她望著尹鬆,微微翕動著嘴唇:“如果我沒記錯,你是插隊第二年出的事,後來發生的事你可能不知道。”黛微臉頰微微泛起紅暈,“1978年夏天我考上了大學,至今還能清晰地回憶起當時的情景,連入學通知書上蓋著的紅印的味道都記憶猶新。高坎離薑溝少說也有十五裏路,我早飯都沒吃,幾乎一路小跑趕到你們隊,隻想把這消息盡快告訴他。”
“罡子肯定高興壞了,我都能想象出他當時眉開眼笑的神氣。”
黛微搖搖頭:“哪兒呀,就在那一天,他突然像犯了神經病,要和我斷絕戀愛關係。”
“那小子犯啥神經?他想幹啥?”
“當然,他說的理由也不能說沒道理。他一臉嚴肅望著我:‘黛微,你明天就要步入大學的殿堂了,我還要在這黃土窩裏掙紮。你知道我和陳長太積怨太深,不知道他要把我拖到啥時候。我怕你分心,怕誤了你的前程。’”
“真能胡扯!”尹鬆焦急地問,“後來呢?”
黛微微顰著眉梢,帶著笑意搖了搖頭,恍惚中,許多被悠悠歲月塵封的往事好像同時被灼亮的光源所照耀,像電影畫麵一樣鮮活地呈現在她的眼前。
“你知道我和他的關係,咋可能像小孩子過家家,說斷就斷?那分明是一種傷感,一種離愁。這種傷感來得那樣突然,一時竟使我難以自抑。不怕老同學恥笑,也就在大家熱熱鬧鬧聚餐後的那個夜晚,我倆在衝動和慌亂中度過了人生最美好的時刻。就在這個夜晚,我有了孩子,是他的孩子。若不是這樣,我可能沒有勇氣活到現在。”
尹鬆一聲不吭,目不轉睛地望著黛微,沉思著。
黛微仿佛自言自語般說下去:“自從那小精靈降生之後,就給我帶來了無盡的喜悅和自豪。那個小不點兒,他的聰明乖巧,在我們這個小鎮是數一數二的,不知贏得了多少讚賞、羨慕的目光。三歲起我教他背唐詩宋詞,五歲時他就會寫毛筆字了。他繼承了罡子的正直和聰明,又勇敢好鬥,在外麵闖了禍,給他講道理一聽就懂,但是一轉身又會重蹈覆轍。這個小子,跟他老爸簡直像極了,甚至連吃相都一模一樣……”
聽到這裏,尹鬆嘿嘿笑道:“果然是罡子的模樣,那你更應該帶他找爸爸去呀,如今都什麽年代了!”
“不可以,我不能打亂他的生活。或許,等孩子長大了——不,長大了也不會,或許在我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天,我會告訴他真相,到那時候我就再也不會打擾罡子的生活了。”
尹鬆聽著,點燃一支煙,狠狠吸了兩口,濃濃的煙霧從鼻孔裏溢出。“我明白你的心境,每個人都有自己對生活的理解。”頓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了什麽,“我一直搞不清楚,你是在哪兒認出我的?”
黛微凝視著尹鬆,眼神中有一種柔柔的光澤:“隻怪地球太小,幹脆說清楚吧。這個度假村,老板就是我舅舅,那天正好我帶兒子去遊泳,一看打架了,我拉著兒子就走,生怕殃及到孩子,忽聽有人用西安話罵人,我本能地停住了腳步,就在認出你的一刹那,我差點兒失去理智喊出聲來。雖然你長滿絡腮胡,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你,後來又認出了鐵軍。”
“噢。”尹鬆舒展了眉頭,“那你又是咋知道我關到哪兒的?”
“虧你還走江湖呢,也不動動腦子,舅舅好歹也是這一帶方方麵麵都給麵子的人,隻一個電話就搞定了。”
“噢,我全明白了,我這幾天一直犯迷糊,不曉得自己是哪輩子積下的陰德。”
黛微依然沉浸在一種意境中,她目光迷離地凝視著遠方,嘴裏似乎在夢囈:“那天傍晚,我獨自一人來這裏散步。偶然抬起頭來,發現太陽將要下山,樹林灑滿了落日的餘暉,北方天空烏雲密布,雲的邊緣仿佛在燃燒。麵對如此輝煌的落日,我突然感到周身寒徹,就像掉進了冰窖。這一切與過去的情景太像了,讓我想起那個終生都會令人瑟瑟發抖的日子,那可怕的瞬間總在眼前浮現,接地連天的狂濤吞噬了一切……”
尹鬆凝視著暮色沉沉的藍色蒼穹,一彎新月已經升起。該到分手的時候了,他忽然想起了什麽,從衣兜裏掏出一疊鈔票遞到黛微手中:“老同學,不要嫌我俗氣,你一定要收下,早知道是這回事,我就……你的地址我已記下,今後你和兒子的生活費用全包在老同學我身上了。”
黛微板起麵孔:“尹鬆,不要逞強,我今天見你,誰叫咱們是老同學呢!我有自己的工作,雖然不富裕,但也不愁吃穿,錢對於我這個安於現狀的人來說,沒有太大用場,真的。”
尹鬆急了:“你,你是嫌我這錢不幹淨?還是……”
黛微微笑著說:“你又讓我想起小時候的神氣,動不動就激動,這麽多年了,一點都沒變。好了,不要爭了。這錢你可以留作我們友誼的見證。”
短暫的沉默之後,黛微轉換了話題:“尹鬆,咱們那些老同學還好吧?弦子和浩楠,他倆可是天生的一對,淘氣、天星有孩子了吧,大孬怎樣?”
“聽說弦子和浩楠結婚了,浩楠大學畢業又回到了咱們插隊的渭北,當上鄉長了。”
“是嗎?”黛微驚訝道。
“弦子進了雜誌社,舞文弄墨。兩口子真是比翼雙飛呀。淘氣、天星一起招工到了針織廠,孩子據說也好幾歲了。大孬嘛,你都知道,和我一起犯的事,他命不好,栽了,坐了三年大牢,現在聽說在農貿市場賣肉呢,混得還可以。”
黛微鼓足勇氣,問:“那,罡子呢?”
尹鬆字斟句酌地回答:“聽說,從農村回城進了銀行,後來好像在跟他們行長的女兒談戀愛。這些都是從朋友那兒聽的,準頭有多大,我也不敢保證。”尹鬆停頓了一下問,“你為什麽不成家?”
“誰說我不成家,早都成了。”黛微微笑著說,“白天我有一個大家,一大堆兒女圍攏著我。晚上有我一個小家,我那寶貝兒子陪伴著我,很幸福。”
“哦,這麽說來你是教師了?”
“是啊,天天圍繞著一群孩子,心情可好了。”
“兒子多大了?”
“開學就上二年級了,他一天也沒有離開過我。”
“噢,長得一定像罡子吧?能不能讓我見一見?”
“不行!”黛微堅決地說,“他兩三歲的時候我就哄他,開始說爸爸出國了,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慢慢長大了,我又哄他說爸爸是解放軍,在部隊的一次演練中不幸犧牲了。”
黛微突然想起了什麽:“尹鬆,我說的是不是有點兒太多了,你可千萬要保守秘密。”
尹鬆作沉思狀:“我來到此地,本打算休整一番,無意中卻發現了一個奇跡,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奇跡!”
黛微還有些擔心,莊重地告誡:“尹鬆,算我求你,我的境況你萬萬不能告訴罡子,你以為愛就必須是廝守嗎?為你愛的人祈禱、祝福也是愛啊!人世間的奧秘我已經明白了,如果在今世我為他祈禱,來世再走到一起不行嗎?”
“行!”尹鬆咬牙果斷地說,“黛微,我真從心底服了你。”
黛微勉強笑笑:“尹鬆,男子漢不能食言,一定要保守秘密!必要的話我倆可以保持聯係,但要單線聯係。”
暮色深沉,黛微眼裏噙著一汪淚水,望著尹鬆漸漸遠去的背影,有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滾落下來,跟著又是一滴,又是一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