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字數:3951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流年 !
一大早,顧罡韜晃晃悠悠地走向回民坊,吃罷糊辣湯,朝鍾樓方向走去。
他邊走邊不時地將目光掃向街道兩旁的古老建築,那一扇扇布滿裂痕的、開著的、關著的臨街鋪子除了黑還是黑。屋簷因年久失修,像一個個掉了門牙的老漢。幾座新建的大樓在這種環境的襯托下,如同大款站在一群叫花子當中,顯得不倫不類。
他把目光移向眼前的鍾樓,出神地望著一輪鮮紅的朝陽,金色的樓尖在霞光的反射下,泛著耀眼的光芒。樓下一塊陽光射不到的地方,仍是一片灰蒙蒙,給視覺造成極大的反差。裂了縫的水泥路麵,蒙著一層薄薄的黃土,風一吹,就在商店門口打旋。南廣濟街口的店鋪門前,坐著一個手握木槌的老者,不緊不慢地敲打著鐵桶,響著單調的砰砰聲,好像一直沒有停歇過。北廣濟街口,仍然擁擠著賣羊雜的、賣甑糕的、賣炒涼粉的回民,兩邊是灰蒙蒙的土房,有的門上還能看到古老的雕花門楣。顧罡韜喜歡這裏的一切,連同它的瑕疵,就像他愛自己的生活,包括過去的痛苦一樣。
隨著一聲刺耳的刹車聲,一輛吉普車停在了他的身後,顧罡韜下意識地朝前跨了一步,保險杠差點挨上屁股。他回頭正要發火,從車窗裏閃出趙小安熟悉的腦袋,向他連連擺手打招呼。
趙小安跳下車跟顧罡韜握手寒暄:“一大早給我弟打過電話,他說你剛走。當老板了,出門咋也不開車?”
顧罡韜調侃道:“幹公安就是牛逼,差點兒撞到我屁股上,得是在你家院子裏開車呢!”
“你忙著做啥呢,大清早又去哪兒發財?”
“咋啦,你不會是盯我的梢吧?”
“豈敢豈敢,我長了幾個膽。”趙小安笑嘻嘻地說著。
“我弟最近幹得還行吧,把他交給你我放心,你當哥的得給我看緊點。”
“還行,部隊培養出來,比我強。”
趙小安怕誤事,於是縮起肩膀,壓低聲音說:“今天槍斃尹鬆。”
顧罡韜一下子怔住了,幾乎嚷了出來:“今天?到底判了?”
“沒辦法,殺人償命。你不去刑場送送?好歹還在一個鍋裏攪過稀稠。上午十點執行槍決,算上他一共十三個呢!”
顧罡韜連自己也不知道怎樣坐進了趙小安的車裏。
汽車一路拉起警笛,其它車輛紛紛避讓。
趙小安斜眼望望顧罡韜一臉殺氣的樣子,有意找了個話頭:“罡子呀,你最近見大孬了嗎?”
“沒有。”
“我聽我媽說,前兩天在市場上買菜碰到他,連養的狗都吃得滾瓜溜圓。”
“那家夥從小愛這,插隊的時候就跟尹鬆養了條狼狗。”
“唉,夥計,再別提狼狗了,沒進公安的時候,我把那家夥看得可神了。前兩天在咱西郊的包穀地裏發現了一具女屍,法醫鑒定是奸殺,屍體還有溫度。當時我的車上就請來了一隻叫‘蘭箭’的警犬,我用車拉著它來到案發現場,讓它在嗅源上一嗅。隻見它像瘋了似的直朝北邊跑,五六個刑警緊追其後,包穀葉子把胳膊、脖子劃了數不清的血道子,氣都快透不出來,跑出好大一片玉米地,你猜咋?”
“把歹徒咬住了?”顧罡韜問。
“哪呀,是追一條母狗去了!”
通往刑場的路凹凸不平,吉普車放慢了速度。顧罡韜倚著車窗,沉默不語,隻是呆呆地望著窗外那些緩緩向後退去的樹木、農田。天不知不覺陰了下來,深秋的風陰冷陰冷的,無孔不入地鑽進吉普車裏。
車子馳過坡路後向東拐上一條土路,再翻過河壩就到刑場了。顧罡韜看到了河灘上茂盛的蘆葦,幾棵歪七扭八的柳樹,一片枯萎的野草在秋風中搖曳。他不由得咽下一口冷氣,刑場已近在咫尺。
趙小安掏出一張通行證遞給顧罡韜:“夥計,這是刑場特別通行證,是專門給記者發的。你這身打扮還像回事,到那兒可要把勢紮好。記住,別囂張,你要是一激動咱倆都完了。”
顧罡韜站在石灰線上,像是來到了冰天雪地的世界,他渾身發冷,嗓子也有些發堵。今天要槍斃的這個人他太熟悉了,他無法想象這個人將被一顆子彈穿透腦袋,就這樣結束一生。他的心情沉重到了極點。
鳴著警笛的開道車駛進了刑場,幾分鍾過後,拉著死囚犯的刑車一輛接一輛開來,每輛車的車頭都架著機關槍。緊隨其後是一輛滿載著全副武裝的武警的卡車,幾輛醫院的特別車輛車窗全用報紙糊著跟在最後。顧罡韜努力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向前看,靜靜注視著刑車,圍觀的人突然變得鴉雀無聲,人們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得屏住了呼吸……
顧罡韜的身體被冷汗浸透,他用力甩開遮擋在臉上的長發,身後的人群中發出一陣驚呼:“尹鬆,這就是尹鬆!”
尹鬆微笑著向熟人點點頭,人群又是一片喧嘩……尹鬆的目光似乎在尋找著什麽,隨後眼睛突然睜大了,他在人群中發現了顧罡韜。顧罡韜穿著一件黑色風衣,正目不轉睛望著自己。如此說來,他今天是特地穿上黑色風衣來為自己送行?尹鬆僵硬的身體感到一絲溫暖,他向顧罡韜微笑著點點頭,那目光飽含深意:哥兒們,謝謝了,一切盡在不言中,多保重……
車停穩後,接應的警察迅速跑去打開刑車的後門,犯人被武警從車上押下,按車的順序號排成整齊的一字形。白色的尼龍繩索在犯人的胸前呈“x”型捆縛,褲管緊紮,脖子上還有一根細細的鎖喉繩。每一個囚犯的左右有兩名武警押解,手持花名冊的行刑人員開始為他們作最後的驗名正身手續。尹鬆站在中間位置,昂頭挺胸,好像沒有一絲恐懼。
尹鬆目不轉睛盯著顧罡韜,生怕從視野裏消失,他嘴唇微張,鼻孔顫動。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旁嗡嗡作響,震著耳膜:“尹鬆,你必須向天起誓,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能向任何人講,我還活著,不要驚擾他們平靜的生活。”
顧罡韜所站的位置離尹鬆不足三十米,他直直地望著尹鬆,心裏默念著:尹鬆,人生這條路,你早早就走到頭了……到了另一個世界,再慢慢反省吧。
顧罡韜望著尹鬆那張依然英俊陽剛的麵孔,這張麵孔讓他的父母驕傲過,讓他的追隨者死心踏地地信賴過,讓那個美麗的歐陽曼至今對他忠貞不渝。他自然流露的氣質並不包含奸猾和邪惡,而是傲氣、雄霸和硬朗。究竟是什麽力量讓尹鬆走上了這條不歸路,顧罡韜絞盡腦汁也理不出頭緒。隨著時光的流逝,年齡的增長,尹鬆回到了妻子身旁,他以為就此尹鬆會洗心革麵,不,尹鬆確實打算洗心革麵,但是卻陷入了臭臭設下的圈套,然後,為了報複,也是為了報答顧罡韜的哥兒們義氣,終於在潼關犯下驚天血案……
在這荒漠灰色的河灘上,在深秋蕭瑟的冷風中,尹鬆被五花大綁著,像一座蠟像。尹鬆啊,在你旺盛的心跳就要停止的時候,靈魂能否得到一次最後的淨化?
現在,尹鬆和那些死囚們麵朝河麵跪成了整齊的一字形,隨著“預備——執行!”的口令落下,“砰——”的一聲,沉悶的槍聲響了,槍口裏冒出一縷青煙。一顆七點六二彈頭高速旋轉著打進尹鬆的後腦勺,從眉心穿出,爆起了一團血霧,碎骨和血漿飛濺開來,強大的衝擊力使他的身子一下就栽倒在草叢裏。顧罡韜清楚地看到尹鬆倒斃的那一刻,身子抽動著,而後蹬直了兩腿,腦袋狠狠地側向一邊。
已進入另外一個世界的靈魂,在河灘上留下了冰冷的軀體,驗屍後,被身著白大褂的人用擔架迅速抬出刑場。
擔架上的尹鬆從眼前抬過,顧罡韜清楚地看到,血和腦漿像鼻涕一樣從他額頭前的小孔裏溢出,他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趙小安感到一陣惡心,“哇”地一聲吐了出來。顧罡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夥計,完了,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