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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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屋裏靜寂一片。顧罡韜多麽希望郝唯珺像往常那樣,從某個房間的門後突然跳出來,捂著他的雙眼,讓他猜自己是誰,繼而趴在自己的背上,讓他背著在客廳裏學“豬八戒背媳婦”。那時,她的笑聲多麽悅耳歡暢啊!但此刻,這屋裏沒有一點兒聲響。顧罡韜撥打她的手機,裏麵傳出的依然是“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的聲音。在工作場所與應酬中的那種喧囂與此刻無人關心問候的落寞形成的反差,使顧罡韜有一種被分裂的錯覺。看著那一堆專為她買的生日禮物,一陣煩亂湧上心頭。顧罡韜悶著頭,掐滅那一直燃燒的煙蒂,走出了家門。樓下的夜市依舊紅火,顧罡韜信步而行,看看油潑麵,不想吃,看看餛飩,也沒有胃口,走著走著,不遠處傳來女人的叫賣聲,聽聲音有些耳熟,這使他放慢了腳步,循聲而去。
在夜市的一角,顧罡韜看到路燈下站著一位挺著胸脯叫賣的婦女,她身邊的小男孩拿著一條紅色的針織內褲,搖擺著招示行人。
他向前又走了幾步,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腳底像生了根似的邁不開步子。他認出她了,這叫賣的女人不是別人,正是淘氣和她的兒子貝貝!
顧罡韜眯起眼睛,屏住呼吸看了一會兒,忽覺喉管有脹痛的感覺。他萬萬沒有想到,整天辦企業、攜小蜜、出國考察參觀的趙天星,竟讓自己的妻兒過著這般淒慘的日子。望著可憐巴巴的淘氣母子,他真想立刻跑過去把她拉走,可是沉重的腳步怎麽也邁不動。他不想把自己的成功突然展示在她的麵前,那樣會使她難堪。想到這兒,他繞過人群,快步朝公司走去。
他站在辦公室的陽台上,叼了支煙,急促地踱著步子,刺人心肺的叫賣聲仿佛還在他的耳際回響。思考片刻,顧罡韜抓起電話,撥通了趙小傑的傳呼機,留言道:“請你速來公司,有急事。”趙小傑不愧是當過軍人,一會兒工夫就趕到了辦公室。
“顧總,您找我有急事?”
顧罡韜沒有吱聲,徑直拉他走到陽台上,手指著下麵的夜市說:“兄弟,不好意思,這麽晚了還請你來幫我做事。你看見從這兒數的第三個電杆了吧?”趙小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眯起眼,疑惑地點點頭。
“下麵站著一個叫賣針織品的婦女,你就說給單位買勞保用品,把她所有的東西全買下來。”他臉上顯出嚴肅的表情。
趙小傑苦笑道:“老板,買那玩意兒幹嗎?”
“叫你買你就去,記住,人家要多少錢就給多少錢,不許還價!”趙小傑是軍人出身,服從命令已成習慣。並且他早已從哥哥那兒領教過顧罡韜的脾氣,所以二話沒說,接過鈔票轉身便走。
趙小傑再回來,就把沉甸甸兩隻大蛇皮袋子扛回了辦公室。顧罡韜幫他放下袋子,像做成一筆大生意,滿臉堆笑地問:“喂,兄弟,那女的一定很滿意,他們娘兒倆走了嗎?”
“能不滿意嘛,嘴裏謝謝說個不停。她還掏出計算器要給我打折呢,我一激動差點兒說我們老板不許還價。”
“還算你聰明。她還說啥了?”
“她還手舞足蹈地對兒子說:‘咱今天站的這塊地方風水好,明天早點來!’”
“兄弟,明天想把你的工作暫時調整一下。”
“為什麽?”趙小傑睜大著眼睛。
“不要再問為什麽。”顧罡韜收回笑容,“從明天起,你上午休息,下午來上班,晚上不要回家,任務就是繼續采購她的東西,直到她不擺攤為止。”顧罡韜說得很認真,更讓趙小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老板,公司這些天忙得要死,買一堆這玩意兒讓老鼠生崽啊?您一定要買的話,康複路上多的是。”
“叫你別問你就別問,隻管照辦就是。”顧罡韜顯然有些激動了。
“老板,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買這些東西幹嗎?”趙小傑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似的走了。
淘氣是何等聰明之人,昨天夜市上遇到一位慷慨解囊的購物者,激動得一夜沒睡好覺。當第二天同一個男人再次拎著兩個蛇皮袋子離去的時候,她決定探個究竟。
她悄悄尾隨著,踮著腳尖,尾隨著那個男人進了院子,跟著他上了三樓,像貓一樣盯著他走進房間。淘氣緊隨其後立在門口,貓著腰,捂著“砰砰”直跳的胸口,貼著虛掩的門向裏麵望去。隻能看見一個高大的背影。片刻後,裏麵傳出了說話聲:“老板!這玩意兒實在不能再買了,過不了幾天,老鼠真的要在裏麵生崽啦!”她聽得出,是那位好心人的聲音。
“兄弟啊,你咋就不開竅呢?也難為你這個大營長了,被我指揮著跑上跑下,買回來一堆沒用處的東西。”顧罡韜把晾好的茶遞到趙小傑手上,表情嚴肅地說,“我原來是不打算給你說這些的,你知道她是誰嗎?她是我和你哥從小學到中學,又一起到農村插隊,在一口鍋裏攪勺把兒的同學,一個非同一般的同學呀!你看看她現在的日子是怎麽過的?”
“顧總,我明白了。”趙小傑小心翼翼地回應著。
“在我人生最痛苦的時候,她照料我,撫慰我,陪伴我。如今,她下崗了,我那位可惡的男同學,她的丈夫,那個混賬王八蛋!”說著,顧罡韜在班台上重重地擂了一拳。趙小傑抬頭剛要接話,突然愣住了。辦公室的門被猛然推開,進來的正是那位賣針織品的女人。
淘氣喊了一聲“罡子”,衝上去一把抓住顧罡韜的手。
顧罡韜扶著淘氣的肩膀,仔細端詳著:“嗯,怎麽棄工經商了?”
淘氣破涕為笑,伸手在他胸前搗了一下:“我就覺著怪怪的,真沒想到是你!”
顧罡韜用當知青說話時慣用的那種秘密語調悄悄地說:“鄉黨見鄉黨,兩眼淚汪汪,好了好了,別哭。”
淘氣回敬說:“真沒想到,我又栽到你手上了。”
這句話把顧罡韜逗笑了:“咱們誰跟誰呀,快坐快坐。”
淘氣也笑了:“你不應該當老板。”
“為什麽?”
“你應該當導演。”說完,她看看站在一旁偷著樂的趙小傑。
顧罡韜想找幾句溫暖的話來安慰淘氣,但又找不出合適的言語,隻是傻傻地笑著說:“緣分依舊,緣分依舊。”
他們四目相視,誰都不知道怎樣找出新的話題。淘氣沉默著,一綹黑發從耳邊垂下來拂在麵頰,她輕咬著下唇,眉頭鎖得更緊了,好半天才甩甩頭,望望顧罡韜,又望望放在牆拐角的蛇皮袋子,千言萬語終於化作一陣催人心肺的哭泣。顧罡韜不停地搖頭,一直沒有吱聲。麵對這擋都擋不住的、本不該如此但卻偏偏如此的結局,望著被愛情欺騙了的淘氣,他能說些什麽呢?他心中油然升起的是對老同學的愛憐之情。他打量著淘氣,那兩道挺秀而濃密的眉毛微鎖著,長睫毛半掩著那對平時充滿靈性而現在充滿困惑的眼睛,他從洗漱間裏拿出一條冒著熱氣的毛巾遞給她。
淘氣情緒稍稍有了緩和,她朝顧罡韜輕輕一笑。
顧罡韜無言,眼前的淘氣和二十多年前的淘氣重疊在一起,令他神思恍惚。
剛剛擦去淚痕的淘氣,臉頰又浮出了幾分昔日的嫵媚,隻是臉蛋不再紅潤,眼角多了一些細細的魚尾紋。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羽絨衣,普通得就像一棵草,但她優美的身材,樸素率真的舉止,又別具一番成熟女性的美麗。
淘氣向他訴說了離婚的前前後後,感慨道:“戀人的世界總是陰差陽錯,事與願違……我後悔在農村幹下的這樁天大的傻事,真的!說不完的傻話,做不完的傻夢!我甚至無暇顧及周圍的白眼,無暇顧及你和浩楠對我和他戀愛的看法。”
“自從他走出廠門,自己當了老板,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十天半月不回一趟家,一回來就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說我隻知道油鹽醬醋,都快變成農民了。他辦的廠從來就不讓我去,怕我丟他臉,甚至說我影響企業形象。後來我才知道他在公司養了個小蜜!”
“廠子倒閉了,他老實了一陣子,回家的次數才多了。這幾年,他沒拿一分錢補貼過家裏的吃穿用,全靠我那點工資。前一陣,我們廠連工資都開不了了,發了一堆產品來頂工資。”
顧罡韜用手撐著下巴,輕輕地說:“淘氣,你說的這些,我也聽到過,一直想找你談談,但情緒太亂,事情也多,始終沒有機會。總之一句話,我時常還惦記著你。你聰明、熱情,真誠。他趙天星要怎麽翻騰隨他去吧,隻希望你珍惜自己,好人終有好報,你要記著我的話!”他注視著她的眼睛,“你慢慢就會發現,世界很大,生活的路很長很寬,有一個趙天星讓你心痛,會有更多的朋友讓你快樂。淘氣,振作起來吧!”
淘氣沮喪地說:“這年頭兒,誰會拿咱下崗工人當回事?連貝貝的班主任都把班裏的學生家長分類了,當官的是一類,有錢的是二類,普通市民、工人是第三類,家訪的重點都放在前兩類。老師聽說我和他爸爸離異了,我在街上擺攤賣針織品,連我們家一次也沒來過。原來我看報紙,不理解啥叫弱勢群體,這下我才明白了,過去我們響當當的工人如今被劃成弱勢群體了。”
顧罡韜也看了不少書,正在思考一些問題,今天晚上碰見淘氣,把他的話匣子一下子打開了。
“淘氣啊,你不覺得一個社會的大部分成員都趨同於一種生活方式,這不太正常嗎?就說孩子的家長,整天背著氣管子給孩子打氣,要好好讀書,要上名牌大學,要出國,要進官場,最不行也要混個白領,沒一個人叫娃當普通勞動者。連勞動者自己都鄙視自己,認為藍領是沒出息的代名詞,這正常嗎?地球上有六十億人,應該各有各的活法,不能不顧一切都往一座樓裏鑽啊!”
淘氣坐直了身子,表情嚴肅地說:“說的是這個理。不過,我在這些問題上想得沒你那麽深。遠的不說,你當年丟下鐵飯碗下海,就叫我打心裏敬佩,你在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這應該算是一種境界了。”
顧罡韜說:“我的行為在大多數人眼裏可能不被理解,甚至有人說我這是瞎胡鬧,可我不這麽認為。我認為一個人最重要的是要有創造力,這不在於你讀了多少書,學曆有多高。就算是博士,缺乏創造力也仍然是個滿腹經綸的庸才。而一個富有創造力的人,可以把平庸的生活變得色彩斑斕。”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讓你見笑了,跟趙天星這十幾年,整天聽到的就是錢、錢、錢,到如今,混到這份上,還不如人家大孬呢!”
顧罡韜說:“他和我們一樣,都是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小人物,不同的是,他有能力化解痛苦,就像俗話說的那樣,沒心沒肺,渾渾噩噩地過著他的日子。真的,那種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而且總是沉浸在自己製造的神話裏。我想,這幾年是大孬這大半生中最輝煌的時候了,他有了自己的房子,娶了老婆生了兩個虎仔,心裏多滋潤呀!”
“你覺得大孬活得很幸福?”淘氣問。
“至少沒有我們這種沉重感,他的思維簡單明了,卻接近生活中最本質的東西。其實絕大部分販夫走卒都是這樣。他們對什麽主義、理論都沒有概念,甚至連想都懶得去想。他們隻希望過安定的日子,能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平平淡淡地來到這個世界上,又平平淡淡地離開這個世界。政治家們要做的,是盡量少折騰他們。”
淘氣驚訝地問:“你不會把我跟大孬劃等號吧?”
顧罡韜哈哈大笑:“咋可能呢?你聰明善良,人緣又好,我就不信你活不出個人樣來。”
淘氣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地盯在顧罡韜的臉上。他誠懇的語氣使她心酸,這心酸中又融入了一股力量,一種熱流。她臉上的表情漸漸活潑和開朗起來,她說:“就是和大孬一樣又咋樣?靠自己的勞動創造生活,靠自己的雙手吃飯,沒啥丟人的。”
“是的,這樣想就好。這樣吧,老同學,二十年前咱同吃一鍋飯,現在咱們還一起吃。”顧罡韜激動地站了起來,“從明天起,你就來我這兒,還和當年一樣,當我的後勤部長,咋樣?”
“不行不行!罡子,你下海也沒幾年,我不能拖累你。這麽多年了,你沒忘老同學我已經很知足了。”
“你看你,又跟我貧嘴。”顧罡韜沉下臉,“在我痛不欲生、捶胸頓足的日子裏,在咱們那小土屋裏,你為我攤過多少次煎餅,端過多少次洗臉水,洗過多少次衣服……”他用手在太陽穴上點了一下,“這裏全記著呢,也該知恩圖報了。就這樣定了,從明天起,你仍然是我的後勤部長!”
淘氣再次抽抽噎噎地哭起來,顧罡韜的這番話像春雨滲進龜裂的土地,在她的心頭奏響了宛若泉水叮咚的生命之歌。她終於抬起頭聲音顫抖地說:“罡子,你還是老樣子,一點沒變。隻要你不怕我給你添亂,那我就試試吧!”
顧罡韜溫和地催促道:“好了,天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淘氣坐在車內,顧罡韜坐在副駕駛座。司機是一個虎背熊腰的小夥子,顧罡韜側過身子問淘氣:“你認識他嗎?”
淘氣隻能看到他的側影,搖搖頭說:“不認識。”
顧罡韜說:“他叫墊窩狗,薑溝村我師傅的碎公子,你都忘了?”
淘氣驚訝地說:“是嗎?真沒想到!你咋能把他請來給你開車?”
“有啥不可能,他老爹當年教我趕大車,我教他兒子開汽車有啥稀奇?”
淘氣點點頭:“是呀,是呀。”她問墊窩狗,“你父親身體還好吧?兄弟幾個都成家了吧?”
“成了,沒一個打光棍的。”墊窩狗興奮地說,“現在的薑溝不是那時的薑溝了!現在農民不愁吃不愁穿,田裏的那點農活沒啥幹的,都機械化了。割麥兩個小時全搞定,種五畝地一個下午就結束了,所以大部分年輕人都進城打工來了。我運氣好,有俺罡子叔,現在開著這麽帥氣的車,感覺好得很!”
淘氣笑著說:“看這小夥子,出息多了,嘴又甜,真是罡子教出來的好徒弟!”
顧罡韜也笑著打趣說:“墊窩狗,平時見你沒這麽多話嘛,今兒咋還貧嘴得很?”
“平時對你的感謝沒機會說,今兒見到俺姨,話攢到這兒咧。其實也是我的心裏話。姨你以後有事用車盡管說,保證隨叫隨到!”
“不要姨長姨短的,以後在單位叫她陶部長。她以前在薑溝村的時候就是部長級別,現在是官複原職。”
“噢,明白了。陶部長!”
淘氣一聽樂了:“哎呀,罡子,你就會拿我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