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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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4年清明前後,盡管渭北高原還殘留著幾分荒涼,但黃河兩岸已經是春意盎然了。泥土中散發出麥苗的新鮮氣息,蕭瑟了一個冬天的樹梢泛出了濃濃的綠意。
    顧罡韜和古浪一起回到薑溝。
    伴隨著汽車引擎的轟鳴,顧罡韜的耳邊回蕩著齊浩楠的聲音:“不管你有什麽樣的煩惱和愁緒,隻要站在渭北的土地上,翻一次金水溝,走一趟黃河灘,心情馬上就會跟天空一樣晴朗了。那野茫茫的黃河灘,就像通了靈性,用一片片軟軟的草尖撫慰你,用一朵朵野花的馨香浸染你,用大自然美妙的歌聲安慰你——你能不快樂嗎?黃河灘的神奇可以征服任何人。”這些話是齊浩楠的心聲,也說到了顧罡韜的心坎上。渭北對他來說,應該是最珍貴的記憶。漫漫人生路,不管他走到哪裏,薑溝都會像影子一樣跟隨身後,和他形影不離。他的第一聲啼哭雖然在新西北,但他人生之旅的第一行腳印卻是踏在渭北的土地上。當他第一次和那些陌生村寨對視時,他讀不出一點鄉情和思戀。可現在就不是那回事了,隻要一閉上眼睛,它們就會浮現在眼前,和他默默相視。
    即使在經曆過二十八載滄桑的今天,他仍然能夠真切地記起黃河灘的風景。連日的霏霏細雨,將塵埃衝洗殆盡。片片坡麵疊青瀉翠,抽穗的蘆葦在微風的吹拂下往返起伏,逶迤的雲朵緊貼著蔚藍的天際。清風撫過草地,微微卷起她滿頭秀發,蘆葦叢的葉片簌簌低語,狗的吠聲由遠而近,若有若無,細微得如同從另一個世界的入口傳來。河灘萬籟俱寂,隻有黃河發出單調的濤聲。一群羽毛豔麗的野鴨,受驚似的從草叢中驀然騰起,朝湛藍的天空飛去,就在這樣的背景中,黛微一邊緩緩而行,一邊向他講述自己的故事。
    記憶這東西真有些不可思議,很多情景,幾十年後依然曆曆在目:那一雙冰冷的小手,那光滑的秀發,那冬日裏時常穿的燈芯絨外衣,那雙總是時時注視著他的眼睛,那溫婉輕柔的話語——隨著這些印象的疊湧,黛微的麵龐自然地浮現出來。隨之,她朝他轉過臉,甜甜一笑,微微地低頭,輕輕地點頭,定定地看著他的雙眼,仿佛在一片幽靜的林草裏尋覓稍縱即逝的小鳥的影子。
    這就是第二故鄉在顧罡韜青年時期給他打下的心靈烙印。
    歲月如風,人生如旅。他如同一個背上拴著一根繩索的孩童,在家鄉的泥濘山路上蹣跚,他知道,那根繩頭永遠深深紮在這片黃土地上。
    薑溝到了,顧罡韜顯得有些激動,走下車看了看手表,對古浪說:“一路上這飛車開的還可以吧?基本沒鬆油門。”
    古浪沒吱聲,應付著朝他點點頭。
    顧罡韜站在塬畔俯視著河灘,自言自語道:“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以前的模樣,還是那麽沉默而孤獨。跟你相比,我們追求成功,我們追求榮耀,但實際上我們什麽都不是,不值一提。”
    古浪魂不守舍地望著遠方,淚水溢滿眼眶。顧罡韜上前幾步,伸手摸摸他的腦門,關切地說:“哥兒們,受感動了?”
    古浪搖搖頭:“不,是進入角色了。”
    “角色?”顧罡韜用奇怪的眼神望著他,“我未來的大作家,你又要假設了?”
    古浪看了他一眼,沒接話茬。顧罡韜加大了腳步,古浪跟在他身後,保持有五步的距離。他很少看到顧罡韜穿戴得這麽整齊,隻見他旁若無人地走過一條小路,身上的黑色風衣顯得有點寬大,像是鬆鬆地掛在身上似的。但是在古浪看來,他比往常更有魅力,他的麵容堅定,顯示出逼人的威力。
    他們默不做聲地朝墳地走去。
    墳地在溝畔,背麵是黃土坍塌形成的模樣各異的崖壁斷麵。墳地周圍的麥苗已經遮掩了腳踝,幾棵零星散落的小樹在風中搖晃。顧罡韜摘下墨鏡,很自然地抓住古浪的手,拉著他向前走去。
    古浪有意在尋找話題,指著漸漸清晰的斷崖說:“你看那崖壁斷麵,我總在懷疑那是上帝瘋狂的結果。他揮動刀斧,昏天黑地地一陣亂砍,便給大地的胸脯留下這般巨大深刻的創痛。”
    顧罡韜用驚奇的目光望著他:“是啊,在這兒住久了,感慨自然會多。農民們祖祖輩輩守著他們的土屋小院,從幼年、少年、青年、壯年到老年,像崖畔的野草一茬茬地生,一茬茬地長,一茬茬地老,再一茬茬地死,不知不覺,地老天荒地變換呐!短短的二十多年,一股煙一樣地飄過去。插隊時曾經和我在麥場裏摔過跤的夥伴,似乎一夜之間就青絲變白發,禿頂的,駝背的,豁牙漏氣的,再看那不敢相認的臉,全都溝壑縱橫,就像那風雨剝蝕的崖麵。唉,不堪回首,腳下這塊土地不知重疊了我多少腳印。”他說著,環視著這熟悉的地方,在這裏他和黛微共同走過了一段艱辛的曆程,空氣中似乎還留著黛微特有的芬芳氣味,草叢上好像還留著黛微的體溫,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痛楚,眼角幻化出電閃雷鳴、驚濤奔湧的黃河……
    步行了大概十幾分鍾,他們來到墓地,顧罡韜微閉雙眼,撫摸著黛微的墓碑,一股冷氣直滲入他的心底。他怕淚水流出來,緊閉雙眼不敢睜開。他的大腦一片空白,甚至忘記了古浪的存在。這一時刻,他在為黛微的靈魂默默祈禱,他想讓自己的聲音劃破時空,傳入她的耳際。
    古浪站在顧罡韜側後方,他垂著頭,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然後緩緩走近顧罡韜,像理解自己的朋友一樣輕輕湊近他耳邊:“顧總,站在這兒聽我構思小說也許感受更深。”
    “應該是,應該是吧!”顧罡韜心不在焉地應答。
    “嗯,你能否提示一下,我那天講到哪兒了?”
    “你講到《野人傳》作者的孩子了。”
    “對。你想想看,這麽多年了,假如這個孩子……”
    “別假如了。”顧罡韜一臉陰沉,拍拍他的肩膀說,“這會兒我隻想一個人靜一靜。”
    古浪上前握住他的手使勁地搖著,仿佛要把他陰暗的胸腔打開,透進明媚的陽光。
    “顧總,請允許我再最後假如一次,也許它會讓你從痛苦的泥潭中拔出。”
    “拔出?開什麽玩笑!”顧罡韜用懷疑的眼光看了古浪一眼,“去吧,你不要亂攙和,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前頭的渠幫子上草厚,躺那兒養養神。”
    古浪抑製住將要噴發的情緒,搖搖頭說:“好吧,我不打擾你了。”
    顧罡韜望著他的背影遠去,轉身走到黛微的墓前。他先是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然後麵對墓碑,盤腿坐下。這一刻,他的心給悲哀撕碎了,被痛苦折磨的麵部抽搐了一陣,露出一絲陰沉而溫柔的顏色。
    “黛微,我又來看你了。”顧罡韜喃喃低語,靜默了很久,他才再次開口,“苦命的人啊,你知道今天是啥日子嗎?今天是咱倆分手的第二十五個年頭啊!我想你啊,黛微,說起來真怪,每年的這個時候,一連好多天心裏就開始犯潮,咋都睡不著覺。靜靜一想,我才明白過來,大概是你一個人太寂寞了,叫我來陪你說會兒話。”
    說到這裏,他用手掌抹一抹眼淚,點起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大口,一股濃濃的煙霧貼著他的腦門飄走了。
    “黛微呀,二十五年了,要不是老天爺太殘忍,把你從我的懷裏奪走,咱倆的兒子都該長成大小夥了,你說對吧?”他扔掉燃了一半的煙蒂,拽了一根幹草嚼在嘴裏,“我都想好了,再過上幾年,我要在這兒折騰點名堂,把這兒建成一個有水有花草的綠色家園,等浩楠、弦子退休了,也搬到這裏住,讓他們都來陪你。”
    顧罡韜根本沒意識到,古浪早已站在他的身後,聽到這些話,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滾落下來,四邊的景物都模糊起來。他擦了一把眼淚,望著顧罡韜寬大的背影,心裏喃喃道:“他是我的父親,天底下最好的父親。”
    古浪擦幹了臉上的淚痕,輕咳了一聲。顧罡韜緩緩地轉過身來,清了清嗓子問:“你啥時候過來的?”
    古浪沒吱聲,上前輕輕攙扶著他的肩膀。顧罡韜的腿有點發麻,扒著他的手臂緩慢地站起來。
    “咋了?你又走火入魔了?”
    “不!”古浪搖搖頭說,“觸景生情,這個時候再來構思我的小說,才會更感人。”
    “你瞎說什麽?”顧罡韜抬高嗓門,“難道你以為我會相信你那些莫名其妙的混賬話?”
    “您想我會如此殘忍麽?”古浪輕輕地說,“我本不想打破您現有的生活格局,是您發自心底的呼喚激活了我的靈感。”
    顧罡韜一臉茫然,古浪也靜默不語,雙方都在抑製著一種激情,對顧罡韜來說,那是一種地老天荒的痛苦,一種徹骨的思念;對於古浪來說,卻是積蓄了二十五年的情愫,他要打開這道閘門,但是閘門重若千鈞。
    古浪破天荒地點燃一支香煙,狠狠吸了幾口,猛咳了一陣,隨後扔掉香煙,拉開夾克衫的拉鏈,從裏麵的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打開,抽出幾張尺寸不一的照片,他把照片拿到顧罡韜麵前,手在顫抖。
    “我沒有編故事,後來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您看看這些。”
    顧罡韜一把奪過照片,一張張看下去,臉色突然變得蒼白,逐漸,他的手也顫抖起來,開始大口地喘氣,眼睛發散出狂野的光。
    第一張黑白照片,是黛微抱著兒子的合影,看起來是周歲時照的,兒子笑得可愛,黛微滿臉溫柔,隻在眼睛的深處透露出深深的憂傷。第二張是兒子上小學時的照片,留著小平頭,一身天藍色運動服,戴著紅領巾,這個模樣跟顧罡韜小時候幾乎分毫不差。還有黛微的幾張照片,最新的一張似乎是不久前照的,應該是在家裏,黛微坐在藤椅上,麵前的茶幾上放著一本書,光線從窗外照射進來,斜斜地打在臉的側麵,襯托出一位中年女性的無與倫比的韻致。
    顧罡韜看完照片,把眼睛挪到古浪身上,狠狠地盯了片刻,他想說話,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能說出來,隨即無力地癱坐在草地上。
    古浪一個箭步上前扶住父親。顧罡韜雙手捧住腦袋,沉默著。這一刻仿佛無窮無盡,終於,顧罡韜鬆開雙手,抬起頭,他看著古浪,嘴裏喃喃自語:“這都是真的?是真的?你說!”
    他猛然站起,雙手如鷹爪般嵌入古浪的雙肩,使勁搖晃著:“兒子,你是我的兒子!”
    古浪早已泣不成聲:“爸爸!”他撲進父親寬闊的懷抱。
    “兒子,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他緊緊將他抱住,仿佛怕他隨時都會消失。
    一陣野風吹來,將兩人帶回現實世界。古浪扶著父親坐下,顧罡韜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緩緩說道:“兒子啊,你真會打啞謎,要不是帶你來這兒,還不知你要假設到啥時候呢!”
    古浪低頭凝視自己的手,強忍著不讓淚水滑落,但是晶瑩的淚珠還是沿著他蒼白的麵頰滾落下來:“爸爸,你知道我喊出這一聲是多麽不容易嗎?它整整在我肚子裏憋了三年啊!”
    顧罡韜把手搭在兒子的肩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似乎不相信坐在麵前的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與此同時,他隱隱聽到一個輕柔的聲音:“罡子——看到了嗎?站在你麵前的就是我們的兒子——顧浪。”
    顧罡韜抹去臉上的淚花,聲音哽咽地說:“兒子,你真是一個神奇的螢火蟲。你,你給爸爸再造了一個世界啊!”
    古浪眼睛直直地望著顧罡韜,生怕從他的視野中消失。
    太陽已落在西邊的塬頂,晚霞的餘暉像瀑布般朝無際的田野傾瀉下來。越野車開動了,顧罡韜望著車窗外麵,綠油油的田野,引黃灌渠,暮歸的老牛……在他模糊的視線中一一消失,車子迅速在黃土路上滑過去,卷起滾滾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