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紅杏枝頭鬧(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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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被引到廳子裏,趙雍陪著蘇禧一起見的。蘇禧眼瞧著這對隻曉得靠賣外甥女換錢財的夫妻,臉上擺不出來什麽好的表情,哪怕一聲舅舅也喊不出口。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而今眼前擺著笑臉的人遭了冷眼,廳子裏氣氛不免尷尬。可坐在上首的趙雍渾然不覺,嘴邊慣常淺淺笑意,客客氣氣命人奉茶。
    他斜睨正僵著一張臉的蘇禧,倒覺得稀罕。從來見得多她低順的樣子,這樣子臉上不留一點情麵,是頭一回。如此看來大概真的……半點兒美好回憶都沒有了。
    丫鬟奉上茶,廳子裏卻長久沉默著無人開口說話。趙雍這位王爺坐鎮,旁的人是不好隨便搶了話。許瑩繡的舅舅和舅母幾度交換著眼神,試圖打破僵局。
    一盞茶過後,是許瑩繡的舅母先一步發話,視線落在蘇禧臉上。
    她笑著喚了一聲:“瑩繡……”
    蘇禧聞言抬眼瞥過去,手中才剛剛端起的茶盞又擱下了,“嗒”的一聲,像預示著什麽事情成為定局。她先看許瑩繡舅母,再看許瑩繡的舅舅,卻是憮然而笑。
    “葉大人,葉夫人。”蘇禧用疏離的稱呼,一如外邊其他人那樣喊他們,字字清楚說,“許家的姑娘,八歲死了一回,十五歲死了一回,去年又死了一回……”
    “如今在你們眼前的,是人是鬼且不清楚。”蘇禧臉上笑著,但冷眉冷眼將話挑明,“我早當自己孑然一身,無親無友,反倒來去自由,隻攀不起葉府高枝。”
    許瑩繡的八歲、十五歲和去年經曆過些什麽事,他們都清楚。這樣的話說出來,是要斷絕關係的意思。許瑩繡舅母豎眉大駭道:“怎能這樣同你舅舅說話?”
    “這兒隻有葉大人和葉夫人,何曾有舅舅?”蘇禧不動聲色的反駁,又笑,“原以為不必說,誰都心中有數。既然要說,索性說個明白……”
    趙雍在旁邊聽了半天,此時方摁住了蘇禧的手,是想阻止她說下去的意思。因這突來的肌膚相觸,她的確頓住了,可抽不回手,不得不任由趙雍這麽摁著。
    握在手裏是膩滑觸感,他垂著眼,看她蔥白一般的手指,細看之下,會注意到有淺淺的疤痕。趙雍去看蘇禧,笑:“本王也不曾聽說過,你有個舅舅在鄴京。”
    蘇禧低首道:“是沒有的,王爺自然無處聽說。”
    “卻也無妨,”趙雍似真似假說,“往後自有本王護你,總不叫你受了委屈。”
    話是說給許瑩繡的舅舅舅母聽的,又仿佛也是說與她聽。蘇禧眼裏是不確定,瞅著趙雍,分辨不清楚,輕輕抿唇。在這之前,他們沒有商量過要做什麽配合。
    “王爺,這……”許瑩繡的舅舅有話說,又不敢說,憋成一句,“這實在……”
    趙雍握住蘇禧的手,覷他一眼,仍是笑:“本王似乎在別處也見過你。”
    輕飄飄一句話出口,便鬧得許瑩繡的舅舅心頭一凜。譽王尋常出入的地方,都是些什麽地方,他們在別處見過……是暗指他在外頭其實也有些風流韻事了。
    “若是本王沒記錯,應該是醉芳樓?或者百花樓?”他閑閑說著,“誒?記不清楚了,但總歸是其中一處。倘若下次再見,倒可以一起喝杯薄酒。”
    許瑩繡舅舅和舅母同時臉上一白。
    一個是因為忽然間被揭穿,一個是不曾想丈夫背著自己在外頭還有這些事。
    打蛇打七寸,蘇禧發現趙雍這個人蔫壞的。
    他難道不清楚,許瑩繡的舅母向來有十分的厲害?她哪怕同樣知道這些,也不好拿來做文章。但是這種話,獨獨從他口中說出來太有信服力,根本不叫人懷疑。
    廳裏一眾人正當相對無言,一隻白兔子蹦了出來,就在廳門處。趙雍瞧見,正趕上不想繼續陪坐,手中用了點力氣,拉著蘇禧和他一道站起身。
    “你這兔子定是餓了才自己尋過來,”趙雍笑說,“走,本王陪你喂兔子去。”他帶著蘇禧撇下廳裏的人,彎腰抄起地上的兔子,另一隻手牽著蘇禧徑自走了。
    今天見過這兩人,蘇禧便讓許瑩繡同她的過去徹底斬斷。走出廳子,趙雍也沒有放開她的手,牢牢的握住,依然是不叫她有掙脫的機會。
    他們沿著抄手遊廊一路走到後花園,趙雍才鬆開了蘇禧,也將兔子放到地上去。他轉頭看她一眼,觀察著她的表情,問:“心裏可是覺得難受?”
    蘇禧搖搖頭,又點了下頭,笑一笑:“明知道不該軟弱,還是這個樣子……”頓了頓,她說,“方才,多謝王爺了。”是在謝他充當一回她的靠山。
    趙雍收回了目光,沉吟著,想她在廳子裏說過的和沒有說出口的話。八歲是她父母離世,十五歲是她被迫出嫁,去年……她說自己死了一次又一次。
    那時候不讓她繼續說下去,是不想她將這些過去挖出來同他們對峙,無異於是自己將血淋淋的傷口扒開給人看。但現在,趙雍問:“你原本想和他們說什麽?”
    蘇禧皺皺眉,輕聲道:“是想同他們說,妾身不曾與他們有任何的虧欠。”
    良久,趙雍斟酌著,問了一句:“以前,有過輕生的念頭?”
    “嗯……”蘇禧半晌才答應了,“很多。”
    她低眉一笑,卻滿腔酸楚:“有時會想,死也無人可惜,反而覺得要活下去。”
    後花園有風,吹得她頰邊碎發晃動,一雙眸子卻閃著倔強之色。趙雍從丫鬟手裏拿過了鬥篷,幫蘇禧披上:“走一走吧。”話音落下,他已拔腳往前去。
    蘇禧安靜跟在趙雍的身後,丫鬟隨從們自覺落了一段距離跟著。他們在後花園裏麵漫無目的走著,各自懷揣著心事。蘇禧感覺到趙雍有話想說,便耐心的在等。
    “我的胞妹十六歲便去了。”自趙曦死後,趙雍幾乎不會在人前提起她。
    蘇禧走在趙雍的身側,微微偏過頭,看他:“壽安公主?”
    趙雍自嘲的一笑:“你記得,有些人卻早就忘了。”
    蘇禧說:“妾身往前曾經聽聞過,壽安公主有傾國傾城之貌……”
    “十六歲,香消玉殞,便是什麽都沒有了。”談及這些,趙雍眉眼沉沉。
    蘇禧不知要如何安慰,一時噤聲。
    趙曦的命運悲慘,源於她那張臉,許瑩繡與她同病相憐。蘇禧最初賭趙雍邁步過去趙曦的這道坎,賭得很對。那是他的一處軟肋,比預想的更加好拿捏。
    一直走到幾株光禿禿的桃樹前,趙雍停了下來。隔得兩步距離,蘇禧在他身後也站定了。她看到趙雍轉過了身,眼睛隻望住她:“想好了嗎?日後什麽打算?”
    蘇禧怔一怔,說:“還未想好要去何處……”
    “若未想好,不如留下來。”趙雍看著她,說,“這裏,便是你的容身之所。”
    話沒有說得十分明白,留有餘地。
    但他希望她留下,和她自己想要留下來,畢竟不大一樣。
    見蘇禧定定看著自己,趙雍微笑,似乎想要拿話消除她的疑慮:“你我這出戲還沒有唱完,須得累煩你多一陣子,還望許姑娘見諒。”倒說得什麽都是做戲了。
    王府的美人們被送出去安置妥當,外頭早在傳譽王被一個小娘子迷得神魂顛倒,正是那位小寡婦。可當初那麽做,合該預料到這般結果,何必單獨說這樣的話?
    隻是趙雍這麽個說法,蘇禧看著是相信了,沒有其他的想法。
    她點一點頭,悄聲說:“不礙事的。”
    送蘇禧回到屋裏,趙雍便去了書房。蘇禧自己待著,借係統做實況轉播,看許瑩繡的舅舅和舅母回到葉府之後的雞飛狗跳。閑也是閑著,她當了一回吃瓜群眾。
    眼瞧著許瑩繡的舅母舉著剪子要去剪了許瑩繡舅舅的命根子,嚇得許瑩繡舅舅捂著褲襠四處亂竄,蘇禧差點沒忍住笑出聲。惡人自有惡人磨,不完全沒有道理。
    在別院裏,趙雍遭遇刺殺一事,到最後是不了了之,沒查出個正經結果。趙賢為安撫趙雍,賞賜他許多的金銀珠寶,一大半的東西,又被轉手送到蘇禧這裏來。
    都是值錢的寶貝,雖然過去見得多,但是現在有了,自然要好好的存放。要不是任務限製,她覺得自己就這麽卷錢跑路了也還不錯。
    臨近三月,皇帝趙賢吩咐下去準備春獵一事,趙雍須隨行去往皇家獵場,離開鄴京一陣子。蘇禧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小寡婦,沒資格跟著,便到寺廟求平安符。
    趙雍遭遇過刺殺,沒有查出幕後指使,那麽她擔心他這一次出去要有事,提前去廟裏拜一拜、求個心安也是順理成章。出門的時候,她身邊也跟了婆子和丫鬟。
    蘇禧在隆恩寺替趙雍求好了平安符,從殿內出來,還未走出去幾步,被人故意攔住了去路。她麵前一名穿著錦衣華服的男子,猥瑣的目光在她身上來回的遊走。
    哪怕她臉上戴著麵紗,擋去大半容貌,仍輕易的被盯上了。同一時間,1984告訴她,這個其實專門奔著她來的人——正是皇帝趙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