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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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 老鐵樹謝九郎大概是因為第一次開花所以還有些不適應,入夜後腹痛難忍, 折騰了半宿方才在隨行巫醫的多種努力下止住了他那洶湧奔騰的肚子(腹瀉)。
第二日一早,當阿寶一身白底鑲金邊的騎裝打馬來到他的使館前時, 九郎披著件草青色的寬大道袍,頭頂高冠, 臉色暗淡蒼白,一夜之間整個人仿佛更清減了些, 更像是要羽化登仙的人。
阿寶愣了愣,決定放棄原本打算帶九郎上北麵天山草原看龜茲的百姓牧馬放羊這等極其凡夫俗子接地氣的活動, 她讓人準備了一輛具有龜茲特色的圓頂四方馬車,直接將九郎拉到了距離王城四十公裏以外的蘇巴什故城。
蘇巴什故城其實並非是自然形成的城鎮,而是離它不遠處的整個西域最著名的超大寺院——照估厘大寺的附屬城。
這座城以塔寺為主, 供修建照估厘大寺的工匠和前來參觀禮佛的信徒食宿。
在一處隻有一間正房, 兩旁各有一個小開間, 院子裏搭了葡萄架, 種植了鮮花的普通民宅中, 一位身穿黃赤點淨無袖僧衣,身量八尺, 極瘦,淡灰色雙眸,下巴處微翹削尖, 具有典型歐羅巴人種特色的僧人接待了九郎。
一看到那名震西域的大德高僧, 阿寶便忙不迭的小碎步跑過去, 作揖,低著頭乖乖巧巧地喊了一聲:
“羅什大師。”
高僧羅什微笑地摸了一下阿寶的額頭,目光卻是望向後麵的謝九郎等人的。那份超然的儒雅睿智乃是九郎平生罕見。
九郎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要是遠在洛陽城中各種酒肉穿腸肚的清虛真人見到這西域的羅什大師不知會不會有一種‘李鬼見李逵’之感呢?
恰在這時,阿寶亦突然轉過頭來望著九郎,大大的淡藍色的眼睛裏有敬仰,有欣賞,還有一種近乎於濡慕的東西……
九郎長眉一抖,這都是些什麽鬼?
緊接著便見阿寶極恭敬地將羅什大師領到九郎這邊來,一番官方引薦後,然後拍拍屁股走人了。
她就這麽走了?
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謝九郎就稀裏糊塗的被羅什大師帶領著,先轉了轉蘇巴什故城,然後從西寺大門進入聞名遐邇的照估厘大寺,在方形甕城中拜了釋迦摩尼像,又在主殿後方的小殿中看到那塊傳說中印著蓮花生大師腳印的巨大玉石。
穿過昏暗而狹長的奇怪走廊,明悟一生的愛憎會、怨別離,直至盡頭的受戒台。
在供奉著地藏王菩薩的殿堂中,觀賞繪有八大地獄之苦的四麵壁畫,知何種罪惡入何種地獄,受什麽樣的刑律,探討來世和今生……
有那麽有一瞬間,謝九郎突然也有一種世事如浮雲、萬法皆空的超脫之感。
可是在那片思想的無限虛無中,一個胖乎乎的小娃娃的臉兀然出現,爛漫嬌憨生動無比,爾後就慢慢變了樣,眉如黛掃,眼睛像圈著兩汪碧藍色的幽潭,小巧的唇一勾,秀挺的鼻梁讓她在媚意中又多了幾分讓人不可褻瀆的清麗……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謝九郎的心中從來都做不到四大皆空。
前世他渴望那個最高最高的位置,渴望天下萬事萬物盡皆匍匐在他的腳底。
經過幾十年遊魂孤鬼生涯,看盡世間生離死別大悲大痛,這一生他不攀權勢、慕富貴,一身道袍,兩袖清風,世人都說他要‘羽化成仙’,可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渴望掉落下來的,想要在最平凡之處,得到一份溫暖的細水流長……
而那顆小種子在多年以前,由一個胖乎乎的,看似憨傻實則精靈的小娃娃在那一夜夜裏抱著他的手臂,毫無顧忌地貼著他睡的時候,就種下了……
九郎擺擺頭,收回遐思,抬眼的時候正見羅什大師以一種高深莫測的神情笑眯眯的看著他。
也不知,這羅什大師這樣看他有多久了?
或者說,他走了多久的神?
“萬法緣生,皆係緣分;種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少師是紅塵中人,然紅塵中亦但許有高僧,何處不紅塵?何處無佛陀?何時、何事、何處不修行?少師去吧,夏侯嘉寶這會兒大概是在慈氏菩薩殿中,那孩子每次來都愛呆在那裏,說隻有笑口常開的慈氏菩薩才不讓她害怕。”羅什大師對九郎說道。
九郎望著對方那雙仿佛能夠看透一切的淡灰色眼睛,倒也沒有心事被勘破的羞惱和窘迫,反而對著大師恭敬地一揖,爾後坦然地問道:
“隻有慈氏菩薩不讓她感到害怕,難道別的菩薩像就都讓她害怕嗎”
羅什大師亦對著九郎雙手合十,幽默地笑笑:
“別的都怕。”
在九郎仿似寵溺般的搖頭淺笑聲中,羅什悄然離去。
好奇怪,他明明看到了這位來自洛陽的謝少師身上的帝王命格,可是如今卻紫氣盡散。
上一次年關,夏侯嘉寶來這裏時也還是貴不可及的天生鳳命,這一次來卻隻剩下尋常的福壽……
就像多年前突然歸國的王族宗室女帛英,人仿佛還是那個人,卻又似換了人……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大概隻能應作如是觀了……
龜茲,相府。
年近中年,臉上的線條愈發冷硬威嚴的殷鐵三抱著一個黑漆彩繪木盒站在垂花門處,脖子伸得老長,像等待著什麽人。
伴隨著一陣兒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殷鐵三瞬間收回了脖子,恢複一貫的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
“這麽快就做好了?”
轉眼,帛英一襲繡著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的龜茲相服來到殷鐵三身邊。在她身後跟著一個矮瘦精明的老管事和一位五官端正的女官。
帛英向身後的兩個人擺擺手,示意對方先下去。
然後身子一側,對著殷鐵三做了個‘請’的動作。
殷鐵三略感局促地摸摸自己的大胡子,然後跟著帛英進入內院。
“雖說工序上比別的物件複雜些,也更精細些,但相國的圖畫得明白,趕了趕也就做出來了。” 殷鐵三一邊走一邊解釋道。
帛英回頭瞅了她一眼,打趣他:
“怕是昨夜一整夜都不曾闔眼吧?”
“嗬嗬……”殷鐵三訕訕地笑笑。
“其實可以不用這麽趕的,即便謝少師趕著回洛陽,那也要待見過了陛下,方才能帶著阿寶離開啊。”帛英又道。
謝少師來龜茲已經第二日了,王宮裏都沒有設置歡迎大旭使者的晚宴,蓋因前兩日龜茲王白池在寵妃罕古麗的宮殿中突然暈厥,現在人雖醒了過來,但卻不良於行,說話也不利索。
殷鐵三走著走著突然停了下來,頭垂著,語氣低悶:
“阿寶畢竟是你養了十年的嬌嬌,真的就這樣讓謝少師帶去洛陽?以後什麽時候回來?或者不再回來?”
帛英亦停下腳步,她抬頭望了望湛藍如洗的天空,慢慢合上了眼。
“鐵三,我上個月不小心撞破的胳膊到現在還沒有好,就連已經愈合的皮膚也開始有些潰爛……”
“可曾看過醫官?”殷鐵三幾步奔到帛英身前,焦急地盯著那張明豔的側顏。
帛英慘淡笑笑:
“用過了一些藥,卻始終不曾起到什麽效果。鐵三,我說過我不屬於這裏,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卻強行留在這個世界,終將會被這個世界所排斥的。這大概就是我的老家老人們常說的那句‘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我非這方人,這方水土自然也養育不了我。”
“所以你便讓謝少師將阿寶帶走?”殷鐵三問。
“本來是不需要的,畢竟蘇力和阿寶自小便要好,蘇力又是我看著長大,本來是青梅竹馬的一對,這一次國王突然出了意外,蘇力的那些動作未免急躁了些,我便反而不放心了。不管阿寶將來嫁給誰,是漢地的儒雅文士,還是龜茲的打馬英雄,回洛陽認認祖宗,多兩三個親人後盾,終歸是好的。”帛英答。
殷鐵三看著眼前這個不同於他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子的帛英,看她這十年活得同她那張臉一般明豔生動,看她一步一步地位極人臣做到天下女子之最,如今卻變得這般無力和悲觀……
殷鐵三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心口處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沉重感。
誰能想到,他這顆被謝九郎安插在西域的釘子有一天竟然會和讓西域和龜茲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實現國富民強的一代女相成為知己?
他本來是監視她的,她竟也知道。
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起,他們開始像朋友一樣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