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後

    雲色微漾，恍若無痕。

    一望無盡的金黃原野上，秋風蕭瑟，吹拂著淡黃色的草叢搖曳生姿。落葉鋪陳，帶來些許枯燥之感。

    馬蹄聲漸近，一道身影手執馬韁，縱馬馳騁在曠野上。

    隻見他彎弓盤馬，利矢如流星般劃過天際，射向遠方。

    ……

    明眸正靜靜遠望著那個曠野上的男子，似有迷茫之色隱隱浮現，一時間竟是思緒萬千。

    曾幾何時，他隻是她的洵哥哥，雖是大武尊貴的殿下，卻從未有半分殿下的架子。

    數年未見，但昔日留影尚存心間。他亦似變了許多。

    當幼時記憶的影子，與麵前的英挺男子漸漸重疊。雙眸中，一抹煙波之色無痕斂起。

    馬蹄聲清脆急促，漸漸臨近。馬背上的男子大喝一聲製住駿馬，隨後輕捷跳下馬鞍，一對眼目帶著些疑惑，看著俏立在草叢中，亦靜靜看著他的少女。

    “熙……妹妹。”在他錯愕間，神色仿佛有了瞬間的凝滯。

    但那一對英挺濃眉下，眼目卻已徐徐放沉。

    “你……怎會……”

    少女微怔，眸子中似乎蘊含著某種情緒，然後輕輕低下頭去。

    男子大步向前，濃眉稍揚，滯澀般看著麵前清麗絕倫的少女。

    算來自那日起，已六年有餘。即使變化很大，但他仍是一眼認出。

    “洵哥哥……”少女低聲囁嚅，“熙兒隻是來……看看……”

    她微微抬起頭，秋水般的眸子閃亮，有些怯生生地看著麵前男子俊朗卻稍帶著些粗獷的線條。

    瞳孔中映出的，那道依稀熟悉的影子。麵前的男子無疑是成熟了太多。昂藏七尺，胸膛橫闊，麵容宛如刀刻般剛棱，散發的氣息亦是內斂平和。

    唇頷上的細密髭髯輕微抖動著，似在彰明著些什麽。

    “哎……”武洵一聲長歎，不易察覺地搖頭，“一個女孩子人家，怎敢一人獨來此地，也罷，我……兄長送你回去吧。”

    她螓首輕搖：“不必了……熙兒隻是……隻是想看看，爹爹……爹爹還在外麵等著呢。”

    “既是如此。” 男子擠出一絲微笑，“那便快回去吧，休讓林大人多等。”

    收起有些冷淡的言語，便欲抽身離去。

    但那似是無處安放的眸光，卻因一抹掠過的幽碧水光而驟然僵直。

    耳畔中落下的，是一道斷斷續續的泣音。

    “洵哥哥……真的……真的很想念你……”少女盈盈染淚，點點晶瑩灑落。

    柔軟嬌軀入懷，帶著輕柔的泣聲，亦帶著少女的獨特芬芳。武洵身軀微微一震，不由得下意識退後了幾步。

    但他很快感受到了那淺淺流露的期盼，還有欣喜。他高大的身子稍作抗拒，最終也隻能輕輕苦笑。

    伸手扶住她的肩膀，閉眼感受著胸前不斷鋪開的濕潤。

    ……

    很快，臉頰緋紅的少女，羞赧萬分地落荒而逃。

    看著少女遠去的背影，武洵怔怔地立了半晌。

    他緩緩摸向自己的麵龐，麵色沉寂無瀾。

    ……

    “參見王上。”為首的紫袍官員單膝跪地，握拳於胸行禮道。

    王袍身影緩步走下車乘，冷厲麵目上不禁展露柔色。

    官員恭敬起身，而明黃身影則是緩步上前。他頭戴王冕，衣著華麗，麵容透著有威儀之色，兩鬢卻有些微白。珠簾垂下，一頭黑發整潔地梳在腦後盤起。

    武桓含笑道：“林相，今日怎有興致前來。”

    “臣不敢。”林浦拜道。

    武桓擺手道，“無須拘禮，你我二家乃是世交，此處非乃朝堂之地，無需拘束。”

    言罷，他帶著些笑意道，“聽聞今日林相可是帶著千金前來？”

    “小女頑劣，臣實在是拗不過。”林浦苦笑道。

    “嗬嗬。”武桓也隻是輕輕一笑。“本王今日也隻是來看看殿下。林相且稍稍等候。”

    ……

    一座山坡上，武桓佇立在金黃枯草中，遠眺著那一片無盡曠野，還有遠處的點點群山，隱沒於雲霧繚繞之中，忽隱忽現。

    這種感覺，他很喜歡。

    不知何時，他的身後出現了一道單膝跪地的甲胄身影。

    武桓背對著他負手而立，半晌後麵無表情道：“如何？”

    那人恭敬道，“殿下習武刻苦，進步可謂神速，微臣不敢有絲毫懈怠，督促殿下日夜習練。”

    武桓微微點頭道：“不錯。”

    他眺望著那道縱馬離去的身影，眼中忽然流過一抹莫名之色。

    “王兄。”他低吟道，“臣弟止於此矣。”

    “回宮後，召殿下。”他向身側吩咐道，眼目仍未移開。

    殘陽、群山、曠野，也似凝視著他。

    ……

    咣！

    杯盞碰撞的脆亮之聲響起，一處內室，武桓坐於主位飲酒，而其下正是緩緩端起酒樽的武洵。

    “洵兒……你……也算是……長大了，”武桓一口飲盡，醉意朦朧地看著其下那道英風勁氣的身影，帶著些感慨道。

    武洵掩起衣袖，端起酒杯，仰脖喝了下去。

    酒液甘冽，餘味雖是辛辣，又似乎有些別的味道。

    “敬王叔，”他執杯致意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武桓放懷笑道，似是欣賞以及滿意的看著奉酒的男子。

    “好，好……”他笑道，“年少風華，不愧為我武氏男兒。”

    武洵聞言微微垂目：“王叔謬讚，這些年來王叔不遺餘力的教導。洵兒萬分感激。”

    武桓笑著點頭道：“今日……你我……當飲一醉方休！”言罷，吩咐著內侍繼續推杯換盞。

    身旁那武官有些感慨的看著這一切，這位冷言厲行的王上素來對人不假辭色，隻有殿下在的時候態度才會緩和一些。

    而殿下，怕也隻是大武唯一一個敢於當麵悖逆他的人。

    少頃，酒過三巡，武桓有些踉蹌地起身，在武洵疑惑中走下主位。

    “洵兒。”他撫摸著頷上的須髯道，可有興陪王叔走走？”

    武洵英俊的麵龐閃爍了一下，他緩緩起身，任著武桓拉著他的衣袖走出內室，而身旁軍士也即刻相隨著。

    酒氣上湧，他的麵頰也揚起一抹紅暈。

    天色已為昏沉所覆，夜幕亦是籠罩而下，大武的王城點起了燈燭，柔和的光暈鋪展開來，仿若輕紗般迷蒙。

    武洵緩步走在那青石大道上，卻眺望著遠方那高高的紅色城牆，還有其上持矛駐守的兵士。

    他搖了搖頭，輕輕垂首，似是心有所動。

    在王城大道上走了些時候，一片寬闊的廣場赫然浮現，映入眼目。

    廣場其上，數千兵士全裝慣帶，有或持槍，有或執戟，凜然而立。

    穿過幾條長廊，二人登上一座高台，俯視著其下之景。

    幾名武官嗬叱著軍士，隨著號令聲，軍士整齊劃一地操練著。

    武洵眉頭微蹙，看向了一旁的武桓。

    武桓仿佛未聞般，他帶著醉意撫摸著那豎立的長戈，還有那飄立的大武旌旗。

    “洵兒。”他大笑道，“看我這大武之師，可謂雄壯？

    武洵沒有應聲，隻是有些出神地盯著那青石廣場上的數千兵馬。

    半晌後，他沉默道，“王叔如何打算？”

    “嗬嗬。”武桓笑道，卻並沒有直麵回答，他隻是背過身去。

    良久，忽然輕歎道：“洵兒，你今年算是不小了吧。”

    武洵有些茫惑地抬起頭，看著那道負手而立的身影。

    “本王之意……”武桓微微偏頭，悠聲而笑，“亦至談婚論嫁之年。”

    武洵搖頭道:“王叔……”

    “哎——”武桓抬手製止了他：“本王若作主將林家千金許你，你可願意？”

    他雖是發問，卻有不容置疑般的味道。

    見到武洵欲言又止，他不禁展顏道：“本王素有所知，你二人自幼青梅竹馬，我二家又乃是世交，可謂天作之合，有何不可？”

    見到武洵低下頭去，他微微一笑。似是寬慰般拍了拍武洵的脊背。

    “王叔。”武洵低聲道，“洵兒隻是覺得，為時甚早。”

    “嗬嗬……”武桓也隻是一笑。

    深藍色的夜空下，兩個身影屹立在高台上。那麵赤紅的旌旗飄揚著，遮住了一輪明月。

    ……

    宮闈內院之中，層層綠林環繞掩映，幾座小橋流水，一座椒房之殿赫然顯露。

    紗簾帷幕下，武桓閉目凝神，盤坐在內室床榻上，而身旁，一位宮裝美婦悄然坐在其側。

    似是沉思良久，武桓緩緩睜開雙眼，目光投向了身側的王後。

    “禦醫說如何？”

    王後身軀微微一震。她有些虛弱的麵頰上浮起了一抹紅暈。

    “王上，禦醫說……讓臣妾靜養。”

    武桓淡漠的眼神掃過：“好，很好，既然要靜養，夜幕已深，王後還是早些歇息吧。”言罷，他緩緩起身。

    王後黯然道，“臣妾……臣妾隻是想多陪陪王上。

    武桓掃了一眼身材嬌弱的她：“王後，你不便過多勞累，本王有些煩躁，隻是想出去走走罷了。”

    “王上……”王後輕輕握住了武桓的手，攀上了他的肩膀。

    感受到溫玉入懷，武桓冷漠的眼眸中卻掠過一絲陰沉，但也未有所抗拒。

    “讓臣妾陪陪您吧。”王後溫柔似水。

    武桓的動作停了下來，麵上似乎蒙上了一層寒霜。低頭看著她，麵色冷厲。隻見她動作輕柔，為他解開襟帶外袍，露出那明黃色的內衫。

    “好了。”武桓淡漠地抬起手，製止了她。“好，王後若是願意，本王今日就在這裏留宿一晚。”

    他閉著雙眼，有些舒適地倚在床榻帷幔上，而王後盤臥著，輕輕地為他按摩著頸肩。

    “王上，這些日子您太過操勞了。”王後柔聲道。“政事雖緊，身體安康才是要事。”

    “本王可不覺得。”武桓笑道。

    不待王後有所回應，他忽然哂笑了一聲，“王後，本王已是答應了你，今夜留於此處。”

    “王上。”王後忽然有些躊躇不安道，“您真的打算……”

    “不必多言，”武桓抬手示意她噤聲，“如果是這件事，那就不必了吧。”

    “幾日後便是秋日會獵，這可算是一場盛事，王後說得也對，本王這幾日是太過操勞了。”

    “莫要多言，服侍本王就寢吧。”他言語淡漠，中有幾分不容置疑。

    王後眼目低垂，似是欲言又止，怔怔地看著麵前這位帝王靠在棉枕上閉目養神。看著他撫摸著胡須。顯然不願多言。

    她太了解他了，無人能挑戰他的底線，隻要心念定下，自是無人可易。

    而這些年來，忤逆之輩，大多隻有一個下場。

    她輕輕吹滅了蠟燭，簾幕於黑暗中緩緩合攏。(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