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斷江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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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雪漫過屋簷樓閣,巍峨殿宇亦是覆滿白霜,飄絮翩舞,猶如一隻留白的筆描摹著萬家燈火。

    星火飄零的武都,有萬千花燈嫋嫋升起,宛似流雲織錦,綿延懸滿整個王城的上空。

    若立於王城最高的樓閣,憑欄而望,便可眺見這樣的一幕。

    ……

    泗池大勝,是為舉國之喜。更何況適逢年節歡慶。

    朦朧的夜霧下,雪落無聲,暮色懸掛,紅燈點綴,王城寬闊的殿宇中置酒設樂,筵席亦是層層擺下,綿延至城樓的另一側,而武桓則坐於高台,微笑地注視著身下百官舉杯相慶。

    每逢年節除夕,按以往舊俗,大武皆舉大宴,是為歡慶新春。

    “王上……”

    “哦?”武桓醉意正酣,笑意和煦地看向那人,“林相有何事,但說無妨。”

    “本王前幾日曾許諾……”他低低笑著,目光深處卻仍是一片平靜。“林相有何請求,今日,定當應允無二。”

    林浦沉默了一下,隨後輕聲道:“臣已然無事。”

    “……”武桓眉頭稍斜,隨後舒展開來,他亦是輕輕歎道:“如果無事,當然是最好。”

    “林相若是什麽時候改變了主意,那大可隨時說予。”他淡淡道,“本王也隨時等著。”

    “臣多有叨擾王上了。”林浦深深一禮,隻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熱鬧的筵席,未有停留。便緩緩離去。

    武桓目視著他在大雪中漸漸隱沒的身影,手中的玉盞久久未曾放下。

    ……

    “諸位且靜!”武桓執杯起身,朗聲而言,而百官亦隨之起身。庭筵間的舞樂也撤去。

    “今夕佳節……”武桓凝望著那天空上厚重的雪雲,“本王能會諸位於此,共飲新春之樂,實為興事……”

    他目光緩緩環顧著,平日目中的威儀盡數撤去:“本王為王六年來,也難得有今日之遇。能與諸位談笑此間。”

    文武皆起謝道,“賴王上福蔭。”

    “我大武……”武桓自主位而下,一路把盞走來,字字捫魂,“開國百餘載,已是雄踞一方,睥視諸國。”

    武桓俯空而視:“春去秋來,已是六年!本王拉開新幕,重修大武之秩,推法立威,廣擇人才。期間雖阻礙頗多,但當今來看,已是足有成效。”

    “因而得會諸卿於此,已是熱血難涼!”

    “若論武!”他手指向一旁安坐的眾多武官,他們此時皆是目光熱凜,“我大武男兒驍勇撼世,本已世間無二。又繕甲屯兵,得有精銳之師,此前一戰,已足彰諸將威勇。”

    “論文!”顧謂眾文官,他笑意淡淡,“公等皆為飽學之士,韜略非常,又常進佳章良諫。若說才思多謀,本王亦有所不及。”

    “看座上諸公,皆為我大武棟梁。”武桓笑道,“既如此,本王還有何等憾事?哈哈哈哈……”

    接過侍者奉上的玉盞,武桓連飲數杯,在那齊聲恭賀中攬看著殿外的大雪,

    “因而縱是他國相犯,本王又有何懼?”他沉醉的眸中閃過異色,“本王雖不喜紛爭,但絕不忍他國麵我大武有淩人之姿。”

    “王上聖武!”眾官躬身而言,借著酒氣,麵色都仿佛赤紅了幾分,“臣等皆定以命相赴。”

    “嗬嗬,今日借著酒興……”武桓乘著醉意道,“此情此景……本王也正欲賦詞一首,以舒本王心中慷慨。”

    “爾等……亦可和之。”

    “去!”武桓手指淩空一點,口中一聲輕喝。

    指尖……一縷金芒躍現。

    隆冬的夜幕下,雪雲分開,當即霞光四起,瑞氣縱橫,一隻虛幻般的龍影伏臥在王城上空,靜謐播撒下無盡神芒。

    銀輝隔著雪雲的隙間拂下,那天邊一側,皆是如橫素練。而冉冉升起的萬千花燈,則猶如空明的點點螢火,漂浮曳動在大展的龍翼側,緩緩墜下點點星光。

    文武盡數俯身跪拜,虔誠遙望著那道橫蓋天際的龍影。

    “龍運護國!”武桓凝望著龍影的駭世之姿,手臂亦是張開,口中依舊洪亮如鍾,“我大武興盛,當是天命所歸!!”

    “王上聖威!”文武皆道。他們全身血液似是在不住地翻騰,“吾等當以死效國。”

    “哈哈哈哈!”武桓大笑道,他搖搖晃晃地仗劍而行,手臂擎起,遙指那道雲層中的覆世龍影。

    手秉天威,微張的口中,醺聲而歌:

    ……

    ……

    一壺清酒道平生,蛟龍步月,虎兕踏風。

    望天闕,截千江流止。攬萬山迤邐,未在朝朝暮暮。

    問霜天何許。滄海北顧,看飛鴻漱雪,長鯨擎觸。一曲風波滌覆穹,歎天涯無覓,琴瑟難求。

    日暮朝來歸幾程,斷煌龍,鎮貅犰,卻見曲岸數處,螢芒珊闌,旖旗驚舞。

    待到垂楊煥新時,烈雲摧世,立海乘空。

    清宵江雪入夢,凝雨吟風,劍起長虹。幽陽秋影,何當手中物?

    佳節沉酣悵流風,英傑薈聚堪自誤,休教他生負。

    ……

    歌畢,眾皆歡笑,飲樂更歡。推杯換盞間,竟不知已是幾巡。

    隻是殿外的積雪,已是鋪滿了青石長廊。

    許久,雪雲重攏,花燈黯下,筵席亦是在諸多搖擺離去的人影中散去。

    ……

    漆黑的雪夜。巍峨的青山覆滿白雪。青石鋪就的雲梯層層而上,似是通往了不可知之處。

    青鬆遮掩下的,是一座白玉砌成的古老祠堂。殘破的殿柱斜斜嵌於山壁,斑駁的牆壁上,淡淡的月影在輕微曳動。

    歲月的侵痕下,縱已是斷垣殘壁,卻仍是透著無與倫比的肅穆古重。

    殘破的殿宇中有著燈火微微燃起,照亮了一個跪立的身影。他極淡的眼目近乎透明,頭顱緩抬,仰望著殿宇中的一座座塑像。

    那是大武的曆代先祖。

    大殿開闊,供奉著一座座靈牌,有香火終年不熄。而這亦是那些微光的來源。

    終於不知過了多久,似是連殿外的雪也已歇下。他撣去身上沾染的灰塵,然後緩緩起身。

    鞋尖踏過石階上融下的積水,聲音輕碎。似是此時飄搖的雪絮。

    “王兄,父王。”步在幽靜的祠堂中,他輕聲念道,“不知泉下的你們可還安好?”

    “當今大武兵精糧足,內亂皆休,隱患亦是全除。”

    “至於本王所為,或悖人倫,或悖天理綱常,還有世人如何說道,這都已不再重要了。”

    武桓灑然一笑,目中平靜的沒有一絲漣漪:“本王,又何須計較身後之評?”

    “隻是照此來看……”他挽起衣袖,輕輕灑酒,“不算負了先祖留下的基業。”

    “僅此而已。”他稍稍停頓。

    祠堂中的香火綿延出一道青煙,飄揚而上,繚繞在他王袍身側。

    “而這第一塊幕布,也方是拉開小小一隅。以後的路還很遠。”

    “當然。”他目凝幽然,“這期間定是阻礙重重,此等小勝,不足以撼動格局。”

    “何況,隻是很小的一步罷了。”

    “本王當然知道……”武桓手心攥緊,“曆代先祖封存斷龍劍,固守大武,非乃是偏安享樂,或是無淩雲之誌。”

    “哪位君王不想踏出這片土地,縱橫捭闔,將王威鋪滿世間的每一個角落!”

    “隻是縱是不談實力,這世間還有‘他們’的存在。”

    “可今時卻已不同。”他嘴角笑意愈發猙獰,“我已經找到了‘對付’他們的辦法。這些礙手礙腳的人很快就要……”

    他手指曲起,罩向眼前的黑暗。指尖又是碎滅了一抹金芒。

    他的眼瞳很快熄下所有興色,眼神重新恢複了君王的淡漠。

    “雖然如此,但也是步步險棋。”他懶散地揮起衣袖,緩緩搖首,“有可能一步錯手便是萬劫不複,而本王所圖的一切,亦會隨之葬入深淵。”

    “不過……”他低沉地笑著,“那又如何呢?”

    寒風入殿,吹起他的袍角。亦是將這裏最後的明光撲滅。這座祠堂,也隨之重新攏入了雪夜的暗幕。

    “縱是事實真的證明,是我錯了……”黑暗中,他微微閉目,似是有所疲憊。

    但再度睜開後,那漆黑的眼瞳中卻驟然綻開一種興奮的詭光。

    “若能知覆我之人。”他輕聲而念,“那本王也已無憾。”

    “滄浪之水,誰當逐鹿?不在天,而在人。”

    “不知這片覆滿天穹的雲,何時能覆滿世間凡塵?”

    ……

    夜深霧重,星光漸熄,蒼勁的枝幹上,梅花一瓣凋零。

    重重的石崖掩映後,是一片幽靜的竹林,他的身影默默前行著,踏過一片又一片深淺不一的枯敗灌木,腳下升起著刻骨般的寒霜之氣。

    這裏的坡道,好像已很久無人行走,如今早已荊莽遍布,幽淡清寒。

    忽而竹林褪去,映入深邃眼目的,是那霜雪披拂,蒼涼觸目的荒蕪原野。

    天地間寒風烈聲飄蕩,劈麵而來,卻沒有讓他感受到一絲寒意。

    這裏在春暖之時,尚還是一片無盡的繁茂花海。隻不過昔日的枝葉葳蕤與鳥語呢喃早已淹沒在了無盡瑩白下,而無數盛開的仙靈花草,亦已盡數枯萎凋零。

    身後的竹林已遠,那滄亮月影下,原野中的雪積地極厚。而蔓爬的雜草枯藤中,隱隱露出了一座石碑。

    竟是一座墓塋。

    踏著一道道灰綠苔痕,他緩緩臨近,眼目亦是一點一點的,染就了蒼灰之色。

    一如……那與天地同色的荒莽之原。

    石碑無名,而他的身子卻緩緩俯下,久久注視著。

    此刻雪花忽又紛飛落下,而他則垂鬢飄揚,沐雪而立。一身王袍盡染星星點點的霜痕。

    宛若螢火般的亮芒自雲間開落,振破無數風雪如碎玉般墜於石碑上,鋪開一片朦朧的光暈。

    眼前的景物,雖是那樣的虛幻易碎,卻又如此像……那個如薄冰般寒冷遙遠的夢境。

    但也許,也僅僅是夢。

    終於,望著石碑上一朵幽然綻開的潔白雪蓮,他嘴角釋出一絲淺淺淡淡的懷念。

    “怎會……怎能……忘記……”

    ……

    第一卷 《斷江素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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