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濁酒一壺慰平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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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笑。”武洵口中淡笑出聲,手掌一壓,兩道光芒一前一後的亮起,刹那照亮了兩側青黑的石壁。

    一道是他眼中燃燒的金芒,熾若大日。

    一道是他掌中持立的劍芒,冷若冰淵。

    金芒瞬時閃過,璨色流彩尚未彌漫便已暗下,而那道幽寒鋒芒依舊強盛如初,在黑暗中緩緩移轉,對準了靖安君的所在。

    靖安君負手遠遠眺望著地宮的深處,明滅的火光將他的臉頰繪作紅白交替的淡彩。

    “難道不是嗎?”靖安君喃語道。

    他方是回目轉身,再度在桌案旁坐下,頗為隨意地推去麵前的茶盞,換上了一壇酒壺。

    汩汩……

    武洵注視著他將兩盞酒樽續滿,然後分別推向了他們二人。

    靖安君執杯掩袖,率先而飲。

    一喝而盡。

    他匝了匝嘴後,然後疑惑地看向冷肅的武洵:“殿下為何不喝?”

    “難道是怕本侯在裏麵下毒不成?”他哈哈一笑,舉杯致意。

    “不過……殿下乃是聖龍之體,自有天佑,諸邪莫侵,又豈有怕此等雕蟲小計的道理呢?”

    “我不喝,隻因我早不再飲酒……”武洵的手掌依舊按在劍鞘之上,口中淡漠出聲。“靖安君!我的問題不要回避我的問題。”

    “可真是心急。”靖安君搖了搖頭,頗帶惋惜地輕輕晃杯,“若能坐下來陪本侯好好喝一杯,待本侯興致起來,說不定就告訴你了呢。”

    他的言語仿佛來自迷夢之底的深淵。

    “哦?”武洵絲毫不為其所動,瞳中的金焰仿佛更盛了數分。

    捎帶濃濃譏嘲的目光中,武洵抵劍而立,而言:“難道臨燕威名赫赫的靖安君,竟然隻有這種程度而已嗎?”

    “耍此等無用的哄騙之言,莫非……當我是可隨意欺弄的三歲小兒?”武洵鋒眉擰起,麵上盈起薄怒。

    此時的他,白衣獨劍,傲立黑暗,極為英氣勃發。

    若能細細看去,他的瞳中,又是盤踞著一道璨金的龍影。

    “難道,是在拖延時間嗎?”武洵笑著環顧著身旁的黑暗。

    “嗬嗬。”靖安君淺淺一笑,揉了揉額頭,沒有答話。

    “殿下呈現的這般膽氣,這一腔氣血固然驚為天人……”

    “可在本侯看來……卻著實有些可悲。”靖安君搖搖頭,頭顱淺淺垂下,似在歎息。

    “怎可見之?”武洵眼目稍收,手中的劍鋒卻依舊一點一點地拔出。

    愈發強盛的光芒自鞘間猶如流水般滑出,他英朗的麵頰隨之染上了熾白之色。

    “因為……”靖安君柔聲而起言。

    他奉起杯盞,似是對著黑暗凝聲訴說

    “煙花散盡前的輝芒,總是那樣的璀璨。”

    “故而……可悲。”他的聲音染上了惜惋。

    ……

    “嗬嗬嗬……嗬嗬嗬……”

    武洵臂劍舉起,唇間很是快意地笑了起來:“我還以為……堂堂靖安君能道出什麽驚天大話!”

    “可卻沒有想到……”武洵目視著靖安君道,已經盡是輕蔑:“竟然又是這樣低等的拙劣之言。”

    “可難道本侯說的不對嗎?”靖安君笑道。

    靖安君又飲了一杯,拭唇言道:“沒本侯說的,的確便是殿下你了。”

    “你……”武洵驟壓眉頭,手中的動作僵了一瞬,但很快麵上便被猙獰的怒意占據。

    但靖安君接下來的輕渺淡語令他瞳孔接連緊縮。

    “據本侯所知,氣運降生於人,在賜下天眷之力的同時,亦會隨之……與命魂連根結合。”

    “而殿下你呢。”靖安君不急不緩地繼續說道:“這一身龍氣虧損多於九成之許,縱然暫時保全性命……”

    他沒有繼續將話說下去,一雙眼目打量著氣息愈發動蕩的武洵,半是惋惜,半是惆悵地歎了一下。

    顯然他的意思,已是盡在言中,不言而喻。

    “所以。”靖安君笑眯眯地繼續說道:“照此來看,若本侯的猜測沒有錯的話,殿下的這場盛舉,亦可謂當是煙花散盡前,所綻放的最後熾烈了。”

    “天眷之力,固然是神異無常。”他立起身來,踱步輕緩,“但世間之事,卻皆分兩麵。”

    “斷龍江上,龍運入世,造就你如今的殘破之軀,本已是萬幸。”

    “可殿下卻又頻繁地動用……”他斜目而笑,“隻怕是你不過多久,就要……”

    在短到可以忽視的驚愕後,武洵眉頭壓沉,目中已如寒劍:“靖安君!你最好……不要試探我的底線。”

    “還有。”武洵冷冷淡語,將手中的劍刃再點刺在靖安君的脖頸上,幽邃寒光中,映出他的剛冷眉宇。

    “不管我的命如何,但我總是相信……”他幽然開口,森然而言:“我的命……可比你靖安君要長許多。”

    武洵嘴角醞釀的殺意愈來愈濃,持劍手臂亦是愈發緩緩前刺:“你說是嗎?”

    “哎……”靖安君很長的歎了一聲,“殿下雖然英姿卓越,但總歸年紀尚小,血氣方剛。”

    “本侯隻是短短幾言,你展露的神態便一覽無餘。”

    “而你的心思,亦是能全然猜透。”

    靖安君手指曲張,緩緩向武洵觸去:“如此這般,在如今的世道下,可不太好啊。”

    “滾開!”武洵一聲低吼,將手中的劍靠的更前了一分:“你是我什麽人?”

    “也罷……”靖安君笑道,“若是不想聽,本侯也不必說了。”

    他輕輕把玩著手中的玉盞:“殿下隻需要知道一事便可以了。”

    “本侯對你……雖無,但亦無惡意。”靖安君笑道,“本侯若想對你不利,早便動手了。”

    “和須留到今日,邀你而來,於此暢談呢?”他反問道。

    “你!”武洵口中怒吼出聲,目光陰厲無情,氣息亦是愈發動蕩。“你……是什麽人?竟敢……”

    “莫要急切。”靖安君懶懶地把起玉盞,再度飲了一杯。

    “本侯隻是覺得,龍縱然算是半廢了,但龍,卻總歸是龍。非乃凡物可論。”

    “所以說,本侯覺得你若沒有半點價值地死了,確實有些枉費這一身氣運,太過的可惜了。”

    “本侯的試探,便到此為止了。”他緩緩起身,麵色收攏,揚起頭顱看著麵前挾劍的青年,用一種平和的口吻道:“大武之龍……你的表現雖然讓本侯略有失望,但總歸算是尚可。”

    “想要保全性命不算多難。所以本侯在這裏,的確可以為你指一條明路。”

    “哦?”武洵譏嘲道,“那又是什麽條件呢?”

    “很簡單。”靖安君聳肩攤手:“既然本侯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那本侯的問題,殿下是不是也應該禮尚往來呢。”

    他微笑注視著麵前舉劍的高大青年。

    “哼。”武洵依舊沒有將劍抽回,口中淡然譏笑,“我想這便沒有太多必要了,更何況生死由命成事在天,又豈是人力可易?”

    “此言……太過的可笑!”他懶聲嗤道。

    “吾若不死,那自是因為這所謂的天佑命不該絕,”

    “再退萬步,就算是死,於我,又是何懼之有?”

    武洵以劍指地,聲音冷淩傲然:“這天下,如今還會有配我恐懼之物?”

    “吾之所為,皆宜順吾之心。”他將劍脊橫在靖安君的胸前,“非乃汝等……可所掣肘!”

    靖安君灑然一笑:“天下萬物,殿下若憑一身豪膽,那自然應是無有所畏。”

    “但縱然視死如歸,可有些東西,總歸是比死要可怕的,不是嗎?”靖安君輕輕呷酒。

    “武王奪了你的氣運……難道,殿下就真的……一點都不恨嗎?”

    “恨?”武洵重複道,“我……又為何要恨?”

    “哦?”靖安君似是頗為意外道,“那……”

    “哼!我與他早已斷了個幹淨,他再欲如何,如今亦是與我毫無幹係。”武洵怒笑打斷,毫不留情道,“還有,爾也不必再叫我殿下……”

    他將手猛地觸向了鬢角,似是要摸向什麽東西一半。

    這刹那間的舉動被靖安君收入眼底,令他頓時目漾異色。

    “因為。”武洵手掌攥緊,目中陡然射出無法,“我如今,早已不是了!”

    “早已不是了!”

    聲聲剛冷,盡含碎齒之音,聲聲沉肅,卻又無半分哀婉。

    武洵腦海中瞬時閃過那幅畫麵。

    灰白高崖下的湍急江水,斷龍江上的跌宕霧氣,狂風沛然,暴雨如注,還有……藏在其中的那對冷酷無比,沉若深淵的漠然眼瞳。

    一切的一切,都刻入了心魂的最深之處。未有絲毫的模糊。

    雷電下交替的黑白光影中,傳來了他唇畔上輕渺的淡語。

    聲音入耳,他眼前頃刻劇晃顫蕩,卻又咬牙將這些畫麵強行驅散。

    忽然變得凶殘些的目光,再度移向了靖安君,隻不過這一次有所不同,殘留的最後一絲溫度,已經徹徹底底化為了森然殺機。

    “好,很好,”靖安君默了半刻,在武洵瞳中的寒光中輕歎道,“看來……你也早有決意。”

    “但話雖如此如此……”他閉目表露思索之態。“雖然人皆言之成事在天……”

    “但事!卻又盡皆人為!”靖安君話鋒鬥轉,宛若星空深邃的目中盡露詭色,“本侯,從不信天!”

    靖安君手掌握攏:“這方天地,乃是人之主宰。可天便是天,人便是人。分明並無所同。”

    “那這便怪了,人間之事,天……管的著嗎?”他拍案冷然而笑。

    “哈哈哈哈哈!”他忽然發出一聲暢快的大笑,笑聲中亦滿是譏諷。

    “本侯以微末之身,不知踏過無數人的尊嚴與頭顱,一步步爬向如今的地位,靠的可非是什麽狗屁的天眷!”

    “主動掌控自己的命運,方乃是人間快事!”

    “那現在……”靖安君輕輕敲擊著玉盞,口中向著武洵幽然發問:“你可還要靜下心來……聽一聽本侯接下來的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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